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王蒙说—人行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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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墨西哥一瞥(2)

在墨西哥城的访问当中,最难忘的应属六月十八和十九日两天的活动。十八日,由美籍教授梅西陪我去参观人类学博物馆。梅西教授是专门研究中国的古代民歌的,他非常熟悉汉代乐府,而且对中国的古代民歌与欧洲古典民歌做过许多有趣的比较,找到了一些难以思议的共同点。他告诉我,类似咏罗敷那样的表现美女的自尊自卫并斥责对方的轻薄挑逗的题材的诗在英国古代的一些民歌体的诗中有颇为接近的例子。他是在美国海军的一所外国语学校里学习了中文的,他的中文说得相当准确,但比较慢,我们的交谈是用英语和汉语交替进行的,差不多各占一半,因为,我不肯放弃任何一个练习说、听英语的机会。

按照梅西教授的计划,本来我们先要参观一个现代美术馆,但适逢那里的职工罢工,不得进去。于是我们来到近旁的一个以某个私人命名的美术馆,里面陈列的也是“现代派”的作品。许多作品看完了也就忘了,但有两件给我以难忘的印象。一件是一种毛织品,姑且称之为一件壁毯吧,用各种颜色的毛线,织出不同的色彩,线条,尤其是凹凸不平的毯面给人以类似浮雕的立体感,其中有大大小小的无数螺旋形的纽结,引发着奇异而又纠缠不清的想象。还有一件活动、有声的雕塑(?),也实在奇特。好像是一张会议桌似的长桌,周围是一张张的木椅,木椅被铁蒺藜丝缠绕着,桌上是一圈缓缓旋转的物体,形状和颜色恰似倒悬的剥了皮的羊,这种屠宰场式的景象映照在惨淡的青光之下,伴以如同远方传来的哭声似的哀惨阴森的音乐,给人以触目惊心之感,不知道是否反映着一种对人生、对世界的阴暗、绝望的感受。幸好这一天墨西哥的天气是晴朗的,从美术馆出来,到处是绿树繁花,是阳光灿烂,是五光十色的人,街道、商店、生活,否则,看完这件“艺术品”,也许会叫人半天喘不过气来。

墨西哥城的人类学博物馆是很有名的,而且梅西教授特别请了他的友人,一位身材娇小的女考古学家、历史学家给我解说。可惜,我对拉丁美洲的古代史、文化史缺乏起码的ABC的知识,因而,听了半天,仍是似懂非懂。查谟文化,玛雅文化,印第安文化,这些名词过去还是听说过的,但我不敢把听到的一星半点写下来,以免强不知以为知,以讹传讹。我的印象是,历史上,实际上是来自欧洲的征服者摧毁了这些文化,使之成为历史的陈迹,而当今的墨西哥人又怀着十分珍爱、自豪的心情与极大的兴趣来保护这些文化遗产,研究这些文物。远古的石器、铜器、陶器,特别是其中那些容器,使人想起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某些陈列,难怪有人认为墨西哥的古代文化以至人种与中国有密切的关系。但这些器皿也同样使我想起西德科隆的那个著名的利用炸弹坑修起来的古罗马博物馆,似乎那些陶器也有许多共同、相通之处。这种发生在远古时期(那时候各个大洲之间是无法交往的)的文化上的共同现象,不知道应该怎样解释。

有一件宗教器具给我以很大的刺激(应该说,各国的古代文化许多都带有某种宗教色彩),那就是“羽蛇”。“羽”,是因为这件想象中的动物身上刻着羽状花纹,“蛇”,看不出来,按中国人的眼光,宁可把它看成龟。“羽蛇”的形状似一个大龟,但背部凹下去,如一大笸箩。梅西教授告诉我,这是古代祭太阳神用的,那时(什么年代?)人们把活人的心放到这个容器里祭太阳神,因为他们相信,如果不这样祭的话,太阳就会熄灭而世界也就会面临末日。每次祭神仪式,都要宰杀好几百活人。

这是真的吗?身材娇小的女考古学家断然声称:“我不相信这种说法。”那么,这是后人对于先人的诽谤吗?抑或是西班牙征服者对于土著居民的先人的诽谤?还是并无恶意的误解误传?然而,哪怕这样的事仅仅出现于想象、猜度、谣传之中,也够两条腿走路的万物之灵的人之子们惊之吓之,思之叹之,哭之恨之了!

六月十九日,按计划是参观著名的金字塔古城特奥梯乌阿坎。特奥梯乌阿坎,又称“上帝的城”,以两个各自象征太阳和月亮——按照中文习惯,我想可以称之为日坛和月坛——的金字塔而闻名于世。

陪同我参观的除梅西教授外,还有一位英国女汉学家,名叫艾华,她大眼睛,矮个头,短头发,精神十足。她曾经在北京大学读过两年中文,不但汉语说得不错,而且举止神态似乎也传染了点中国味道。例如,她待人接物当中,就时时显出一种东方式的谦逊和善,面带微笑,而不像某些人那样显得趾高气扬。还有一位西德女研究生英格丽特,单纯、朴素、健壮,有点像个小伙子,也是非常友好的。她告诉我,她出生在西德慕尼黑附近的一个小镇,六十年代因参加左翼学生运动而与当局发生矛盾,后来又与极左派意见不和,便出国来到了墨西哥,她曾经两次自费到中国旅行,而且今后只要有可能,还要到中国来。她放弃了许多可以赚钱的机会而到墨西哥学院研读中文、历史等科目,过着非常朴素的生活,她说:“要赚钱,办法多得很,但我追求的不是钱。”这种志趣也很可钦佩。同时,她激烈地抨击美国生活方式的一个象征——可口可乐,由于未征得她本人的同意,我不便把她的原话写下来,但我要说,听了她的话之后,我再没有喝过可口可乐,可见她的话的说服力了。

同行的还有我的同胞,北京外文局的小刘同志,他是搞西班牙语的,到墨西哥去进修,现在同时上着两个大学,是一个苦读寒窗的人,这一天也很高兴有机会到郊外走一走。

“上帝的城”在墨西哥城的北面,据说早在公元前就开始了这里的建设,但当西班牙征服者到达这里的时候,这个城市已经废弃了七百五十年以上了。进入这个古城遗址以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当然是磅礴巨大的日坛和月坛,这是两座建筑物,也是两座人工合成的山,方正,匀称,底盘大,层次清,给人以一种突出的稳定感和威严感。除了日坛月坛以外,似乎遍地都是类似金字塔的建筑的基础,看样子是从地下挖掘出来的,上层不见了,塔形不见了,但方正的基础仍然无恙,并可以看出不少兽头、花纹、浮雕式的装饰。其中有一些小方块的密密麻麻的排列,使人很容易联想到那成熟、饱满的玉米棒上的凸出的玉米粒。墨西哥是玉米的故乡,全世界的玉米都是从墨西哥老家移民出来的,它的古建筑装饰花纹受玉米的影响,也是可能的吧?

从入口通向“月坛”并从“日坛”前经过的是一条笔直的街,西班牙语称之为“死亡街”。有一种说法是古代把牺牲者通过这条街道送到金字塔前,宰杀祭天,而且是专门挑选最美丽最健壮的年轻男女来作牺牲的,我听后不禁毛骨悚然。但那里出售的向旅游者作介绍的小册子却不是这样说的,小册子说,西班牙征服者称这里为“死亡街”,是因为他们确信当年帝王死后在这里升天成神。但还有另一种说法,是说这儿原是诸神汇集,创造日、月的地方。说法的不同,科学考证与揣度传闻的混淆并没有影响游客对它的兴趣,相反,更增添了它几分神秘的魅力。

我们也登上了日坛,背后是巍峨的东马德雷山,其他三面非常开阔,田野,树木,古城遗址,洋洋大观。据说到了晚上,日坛上要用彩色灯光照明和播放现代音乐,真不知道这种摩登化的处理会使这一早已死亡的古城呈现什么奇观。

登月坛的时候就有点吃力了,而且月坛的石阶每一级与另一级的距离特别大,要像练武术一样把腿抬得高高的才能攀登上去。先是梅西教授打了退堂鼓,他声明,他不上了。我也开始退缩,尤其是我头一天晚上睡得很坏——不知是不是被那个“羽蛇”给吓的。但是小刘已经一马当先跑到了顶端,艾华和英格丽特两位女将也正奋力攀登,“踏遍青山人未老”,我想起了这诗句,干脆,上!也就上去了。很值得,虽然月坛没有日坛高,但在月坛上的观感与在日坛上的观感完全不同,在月坛上,迎面看到的是笔直的长街——死亡街,有一种更加古老、悠远、深幽、神秘的感觉,而在日坛上,看到的更多的是一种横向的阔大与谨严。

而后在河边树阴下的野餐,轻松愉快,谈笑风生。艾华临时拌鲜美生菜沙拉,英格丽特特意烤制了两只鸡,梅西带了葡萄酒,我带了西瓜。他们告诉我,他们都来过好多次了,但金字塔是百看不厌的,而且每次来都有新的发现,新的收获。归途上,值得纪念的是我吃到了仙人掌的碧青如玉的甜果。

这一天已经够疲劳的了,但是晚间,我又在我国赴墨交流学者萨那、张玉玲夫妇陪同下登上了墨西哥城市中心的拉丁美洲塔。所谓拉丁美洲塔,其实不是塔,而是一座四十多层的建筑,到了最高层的屋顶上,只见四面灯光,璀璨无涯,而玻璃屋顶又反映出许多五颜六色的灯火,如横空出世,不是与星月争辉,而是远比星月更光辉了。

也就是在这个“拉美塔”上,而且是在震耳的“迪斯科”大喊大叫的乐声中(楼上便是夜总会),我们看到了左派的大游行。

这就是墨西哥,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当代。古迹与现实,崇高与俗鄙,金字塔与迪斯科,霓虹灯与镰刀斧头红旗,交叉在一起,旋转在一起,撕扯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