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人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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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成样子的怀念(2)

一九八五年有一次,胡向我表示:“我很担忧,今后像《北国草》(从维熙作品。——王注)《青春万岁》这样的作品没有人写了。”他还表示既赞赏陆文夫、邓友梅的作品,又感到不满足。

我接到胡派下来的文章,便与作协诸新老领导共同研究,并组织力量对文章进行了某些增加“防震橡皮垫”型的修改。我总是致力于使上面派下来的提法更合理也更容易接受些。也许我常常抹稀泥,但我仍然认为抹稀泥比剑拔弩张和动不动“断裂”可取。修改稿胡看后表示“佩服”,以编辑部文章名义发了出去。胡于是直接下令包括《文学评论》与《当代文艺思潮》在内的几个刊物限期转载。

他的做法引起了一些议论。于是朱厚泽(当时任中宣部长)、邓友梅(作协书记之一)和我到正在住院的乔木同志处,我反映了一些意见。胡略有些激动,他说:“作家敏感,我也敏感!”

我谈到那年的一匹“黑马”到处讲胡要对王蒙如何如何下手。他更激动了,他甚至说:“我怎么可能打倒王蒙?我如果去打倒王蒙,那就像苏联的(政治笑话所描写的那样。——王注)赫鲁晓夫去打倒斯大林,斯大林倒了,也把他自己压倒了……”

这有点拟喻不伦,但也说明他情真意切。这也许透露了他的“一本难念的经”,也许还含有对我当时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态势的讽刺。谁知道呢?

这次见面中邓友梅讲了一些对浩然和有关现象的看法,胡当时没说什么。但事后他表示十分反感。他愤然说,是他特别指示《人民日报》发表了浩然新作《苍生》出版的消息。提起浩然他也充满友善。我于是告诉了他北京中青年作家对浩的友好态度和一些事实,当然,说的是浩然流年不利那几年。他笑了。

和他接触多了,我有时感到他的天真。虽然他是老革命老前辈,虽然他饱经政治风雨特别是党的上层沧桑,但我很难判断他是否入世很深、城府很深。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他长期在高级领导机关工作,反而失去了沉入社会底层,与三教九流、黑白两道打交道混生活的机会。他当然很重视他的权力与地位,他也很重视表现他的智识(不仅是知识)和才华,以及他的人情味。这种表演有时候非常精彩,以致使我相信他的去世所造成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乔公是不二的人物,有时候又十分拙劣,例如自己刚这样说了又那样说,乃至贻笑大方。一九八三年他批了周扬又赠诗给周扬,他的这一举动使他两面不讨好,这才是胡乔木。只谈一面,当不是胡的全人。

胡乔木很喜欢表达他对知识分子的尊重,也乐于为知识分子做一些好事。他与钱钟书的交往许多人都是知道的。为了“帮助”我不要在现代派的“邪路”上越走越远,他建议我去请教钱先生,并说要代为荐介。我觉得由胡介绍我去拜见钱,有点“不像”,便未置词。

胡对赵元任先生的尊重是公开报道过的。

胡对季羡林、任继愈都极具好感。任继愈担任北京图书馆馆长,就是胡乔木提名的。他曾向我称道金克木、王干发表在《读书》上的文章。年轻的王干,竟是乔木说了以后我才知道并相识交往了的。那年宗璞患病,住院住不进去,我找了胡的秘书,胡立即通过当时的卫生部长帮助解决了这一问题。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胡对电影《芙蓉镇》的挽救。由于一九八七年初的政治气候,有一两位老同志对《芙蓉镇》猛烈抨击,把这部影片往什么什么“化”上拉。胡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要我提供有关《芙》的从小说到电影的一些背景材料。胡在电话里说:“我要为《芙蓉镇》辩护!”他的音调里颇有几分打抱不平的英雄气概。

后来,他的“辩护”成功了。小经波折之后,《芙蓉镇》公演了。

从这里我又想起胡为刘晓庆辩护的故事。刘晓庆发表自传《我的路》以后,电影界一些头面人物颇不以晓庆的少年气盛为然,已经并正在对之进行批评,后被胡劝止。

我又想起他对电影《黄土地》的态度。他肯定这部片子,为它说过话。胡做过许多好事,例如他对聂绀弩的诗集的支持。胡做这些好事多半都是悄悄地做的,“挨骂”的事他却大张旗鼓。这也是“政治需要”吗?这需要有人出来说明真相,我以为。

一九八九年的事件以后他的可爱,他的天真与惊惧都表现得很充分。该年十月我们见面,他很紧张,叫秘书做记录,似乎不放心我会放出什么冷炮来,也许是怕这一次见面给自己带来麻烦。

谈了一会儿,见我心平气和,循规蹈矩,一如既往,并无充当什么角色之意,他旋即转忧为喜,转“危”为安,又友好起来了,面部表情也松弛了许多。

不久,他约我一起去看望冰心,为之祝九旬大寿。他还要我约作曲家瞿希贤与李泽厚一起去。后因瞿当时不在京,李也没找到,只有我和他去了冰心老人那里。他写了一幅字,四言诗给冰心,称冰心为“文坛祖母”。然后又是与冰心留影,又是与我照相。他还讲起他对李泽厚与刘再复的看法,认为他们是搞学术而被卷到政治里的,不要随便点名云云。这是我最后一次与这位老人见面了。后来他寄来了他签名的诗集。

他大概仍然想保护一些人。但是这次已不是一九八二或者一九八三年。他本人也处于几位文坛批判家的火力之下。在一次“点火”的会议上,几个人已经用“大泰斗保护小泰斗”这样的说法攻击乔木。也有的人干脆点出了乔木的名。

据说在一次会议上他极力与批他的人套近乎,说了许多未必得体的话,但反应冷淡。据说还向另一位曾撰文委婉批评他的人大讲王蒙的“稀粥”写得如何之不好。我觉得他已经为与王蒙拉开距离做了铺垫。这和他的与我讲看访舒婷“失败”具有相近似含义。他的这些努力都引起了一些说法,而且,反正他对意识形态工作的影响,是越来越式微了。

在这篇不成样子的怀念文章的最后,我想起了一九八八年他的一次谈话。当时中央正准备搞一个文件,就对文艺工作的领导问题提出一些方针原则。有关同志就此文件草稿向他征求意见。他对我说:“要把党领导文艺工作的惨痛教训,郑重总结以昭示天下。”他说得很严肃,很沉痛,对文件的要求也非常之高。他慨叹党内缺少真正懂文艺的周恩来式的领导人。他要求回顾历史的经验。但是他又说:“不要涉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最后这个意见,我传达给有关负责人以后,我们一致认为无法照办。

乔木凋矣,但我没有也不会忘记他。我远远谈不上对他有多少了解。也许我的记忆有误,也许我的体会感受有误。当然我写的只是我眼中的胡乔木。也许,一个更深沉、更真实、更完全也更政治的胡乔木,是我没有也无法把握的。但我仍然有义务把这一切写出来,为了对他的怀念与感激。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199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