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放言嘲讽诸公子之人的声音像是个弱小女子,但口气倒是不小,一句“萤火之辉”就把在场的公子哥儿们都给得罪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正拨弄着自己两个长长的辫子,举止很是高傲。
“我等先前未见过姑娘,请教姑娘芳名?”
见那红衣小丫头不作声,众公子脸上皆是恼怒,中间就有人忍不住喝道:“不管姑娘是何许人也,但方才那般放言实在有辱斯文,还请姑娘向我等致歉。”
“致歉?”小姑娘轻哼一声道,“方才我所言的萤火之光也没说是谁,你们怎么就对号入座了?却还怨我一个小女子。”此言一出,竟让满座贵族公子无言以对。
嵌语虽然觉得此女甚是嚣张,但诸公子本也行迹龌龊,中合之下嵌语更倾向红衣女这边。
细看那红衣女子,轮廓俊俏;一串玛瑙坠饰抹额,后面梳上两根辫子,倒也可爱;绛衫胡裙,下蹑乌皮靴,一派北境人的行头,难怪性格如此直率。
此时嵌语心中对女子的身份已猜出了七八分了。嵌语回头看了墨煜一眼,见他正满面微笑、双目迥然地望着那女子,嵌语心里就有了答案了。此女应该就是驻守北境燕云府的定北军统领——定北侯云鄂之女云姝。云姝多年以来一直养在北境,这里的公子们不认得她也难怪。但墨煜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墨煜两年前随皇上赴北境巡视,期间墨煜水土不服,多得云姝照顾。去年云姝及笄,入宫来拜见云太后,墨煜便尽了地主之谊,两人玩耍了几天,交情颇深。只是那时嵌语不在宫中,故而没有见到云姝。这时嵌语突然想起今天早上墨煜念的诗,不由疑心起二人的关系来。正想挖苦墨煜来着,但见姚荟在侧,嵌语只得作罢。嵌语正胡想之际,那边云姝又开口了。
“不过既然诸公子自命不凡,那本姑娘也抚上一曲,若众公子中有人能道出这曲名与由来,我自当赔罪;如若不能,就请诸位承认自己五音不全。如何?敢或不敢?”
云姝此言一出,当下就有好些个公子一气之下做了赌约。云姝轻轻一笑,将右手一抬,一把胡琴就从远处抛来,被她一个旋身接住,随即自己又一个腾空翻身上了乐台,当即手抚胡琴快弹起来。
琴音多为慷慨羽声,激越昂扬,振奋人心,犹见一幅边关状图: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铁骑度关山,飞刀斩胡虏。在座书生难掩心中澎湃,台下渐有抚胸顿足之声。
听者尚且如此,那弹者更是激动。云姝早已负琴于背,反弹为舞;胡裙展开,如红莲开乐台,惊艳无比。众人惊诧得合不拢嘴,一时叹绝。
羽声正值高亢,忽而转为变徵之音,乐声悲怆凄凉。主人渐收胡旋舞,席地为琴。变徵多哀声,声声低吟,似战火舔荒野,大雁泣苍天。闻者皆伤悲。
曲终羽徵相合,凄然不失悲壮,犹见战火残存,将军白发,征夫有泪,明月袭关,将军长啸:犯我北华者,其远必诛!曲调铿锵,掷地有声。
“好!好!好!”琴音戛然而止,堂下暴起一阵阵喝彩。
“我辈久居繁华,闻惯丝竹之音,奢华之乐。今日姑娘此曲不同凡响,振聋发聩啊!”
“姑娘不仅琴艺绝伦,舞姿更是绝妙啊!”
如是的赞叹云云。云姝听着这些话脸上倒也还是平常色。她淡定地起了身,将胡琴交与已经来到她旁边的随从,然后又拍了拍裙摆,道:“听也听了,夸也夸了。那么就请各位说一说这曲名与由来吧。”
“这……”众人脸色随即变得难看了。那女子敢情是刚刚大家夸赞她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啊,真是嚣张!
不过难题也来了,此曲一听就是边塞之乐,但即使是在座中少数的边塞之人都没有听过,何况大多数常驻秦楼楚馆的世家公子。公子们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到底还是没有一个人能道出此曲名何?作曲者又系谁?这样下去,整个北华的世家公子就都成了五音不全之辈,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一时场上议论纷纷。
嵌语也未曾听过此曲,便问了墨煜。墨煜却笑而不答,可见是知道的。嵌语想墨煜现在定然是向着云姝那边,自己也懒得与他纠缠,于是转过身去问姚荟。却见姚荟早就闪到一边,领着姚婧到一旁没人的雅座上落座喝茶,场上的事他似乎没有放在心上。
嵌语拉了一旁的墨煜过了过去。二姚见他们过来,忙起身行礼,彼此见过后,嵌语便道:“少傅好生自在!那些公子里头好歹有些还是你的太学生,你还坐得住?”
姚荟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且让他们吃点教训,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这么说,少傅你也知道此曲?”
嵌语此言一出,姚荟也笑而不答,只看了姚婧一眼,两兄妹相顾一笑。嵌语更是糊涂了,又问姚婧道:“难道姚小姐也知道?”
姚婧微微颔首,道:“此曲是新作,鲜为人知。”
“那又是何人作的何曲啊?”
嵌语一再追问,姚婧无奈地瞧了瞧姚荟和墨煜。姚荟依旧笑而不答,墨煜扶额道:“小姐你还是说了吧,要是再兜着她下去,她难受,本王看着也难受。”
姚婧会意一笑,对嵌语道:“长公主殿下,这曲子叫《塞下曲》,作曲之人……看似远在天边,其实,近在眼前。”
姚婧话音刚落,嵌语顿时张大了双眼。
“晋王殿下和哥哥前年随驾巡视燕云府,两人迷恋塞外大漠风情,于是合力作成这首《塞下曲》。”
嵌语正要感叹,姚荟先道:“婧妹你就爱隐遁,明明那曲中还有好几处乐理不通,若非经你之手修改,岂能玉成?”
墨煜也道:“就是。那几处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我和少傅费尽心思也弄不通。不想姚小姐一看,引了胡旋舞的曲子疏导,竟通彻了。实在妙啊!”
“好啊!原来这曲子是你们三人合力而成,竟只瞒了我一人。好生过分!”嵌语终于忍不住了。也不知是兴奋还是生气,一时声音嚷大了,声音落到了众人的耳朵里,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集中到嵌语这边来。嵌语暗叫一声“不妙”,心里尴尬极了。
好在这时云姝那边也发话了,将一半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作曲者居然让人给发现了!不好玩,不好玩了!我不管,反正是你们猜不出来,就要好好兑现诺言!”
众公子们见晋王、姚少傅等在此,不敢厚脸回绝,更不欲承认自己五音不全,正当难为之际,只听得一个雄浑的声音远远喝来。
“姝儿不得无礼!”
说话间只见一个大襟长袍,威严无限的男人走了过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云姝之父,定北侯云鄂。
云鄂方才去留芳殿拜见太后,回头就不见了云姝。云鄂平时最宠着这个小女儿,一时不见了甚是焦心,见过太后之后便留了随从给夫人,自己带着一个女近卫过来寻人,哪知云姝竟在这里惹祸了。
众人见是云侯,忙让出一条道来。云鄂乃是战场杀伐之人,自有一股威风,一路走来众人不寒而栗,其威仪如何自不必说,且说说他身边那个女近卫。
自古将军择兵多选铮铮汉子、铁血男儿,那云侯却不走寻常路,在以往的军队编制中另设了一支娘子军,招揽女流之辈入军,人称“红翎军”。云侯身边那名女近卫正是出身红翎军。不过此女能够护卫在云侯左右,除了自身造化以外,还有着另外一层关系。
原来这名女子名叫云烟,是云侯与一民间女子的孩子。那女子生下云烟之后不久离世,云侯本想将云烟带回来养在身边,怎奈自己的夫人是一个妒性极强的女子,哪里会容得下云侯与他人所生的孩子。云侯念及此处就只好瞒着云烟的身世,对谁都只说云烟是他捡回来的孤女,把她交付给了红翎军的女将军们。
但云烟怎么说也是自己的骨肉,云鄂于是就找各种机会栽培云烟,让她一步步升任成为自己的近卫,这样放在自己身边云鄂也安心些。云鄂对云烟的有心偏袒也有些过了头了,竟在云烟及笄那一年把先帝赐给自己的一把雪刃送给了云烟作成人礼。这让云夫人很是气愤,甚至他那两个一直对那把雪刃求而不得的儿子也很是不甘,于是母子三人常常有意为难云烟。倒是云侯的幼女云姝与云烟比较亲近,让云侯欣慰了不少。
这时候云姝还在一边不依不饶,云侯便打发了云烟过去抚慰她,自己则走过来和姚荟等人问礼。
云鄂是行军之人,一向不喜欢读书人,但姚荟是除外的。当下就说了:“姚贤侄啊,两年不见了,你都官升少傅,可是忘了老夫我了?今天我已在府上备下了十坛女儿红,你是逃不掉的啦!”
“荟哪里敢哪!去岁我奉旨南下督学去了,未及来向侯爷请安。荟已经备下了七瓶玉楼春,权当向侯爷赔罪。”
“哈哈!今年终于可以畅快地饮酒了。好!好!我等今日不醉不归!”
“侯爷要大开酒戒,竟只请了姚师弟,我杜润这个酒仙连个闻酒香的席位都没有。”云侯和姚荟正畅谈间,不知从哪里就飘出个白衣翩翩的公子来。此人左手持一羽扇,走至姚荟身边,右手就自然勾住了姚荟的右肩。姚荟眉头一紧,当即抬手拂去杜润的手,笑道:“哪里还需请你!你杜乐卿只需循着酒香便可不请自来了。”
说着众人大笑一番。来者正是杜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