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有这种时候,忽然,什么都忘了,什么都没了,剩下的是澄明,是快乐,似乎也是羞惭,更是一种消失。那个有时候是疲劳的、警惕的与懊恼的、絮叨的与做蠢事的自己不见了,那个患得患失的“人之大患”不见了,却仍然有一颗感动得无以复加的心。
说的是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三日,已经几天了,阴雨连绵。那天中午我与妻在伦敦英中中心与几个学者、研究生座谈中国当代文学。开完会,连忙赶往火车站。坐上郊区的支线车,经过一片片的绿树和田野,向剑桥方向驶去。
剑桥是一个小镇,在细雨中若有若无,如灰如绿。她的稀落静谧,不高不大不新的房子,不宽不大不拥挤的道路,我行我素,不事声张,好像和这阴霾的天气与寒冷的春天一道,打老年间就是这个样子。
下车先去会场。在中文系一间办公室里换装,打好领带,人五人六地来到大课堂讨论教室。座无虚席。读准备好了的英文稿,并时时用不标准的英语即兴发挥一下,我不会放过这种“实习”英语的机会。遇到回答提问,就要请翻译帮忙了。英英中中、读读笑笑、问问答答、打成一片。活跃热闹的气氛,似乎给平静舒缓的剑桥大学的这个小角落带来了一点喜气。由于听众中有一半人是来自祖国大陆的留学生和教师,可以从他们的脸上读到一种关切和喜出望外的神情。他们提的问题也很在行,显然他们身在英伦而时时回眸祖国——那一片神奇的土地。
在一片真实的与礼貌的赞扬声中离开会场,去大学贵宾馆。经过古老的、上方是耶稣与圣母的浮雕的拱门,穿过这个砌满石条的院落,进入一座厚重的建筑。想不到这座楼房的底层是一个封闭的室内桥,桥下是小溪,桥的两侧是玻璃窗,其中一侧有四株大柳树的枝叶呈半月形地伸向我们。
陪同我们的先生告诉我们:“徐志摩描写过这个桥,并命名为奈何桥。据说奈何桥是古代押解死囚去刑场的必经之路,要让犯人感到,这世界是多么美好,然而,由于犯下了大罪,他必须与世界告别。”
死刑犯的命运与行刑者的残酷,尤其是徐志摩的名字触动了我。我哦了一声,似乎一瞬间时间与空间的一切距离都缩小了、打破了,往事与逝者都靠近了。是的,“康桥再会吧”,康桥就是剑桥,有了逗留才有告别。徐志摩那时候是多么年轻,他是“资产阶级”,他写的都是“象牙之塔”里的诗……而我第一次踏上康桥的土地,已经是六十多岁了。犹谓偷闲学少年?一九八七年首次造访英国,去过牛津没到过康桥。
贵宾馆在另一所古老的楼房里,木板楼梯窄狭弯曲,走在上面吱吱扭扭,令人发思古之幽情。一直爬到四楼,打开一扇厚重的门,是一个黝暗的小过厅,按动墙上的开关,高高地亮起了昏黄的灯。再用那笨重的铜钥匙开开房门,一间宽阔方正的老客厅出现在我们面前。褐黑色调,古朴的大写字台,曲背软椅,式样老旧的硬背沙发,墙上悬挂着一张带镜框的风景水彩画。更多的则是空白,以无胜有,以无用有,这种风格自然与矮小的充满各种物品的旅馆房间不同。
就在这个时候钟声响了。教堂的钟声悠远肃穆,像是来自苍穹,去向大海。我一时停在了那里,等待着,倾听着,安静着。
放下随身携带的物品就去圣约翰书院晚餐。进入书院,先去“派对”大厅。人们介绍说这间大厅保持着三百多年前的习惯,厅内只点蜡烛,不设电灯。人们又说,二次世界大战当中盟军最高司令部诺曼底登陆的计划,就是在这间大厅里制定的,因为有一张特大的军事地图,只有在这间大厅才能把整个图展开,而且这间大厅的遮光效果比较好。我唯唯,历史是我们的近亲,历史就在我们手边,就在我们呼吸着的空气与我们被照耀着的烛光里。
所有前来饮酒并接着去吃饭的人都穿着为在本院获得过博士学位的人特制的黑“道袍”,十分庄严郑重。英式发音优雅做作,每人脸上的笑容都合乎标准。千篇一律的,数百年无变化的餐前饮酒的“过场”飞快地走完了。人们进入餐室,我们与一位来自美国的生物学家算是今晚晚餐的贵宾,被让到了首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参加晚餐的全体人员名单和印刷精美的菜单——当然我们也从中验证了自己的存在,从而得到了些微虚空的满足。众人各就各位,首先由书院院长带领做祈祷,然后进餐。服务人员也都有一把年纪。主人解释说,由于“疯牛症”的威胁,今天没有牛肉可吃,改吃羊肉。其实头三天我已经吃过牛肉了,如果该染上,恐怕本人已经是潜在的疯牛症患者了。羊肉的味道乏善可陈,我没有吃多少,倒是多吃了一点甜食。晚饭结束后再去“派对”大厅喝咖啡。一切陶冶情性的程序认真完成,并没有用多少时间。远远比参加一次正式宴请简单迅速得多,难得的是这种数百年不更易的坚持。这与其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吃饭的仪式,也许真是一种展现和怀念剑桥以及整个英国的历史、保持(为什么不呢?)和炫耀剑桥及英国的光荣传统的典礼——如果不说是例行公事的话。我甚至猜想,与餐的一些人饭后很可能有约去进行另一顿晚餐,更美味更轻松更富有生活气息的一餐。历史的必须之后肯定还有现实的快乐,当然。这种保守的庄严与珍惜的认真劲儿也令人感动,没有这就没有剑桥,没有英国,再引申一步,就没有欧洲,并且(对不起),这本身就有观光价值。什么时候我们中国也有这种古色古香的演示与咀嚼呢?为什么有时候我们是那样气冲冲恶狠狠地对待历史呢?
从圣约翰书院出来,天时尚早,刹那的夕阳余晖一闪,阴云迅速地重新遮盖了天空。我很庆幸,可以早早地与校方的人员告别,享受一个晚上的自由独处。重新走过大院落,走上室内的奈何桥,想着死囚与徐志摩,想着《再别康桥》,轻轻的来与去,和《我所知道的康桥》。想着中外的历史、二次世界大战与战前战后的和平时光,在剑桥获得学位的那种庄严与不无做作的盛典,“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然后,来到了那块大草坪上。
雨后的绿草如油,映衬于四面的苍茫的建筑,显现出一种生命的滋润与新鲜。我看到了我们下榻的那间房屋的窗子,也看到了房后的教堂尖顶十字架。我想起了幼年时读过的有关欧洲的一切,比如《茵梦湖》。我知道茵梦只是音译,但是茵这个字还是使我立即把它与眼前的这片绿草联系起来。我假定绿草坪是欧洲的一道经久不移的风景。我假定不论是《傲慢与偏见》还是《简爱》的故事乃至福尔摩斯的案件都发生在如此的绿草地上。走在这样的草地上我觉得说不出的感动。我的感动是一种不胜其美,不胜其静,不胜其古老,不胜其空空如也,不胜其平凡而又妩媚的风格的感觉。按照徐志摩的描写,也许这里是应该有几条牛的,但我没有注意到牛。我说没有注意到,是因为我是如此地融化于这剑河边的草地的静谧之美,我似乎已经丧失了旁的能力。
又下起了雨,小风相当凉。妻说快进屋吧,这才依依不舍地进了楼。
天也就这样黑下来了。楼里照旧杳无人迹。绝了。今夕何夕,此地何地?虽说已是五月下旬,阴雨天仍然寒冷。好在房间里的暖气可以调节,拧一拧螺旋开关,发出咔咔的响动,一股子温暖就过来了。洗洗脸,用电壶烧开水沏上一杯红茶。晚间,一面说闲话交换我们对剑桥的印象,一面找出了头几天这次访英的另一个东道主陈小滢女士送的她的双亲凌叔华与陈西滢的作品集翻阅。这才注意到客厅里靠墙摆着一排大书柜,书柜里码着的都是棕色皮面的精装旧书。时光似乎倒退回去了不少,我们与世界也两相遗忘,一种少有的随意与松弛抚慰着我们的心。
这时钟声又清纯亮丽地响了起来。满屋都是钟声,满身都是钟响。咚咚当当,颤颤悠悠,铺天盖地,渐行渐远,铿锵的钟声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嗡嗡余韵互为映衬,组成了晚钟的叠层堂室。我们放下手中书,我们谛听着饱含着爱恋与关怀、雍容与悲戚的钟声。我们的心我们的身随着这钟声而颤抖而飞翔而化解。我重又浸沉到那种喜不自胜悲不自胜爱不自胜愧不自胜的心情中。我感动于钟声的悠久而惭愧于自己的匆促,我感动于钟声的慷慨而反省于自己的渺小,我感动于钟声的清洁而更产生了沐浴精神的渴望,我感动于钟鸣的深远而更急切于告别那些无聊的故事。
钟声至今仍然鸣响在我们的心里。
……第二天按计划应是乘舟游览。无奈雨愈加大了,无法“撑一支长篙”去“寻梦”,去“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只好取消这本会沉醉销魂的旅程。打着伞在剑河边站立了一会儿,分不清树、草、桥、河、栅栏和雨。想着,如果天气好一点是多么好啊——事情总不能太完美。谁能呢?到图书馆里看了看,找出了一九五八年收了我的作品译文的书——那时可把我吓坏了。然后提前离开了这座大学,这座城镇。
留下一些项目以待来日吧,我们都这样说,自慰着,就像来日永远与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