我明白了,毫无疑问,王昆是一个非常革命的艺术家。但是革命资历革命身份对于她绝对不是拒新事物于千里之外的包袱,不是她和千千万万普通人与普通从艺人员之间的鸿沟,不是脱离生活实践的教条,而是一种面向世界面向时代的胸襟,是与时共进的源头活水,是与广大老百姓相通的心。
王昆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人,她似乎也不以理论论辩见长,这方面她远不如中国文艺界不缺乏的那些善于上纲上线的评论家。但是王昆谈什么却总是十分明快和利索。听王昆谈话就像听她唱歌,中气充足,饱满奔放,本真自然,天造地就。她唱得并不华丽,她不事修饰,但更有一种天籁的动人之处,而绝对不做作不拿腔拿调,不隐瞒不虚伪。王昆说话、唱歌,都是始终如一的王昆,而不是扮演某个更能讨好的非王昆。在极左肆虐的日子里,她的亲人为了她的安全曾经忠告她:“你能不能‘左’那么一次呢?”她的回答很简单:“不能!”甚至在“文革”那种不正常的年代,王昆先是因“恶毒攻击*”而被搞成反革命,继而又在一九七五年邓小平同志主持工作的时候因为与*同志商量并实行了向小平同志反映*一伙矛头指向周总理的事而被囚禁起来直到“四人帮”覆灭、群众上街游行的第二天才恢复了人身自由。她在被批斗被关押被审判的时候动不动硬顶硬碰,这些事迹都写在《王昆评传》里了。她的这种勇气使我佩服也使我疑惑:“你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我问。王昆说:“唉,我这个‘反革命’完全是自找的,我出身好,从小参加革命,也不像你错划过‘右派’。‘文革’初期,我一百个想不通,群众斗我时拿不出什么事实凭据,老是打我的‘态度’,我就和他们辩论。他们说我昂着头像是刘胡兰在法场就义。”是了,她在政治上有自信,有性格,更有自己的良知,她压根儿就革命,故而用不着证明更用不着表现表演自己革命。她并没有因为多年的政治经验而变得更灵活更实用主义,她拒绝雕琢和城府,她没有某些境界不高的表演艺术工作者的那种“无性格症”,(这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提出的一种演员的职业病,这种病的患者我是不止一次领教过的。)她没有那种表演情绪的习惯。她做不到作假,无法今天为这一套而慷慨激昂热泪盈眶,明天又为正好相反的另一套盈眶热泪激昂慷慨。坦荡自然,真情实感,快乐刚强,这才是王昆此人和她的歌曲最最有魅力的地方。与王昆在一起你也可能听到牢骚,你也可能与她交谈思想上的困惑,你也可能与她一道为某些事儿忧心忡忡,但最后你仍然会感到痛快真切,而绝对不会黏黏糊糊,抠抠唆唆,阴阴沉沉,小肚鸡肠。
王昆喜欢打抱不平,王昆喜欢说实话。王昆也喜欢说笑话听笑话。侯宝林的那个有名的说醉鬼爬手电筒光柱的段子就是王昆说给他的。(按,此故事出自美国《读者文摘》。)有一次在政协会议期间黄胄讲了一个略荤的笑话,王昆笑得满眼是泪,身段全无。能够这样笑的人全都有一颗平常心,能够这样笑的人永远做不成阴谋家和伪君子。当然,王昆更爱的是唱歌,不是说正式表演,一起说着话吃着东西,谈起什么来,她立即有滋有味地唱起来。她从来不酸溜溜地拿什么架子。她最强调唱歌的“味儿”。我这个外行体会,“味”指的是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一个歌者的个人风格脾性喜怒哀乐在声音处理上的外在体现,味说到底是人味。有了味,才有了歌的特色,才有歌后面的艺术家(和他或她所代表的时代、民族、阶级)的魅力。有一次我们谈论新疆维吾尔族歌曲,王昆立即用维文唱出了伊犁民歌曲调改编的《解放的时代》,唱得风味十足。其实,王昆并不会维语,问题是她有超常的模仿和吸收能力,她更能体会各族各色人等的内心世界。王昆的聪明灵气也表现在她的好学不倦上,正规学校她只上到小学毕业,然而她热爱和熟悉古典诗词,她喜爱读书,她常常对各种出版物作出及时的反应。
王昆是革命的女儿。革命成就了王昆,王昆也确实是把自己的歌喉把自己的心力献给了革命。王昆又是一个善于接受新事物的人,她从不像某些人那样当生活迅猛地前进了便动不动悻悻地失落或狠狠地诅咒。从小生活在革命队伍里,生活在大哥哥大姐姐革命的大文化人的温暖关心提携下边,这造就了王昆的随和、合群的性格。她经常得到人们的善待,她也习惯于善待旁人。她没有那种八方为敌四面楚歌的政治运动后遗症。她该怎么做怎么做,该怎么说怎么说,并不十分在乎物议。她绝少气迷心式地一张口就为自己辩护,老觉得自己是受了天大委屈的窦娥。说是“心底无私天地宽”,我不敢保证她是绝对无私,但是她的天地确实很宽很宽。与那些勾心斗角、嫉妒同行、心理阴暗而又神神经经的也是“文艺工作者”的人比较,王昆是何等的不同啊。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毛泽东化用了发展了李贺的诗,表达了一种生生不已自强不息的人生观世界观。王昆是做到了这一点的,所以她永葆青春活力,她永远是本色地、乐观地、质朴而又通达开阔地工作着和忙碌着。踏遍青山歌未老,她从事艺术活动已经整整六十个年头了,但是你与她在一起永远不会感到那种老迈的疲惫,那种格格不入的固执,那种已非我时的悲凉,也没有那种唯有我好的自恋自怜自满自吹,她是不老的。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