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人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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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我爱非洲(3)

伟大的纳齐加尔河

提到喀麦隆,我禁不住先写一下纳齐加尔河。那是二○○二年九月二十四日,上午,我们在主人陪同下到一个叫做巴成加的地方去,奇怪的是东道主似乎不太认识路,一路找当地人打听。我还纳闷,喀麦隆的活动本来是安排得最周到的,怎么这次要带我们去一个主人也没有去过的地方?

来到了一个灌木丛生的地方,越野车开进了灌木林,开始在没有路的地方行驶。车没法开了,停了下来,我们下车,在湿糊糊的泥路上行走。这一天是我们访喀的最后一天,中午还要出席我使馆为我们的来访举行的招待会,我们的衣服靴鞋不敢穿得太随便,对于泥路与带刺带毛的灌木与杂草颇觉别扭,但又没有别的选择,只好狼狈地往前走,鞋子立即沾满了泥,脸上手上则挂着扎着植物的毛刺,有的地方还有道道血痕。天气尚不能说是太热,但由于穿得“全副武装”,灌木丛里又不透风,还是觉得憋闷得很,汗水渐渐从脖子上脸上后背上流淌下来。

人在不舒服的时候会激发出一种坚持的劲,我这一辈子的一个经验一个习惯就是越是不舒服越要有一直不舒服下去的准备,要挺住,要咬牙,而绝对不要以为再过那么一会儿就会变舒服了,没那个事。这样,反而只知道傻走傻冲不惜不顾,不用问到底是要去干什么,反而好了,似乎没有怎么费大劲就到了。一直走在我前面的一个大个子告诉我:“到了。”

到了什么了?日程上说是来这里看瀑布的,瀑布在何方?我眼前突然一亮,是一片汪洋,是目不暇接的大水,怎么突然一下子什么什么都成了水?这是一道大河?然而它与一切我看到过的河不一样,它与陆地之间没有任何界限,没有河床、河岸、河面与河道之分,更没有带有人工修缮痕迹的堤坝和两岸各种植物与道路,而更像是大水在平地上的泛滥。它是随便就地而流淌的大水。所谓瀑布,就是从两边陆上略略高于水面的地方(最高的地方不过一两米)向中间流下的水,所谓河流,就是与你脚底一样平坦的大水。陆地与灌木毫无阻碍地通向大河,大河又毫无阻碍地通向地面。各种灌木与杂草长在水边也长在水浅的地方,它们与大河也是不分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水流其实相当湍急,但由于水面宽阔,湍急的河流显得汪汪洋洋,大气磅礴,不紧不慌。从灌木丛草丛里走出来,阳光显得分外耀眼,蓝天显得分外洁净宽阔,映照出了水的气势,映照出了水面万道金光。

“我真想跳下去游到对面去呀!”这是我的第一个反应,禁不住说了出来。

“噢,绝对不可以的。”当地的导游朋友说。

“怎么了?有鳄鱼吗?”

“鳄鱼倒是没看见,河里有许多河马。”

我立即想象出一个画面,我在大河里游泳,一群一群的河马在我身前身后结伴而下,壮观、雄浑而又刺激。

这是我们访非的一个高潮,我看到了非洲的河!我看到了真正的非洲土地非洲大自然。果然不同,更原始,更野性,更不确定也更我行我素。这才是河神,这才是神的河!这才是令人敬畏也令人赞叹、令人匍匐的大自然的本来面貌!这才是人类栖息的真正家园的原貌!只是在回去以后我们才明白,为看这条河,我在泥泞里走了多远,我们与真正的大自然已经拉开了多长的距离。唉,还说什么呢?

回到北京,我们为答谢而宴请喀麦隆驻华大使的时候,我谈到了这次难忘的经历。大使先生告诉我,他还没有去看过这条河呢。

最美的是黑人

我们到达喀麦隆的第二天,一早便出发到丰班去,丰班是喀国西部省的首府。路上走了三个小时,经过了许多田野、乡村和集镇,有许多不经粉刷的土泥房屋,露着大地的本色,令我想起过去在新疆看到过的农村房舍。路旁有许多小贩,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叫卖的一种用芦苇包装的食品,这使我想起我们的粽子。但他们的食品不是粽子般的立体三角形,而是扁扁的矩形,像一个钱包,而芦苇叶子也是长长地伸展着,像是提食品的带子。据了解那是刚刚出锅的芋头饼。另外多的是法式小面包,颜色金黄,十分诱人。

但更精彩的是本地的黑人,这里差不多是百分之百的黑人,他们或头顶物品赶路,或信步前行,或三五成群,或闲散游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服装也大多简单随意,女人是一件连衣裙,男人是一件衬衫。但我看到的人当中没有一个是驼背的,没有一个是畸形的,个个都那么健康,活泼,丰满而又窈窕,身体的各个部分平的平,圆的圆,长的长,宽的宽,凸的凸,紧的紧,匀称而又充实,无可挑剔而又自然而然,神态悠闲而且平和乐天。特别是那些黑人女人,颀长的四肢,上身与下身的理想比例,浑圆的与紧绷的胸部与臀部,明亮的大眼睛与讲究的独具一格的发型,举手投足,都如舞蹈般和谐优美。再加上她们的黑缎子似的皮肤,堪称绝美无比。不是说人人都漂亮,但是确实是大多数人美得可观,尤其是美得健康自然。她们与精心减肥和搞“三围秀”的西方发达国家女人完全不同,她们更加浑然天成,无心雕饰,紧凑丰满结实,富有活力和魅力。

真是天生的美丽呀,美在热烈,美在纯真。我想起黑非洲特别发达的民间雕塑艺术。喀麦隆有一种酷似石头的黑木,用它来雕塑各式各样的人像。他们的人像特别立体和随意,主要是一些圆球、一些或柱形或锥形的圆棒,构成人的各个部分,以球为纲,随材就料,任意弯曲伸延四肢和腰身,使之多成为环状,形成立体的圆球与平面的环形的交织,给人以极灵动、极朴素、极甘甜的美感。同时,他们适当突出增大头部圆球的比例而缩小四肢,增加了雕塑的几何图形的美感。雕塑本天成,人人可得之。一位美术家告诉我,一般雕塑家总是先有一个平面的构图,再在工作过程中补充发展成一个三维的立体的雕像。而非洲的这种雕塑,从一上来就是三维的,浑然天成,无往而不适。有这样的充分三维的美人才有这样的雕塑呀。

非洲的黑人真是耐看,而且从正面、背面、侧面、上面、下面看,都圆融完满,各有千秋,令人赞美,堪称人类绝唱。非洲的土地也相当肥沃,特别是我们访问的这几个国家,都是比较富裕的。在南非与作家见面时,我用英语讲话,就提到去年“九一一”后我访问美国,到处看到“上帝保佑美国”的标语,来到非洲,我感到的是“上帝保佑非洲”。我的话得到热烈的掌声。

200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