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去得非常突然。两个多月以前,朋友们自动为光年庆贺米寿(八十八岁),他还是好好的。几天前,他还计划去医院治一下白内障,他信心十足地说他一定可以活上百岁。可是元月二十五日晚上他突感不适,住进医院,身体各部分全面衰竭,到了二十八日,就去世了。
《黄河大合唱》歌词的这位作者,生时如黄河奔流,波涛汹涌,九曲连环;死时如雪山崩颓,烟飘云散,一了百了。好一个诗人光未然,好一个革命者、评论家、老领导、老师长和老朋友张光年同志,你活得充实,走得利落!
他是一个号角,他的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全中国的号召至今激扬在中国大地上,令人热血沸腾。他是一个尖兵,多年来战斗在政治斗争、意识形态斗争、文艺斗争与改革开放的最前线,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还记得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活一辈子连一个人都没有得罪过,岂不太窝囊了!”说话的时候他的两眼放光,他的一生确是战斗的一生。他是一个革命者、政治家,从来是大处着眼,大处落墨,充满了历史使命感与政治责任感。他不仅考虑和热衷于文学事业的发展,更着眼于整个国家整个党的事业,盼望文运随国运齐兴,盼望文艺事业随党的整个事业俱进,盼望作家的创作空间与中华民族的精神空间都能得到开拓,更希望文艺的生产力、民族的精神与人民的积极性都能够得到进一步的解放。我至今记得他在中顾委会议上听到小平同志讲话后的欣慰心情。小平同志说,闭关锁国的结果只能是贫穷落后、愚昧无知。光年听了,五内俱热,给我讲的时候,他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他告诉我,在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以后,他与巴金老中秋之夜乘船共游杭州西湖,巴老欣慰地对他说,中国人总算能直起点腰来了。对于国家的发展进步,这两位老人,由衷地表达了自己的喜悦之情。
他多年担任《文艺报》《人民文学》与中国作协的主要领导职务。他曾经是大家的主心骨,因为他对各项事务有自己的稳定的看法,有原则,有尊严,有严肃性,绝不是迎风摇摆投机取巧之徒。尤其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头几年,那还是改革开放摸着石头过河的初期,一方面是空前的百废俱兴的新局面,一方面是各种思潮各种憧憬各种理解的交融与冲撞。一脚深,一脚浅,一会儿弄湿了鞋袜,一会儿半个身子跌到了水里。敏感的作家的敏感题材的作品常常成为争议的话题,成为各种思潮乃至力量的演习舞台、磨刀石与箭靶。那时作协还没有办公场所,重要会议都是在新侨饭店开。只要回想一下这些会议上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拨乱反正、光明面阴暗面、错误倾向与班子的软懒散的提法,便可以想见工作的难度与歧见的难以避免。我至今不会忘记在许多次会议上,光年对改革开放的热情呼唤,对新时期文学的布满荆棘和陷阱的道路的辛勤开辟与清扫,对过分极端的观点和言过其实终无大用的空论谬论的苦口婆心的劝诫。为了平抑自己的激动,他有时边说话边踱着步子,他的手势使我想起了诗歌朗诵。他对“文革”的经验教训是太铭心刻骨了,对于“左”的曲折是太警惕太痛心了,他不愿意采取更强硬的办法对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偏激言行,反过来他还要为这一类的妄言狂举而承担责任、承受责难,个中甘苦,难以表述。求仁得仁,光年对此也从无怨言。当然,我相信他也会有自己的总结与反思。
退下来以后,十几年来他整理自己一生的经历和创作,与其说是对身上的伤痛与华彩的抚mo,不如说是对后人的叮嘱,他只是希望后人比自己这一代更成熟些更聪明些,希望有些代价不必反复付出罢了。他早在“文革”前已经开始,退下来后又继续完成的骈体韵文《文心雕龙》的现代汉语翻译工作,令人钦佩,令人赞美,也显示了他的不凡的学养和诗心。退下来后我们多少次在他的寓所交谈,喝着他亲手为我泡的绿茶,听着他娓娓道来,我觉得他多了一些静气,多了一些沧桑感,多了一些淡泊的笑容。与他的接触让人感受到一种成熟的稳定与从容的美,也帮助你克服一点心浮与气躁。他的客厅里挂着一幅字,曰:“勤奋延年”,说得真好。
光年是许多不同的年龄段的作家的朋友,他始终不知疲倦地阅读各种新作,看完了,好处说好,不好处说不好,从不迎合。对我的作品他也有尖锐的批评。我们的某些艺术趣味不尽一致,他并不讳言。虽然由于大量地从事文艺方面的领导与行政工作使他未能以更多的时间从事艺术创作,然而他的文人本色并没有湮没。我至今记得有一次讨论小说评奖时我们的争论,有一篇描写一个受气的小媳妇的小说受到光年的欣赏,而我不怎么喜欢它。我说鲁迅对这种人物定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而我们接触到的这篇作品却是赏其不幸,美其不争的。此言一出,光年沉思良久,旋即表示接受了我的意见。
在哀悼他的此刻,我想起了林默涵同志对陈荒煤同志说的一段话。他说:“我跟荒煤同志之间,对某些问题也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见,但我们都是当面说……我认为在建设社会主义进而实现共产主义这个根本目标上,我们是完全一致的。”我相信包括那些对光年的观点和工作持某种保留态度的人,也会以这种心情来痛惜硕果仅存的老一辈革命作家张光年的逝世。我们大家都会同意,光年是个沉甸甸的人,不是轻薄为文者;光年是个志存高远胸有大局的人,不是个患得患失的低级趣味者;光年是个充满责任感使命感的大气的人,不是一个小气小头小脸的钻营者。光年生活在中华民族大革命大翻身大开拓大解放的时代,他是这个时代的见证、这个时代的歌者、这个时代的清道夫与建筑工,他是这个大时代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为这个时代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前人种树,后人歇凉,各种鼓噪与泡沫之后,后人总会成熟起来,后人总会懂得珍惜光年等老一代作家的辛苦奉献和卓越成果。他的去世必然引发人们的深深的悲伤,但是他的形象与境界将长存在我们的心里。
200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