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人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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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靛蓝的耶稣(1)

当然,在欧洲旅行的时候,你到处都会看到教堂,看到圣母和耶稣的画像、雕像,看到早已经成为信仰与终极关怀的象征的十字架。教堂的气氛永远是肃穆、安详的,圣像的情致永远是高贵、清洁的,进出教堂的人们的表情永远是虔诚、良善的,而教士们的仪容永远是慈祥、谦逊的。也许这样的教堂对于极其世俗化物欲化的生活是一个很好的补充和调节?如果没有这样的教堂,会不会增加许多罪犯与疯子呢?

教堂的主要英雄是耶稣,耶稣由于被钉在了十字架上而至今令人感动不已。一九九四年我在当时旅居美国的儿子那里听过一个教士复活节那天上门讲道。他用夸张的与浑厚的声音问道:“耶稣是为了谁死的?”然后他扫视了一下众人,大喝一声:“为了你!为了我!为了他!为了她!为了我们大家!”然后他开始募捐,他说是他要到捷克与斯洛伐克去,拯救那边的人众的灵魂。

各教堂里的耶稣像有在马厩里诞生的场面,有在圣母怀里的场面,有到处传教与呈现奇迹的故事场面,有“最后的晚餐”等等。但更多的最具代表性的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图景:残酷,痛苦,悲哀,升华,超凡入圣。这里,被残忍地钉死的耶稣的神态是非人间非世俗的,他的脸上有一种平静和超脱的凝结,他的身体有一种伸展和奉献的大度,他的胡须有一种化解和顺通的引导。耶稣的样子与其说是一个被屠杀者受毒刑者,不如说是一个拯救者升腾者。我们现在常常讲超越自我,耶稣的形象是典型的超越自我的形象。那里具有的是拯救的使命与怜悯,回归天父那边去的安宁与自然,是一种拯救世人的必然、伟大牺牲的广阔与挚爱,是求仁得仁、足慰吾生、得其所终的最后的归宿。耶稣在被钉上十字架以后,便上升到了永恒的天国,便离开了尘凡,进入了另一个境界。这样的十字架上的耶稣总会吸引你伫足皱眉,低头默哀,思索叹息,追寻基督教的奥秘、生与死的疑问、十字架的内涵……哪怕你并非教徒也罢。无神也有生死,有追问,有战栗,有盈眶的热泪。

然而,在柏林西部的著名大教堂里,你看到了另一个耶稣,被孤悬在迎面的蓝色镶拼玻璃墙上,在一片靛蓝的幽光映衬下,他低垂着再没有任何力量与情感,再不能发生任何风息与波澜的头颅;树全静,风不起,他的身体松弛瘫痪,再没有任何痉挛反射哪怕是本能反应的遗迹,没有任何挣扎奋斗最后一搏或些微的痛楚;十字架上的耶稣在这里如同一个空荡的口袋,悬挂在万有已经寂灭坏死的空洞里。他表现为绝对的悲哀,故而不再悲哀,再不悲哀;表现为对人类的彻底失望,故而不再失望,再不失望;他表现为刺身刺心的疼痛,故而不再疼痛,再不疼痛。他没有神性,没有使命,没有信念,没有博爱,没有牧羊人对羔羊的怜惜,没有拯救的责任与可能,没有复活的力量,没有天国的憧憬慰安,没有献身的充实的悲剧感,没有天父的依仗和盼头。总之,除了悲哀除了痛苦,除了失望除了绝望,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于是连失望绝望悲哀痛苦也已经蒸发净尽。

你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悲痛或不悲痛的耶稣。这是一个被打倒了的被战败了的被消灭了的耶稣。耶稣还有遗体,还有躯壳,但已经没有了前途没有了目标没有了大愿(天主教用语,略同誓言)没有了能力。耶稣已经不是耶稣。那么,请问是哪一个撒旦把耶稣毁成了这个样子?可惜,耶稣的敌人不是魔鬼,不是犹大,不是法利赛人,不是邪教徒异教徒,而是人。

这样的耶稣是耶稣对人类的控诉,这样的耶稣是耶稣对人类的辞别文书。你无法不为这耶稣的痛苦而痛苦,你想到人类的罪孽,人类的不知自爱,人类的互相残杀,人类的贪欲、自我膨胀、自欺欺人、冥顽不灵、丑恶下流,人类自己制造了而且继续制造着正在使自己灭种使世界毁灭的奇灾大劫。你想到这个教堂是建造在柏林,建造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的战败国德国,建造在给人类带来罪恶的屠杀的法西斯的故乡,建造在二次世界大战的废墟里。它理应是这样,它只能是这样!就在隔壁,是战争中毁于轰炸的原柏林教堂遗址,德国人正确地决定不拆迁也不修复这个遗址,他们称这个残破的旧教堂为“纪念教堂”,让它的断垣残壁,让它的硝烟留下的黑色,让它的尸体的气息永远矗立在新教堂毗邻。

然而,我仍然没有说完全,你再仔细看看这里的耶稣,你会发现,不仅是悲哀不仅是痛苦,不仅是失望和绝望,还有一层,耶稣在为了人类而羞愧,而自责,而叹息,欲哭无泪,欲叹无声,欲恨无力,欲爱则已经不能。呵,我终于找到了你,西柏林教堂的耶稣!我曾想说你是悲哀的,我曾想说你是痛苦的,但是又有哪个钉上了十字架的耶稣是不悲哀不痛苦的呢?难道耶稣能够是快乐的或幸福的么?这个耶稣像最冲击我的一点、最使我震动惊愕的一点,也许应该说是那种已经不能再爱的决绝的放弃吧。

人啊,听着,不要再撒娇和任性、放肆和骄纵、逞能和自以为得计了吧,上帝已经不再爱你!上帝已经决定放弃你了!

也是在一九九六年的旅行中,我更多地听到了德国人谈他们在战争中的经验。这样的经验十分重要,不仅对于发动战争而又战败了的德国人。

陪同我们在德累斯顿、魏玛、柏林参观访问的海佩春女士告诉我们,战争后期,那时她尚没有出世,她的全家从德国东部向西撤退,带着一个哺乳期的婴儿——她的姐姐。由于在火车上把携带的牛奶瓶子打翻了,她的父母只好中途下车为婴儿另寻牛奶。那辆她全家乘坐而中途离开的火车在到达德累斯顿的时候遭到了英国空军的轰炸——英国空军错以为那是一列载满东撤的德军的运兵车——全车的人都被炸死了。我们在德累斯顿的时候看到过这次轰炸后满车厢死尸累累的照片。

我们也还听到过一个英籍女士的诉说。她曾经与一个英德混血儿同居。那个青年的母亲坚守自己的德国人立场,战争爆发前就带着他回到德国去了——那时候有多少德国人上了希特勒的纳粹民族主义迅速使德国欣欣向荣面貌一新的当。他十五岁的时候即参加了法西斯的冲锋队,战后他受到了英国军事法庭的审判,由于他有英国国籍,因此被判犯有叛国罪,服刑很长一段时间。(我联想到李香兰,如果她没有找到证明自己的日本籍的文书,恐怕早已以汉奸罪被枪决了。)成为“自由”人后,这位英德人的精神仍然极端不正常,他一生都生活在战争和屠杀的记忆里,酗酒,斗殴,年轻轻的就毁掉了。

我们在德国看过战争阵亡者的坟墓:矗立的一个个一排排十字架,文字说明,还有他们永远年轻的照片……

前些时候一个法国朋友与我谈到波黑地区的武装冲突,他说:“一百年过去了,欧洲似乎没有什么进步,巴尔干地区仍然是欧洲的火yao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