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期刊杂志华西语文学刊(第九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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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西夏语和日语主题标记对比研究 (1)

斯洛伐克科学院东方研究所 唐均

摘要:本文以研究相对成熟的日语主题标记为参照,在引用西夏文献原始例句的基础上,充分阐述了西夏语主题标记的句法表现。根据日语提供的对照所显示,西夏语的主题标记若同可资对等的汉语虚词“者”而言,基本不在形态层面使用,更多体现为句法层面的功能展示。尽管尚有一些不同,但西夏语的主题标记还是明显趋近日语主题标记的句法表现。这一点可以把西夏语归入东亚语言的主题优先区域特征范围之内。

关键词:西夏语、日语、主题标记、对比研究

一、引言

传统观点认为的语用学概念——主题(topic),是与其相应标记所构成的主题结构的核心(head),通常指的是整个小句所关涉的核心内容;在新近的研究中已经将其理解为处于非句末位置的基础生成(而非移位得来)的完整句法成分,占据相应句法结构中的特定位置(韩巍峰2010)。而主题标记(topic marker)是用来标识句子主题的手段,说话者藉此表达想要强调的人和事物,可置于句子的任何成份之后,在句法结构中展现句子叙述的中心。在一个小句(clause)结构中,主题成分(theme)和与之相对的“述题成分”(rheme)可以合称“题述结构”(topic-comment structure)。

分布于东亚地区、使用人口众多、影响较大的不少语言,例如汉藏语系(Sino-Tibetan)的汉语、广义阿尔泰语系(Greater Altaic)的朝鲜语(Starostin et al. 2003)、南亚语系(Astro-Asiatic)的越南语、南岛语系(Astronesian)的马来语和他加禄语,尽管归属不同的谱系分类系统,也都拥有这种句式结构。这一特点,不仅表明主题成分是超越语系的句法特征,而且表明这一语言特征可能是东亚语言的区域性共性(sprachbund)之一。

二、日语主题标记述要

在世界各大语种中,也可以归属为广义阿尔泰语系的日语(Starostin et al. 2003),正是以主题标记的显著表现而为人所熟知的,而其作为“话题优先性语言”(topic-prominent language)的典型也常用于主题研究中的语料分析(Li et al. 1976)。

日语的主题标记“は/ハ”的主要特征可以归纳为以下五点(Chino 1991:10—13):

①提示的信息是已知的或是已经认可的;

②提示已经确认或解释的主题(此处的主题标记「は」如果代以主语助词「が」,则其所接缀的名词在表达中的重要性得到加强);

③在“名词+は+名词+が”结构中,「は」提示的主题名词由「が」提示的名词对其某些特征加以诠释说明;

④两个名词都以「は」提示(一般是处于不同的小句中),表达一种对比关系,此时「は」可以接缀于其它格助词之后(隐含对比信息时,也可以只出现一个带「は」的名词);

⑤在“动词+てはいる”结构或者“~は+动词”结构 中,「は」在此表示强调意味 。

以上条分缕析的说明,可以大致概括为:日语主题标记标识的是“题旨性”(thematic,上述第①②③条)和“对比性”(contrastive,上述第④⑤条)两种句法—语用成分。这种成份通常和以动词(或用言)为中心划分的名词性(或体言)形态—句法成分(主语、宾语、定语、状语、补语等)不是处于同一个层级的概念,需要注意区别使用,切勿混淆。

主题成分和主语成分之间最为纠结的情形,即是两者的重合和分离关系。日语因为具有显性的不同标记「は」和「が」,所以在考察上述关系时堪为类型学特征研究的模板。

在日语中,与展现句子叙述中心的主题标记「は」颇具对照意味的句法成分,最显著的是标识行为和作用主体的主格助词「が」,两者在一定条件下还可以相互替换使用。这主要体现在:当一个句子的主题同时也是主语的时候,主题后标识了「は」就不用再标识「が」,究其结果也就成了主语之后以主题标记「は」来标识了。类似的,主题同时为宾语也无需用直接宾语助词「を」或间接宾语助词「に」加以标识,只用主题标记「は」标识即可。

以下诸例表明,日语的主题标记可以置换处于论元(argument)结构中的名词性基本成分——主语、直接宾语、间接宾语乃至定语(三上章1960):

1)象は大きい。“大象大。”

——该例句中的「象は」可以替换为「象が」,表明此句的主题兼任主语。

2)象はおりに入れた。“把大象塞进笼子了。”

——该例句中的「象は」可以替换为「象を」,表明此句的主题兼任直接宾语。

3)象はえさをやった。“给大象喂过食了。”

——该例句中的「象は」可以替换为「象に」,表明此句的主题兼任间接宾语。

4)象は鼻が長い。“大象鼻子长。”

——该例句中的「象は」从句法结构上看可以替换为「象の」,但是意思与原句相比可能会有很大出入。因而也有学者认为这里的「象は」没有替换词。

上述这些例句中的主题成分「象は」并不表示特定的格,只是表示现在要讨论和大象相关的问题而已;而接续在「象は」这个主题后面的都是整个题述结构中的“叙述部分”。但是,小句中的主题成分却不一定是句子动词谓语的论元——这本是主题的一个重要特征(Li et al. 1976);而日语的具体表现则在于:其馀的句法成分也可以“升变”为主题,彼时即连同格助词一起置于主题标记「は」之前。

5)私の会社には、女の人が五十人以上います。(引自Chino 1991:13)

“我们公司有五十多个女人。”

6)明日、博麗神社では例大祭がある。

“明天在博丽神社有例大祭。”

由此可见,日语的主题标记可以对句末用言限定形式以外的任何句法成分加以标识,从而使之主题化(topicalization)。由于主题对于小句而言具有唯一性,所以日语的这个主题标记「は」在一个小句中只能出现一次。

如果换一个简化认知的视角,也可以大致认为“「は」和「が」分别标识的是已知和未知”(大野晋2002)。与之攸关的一个显著的例证就是:日语里「何」「どこ」「いつ」等疑问词由于总是表示未知的事物,所以都是接缀主语助词「が」变成「何が」「どこが」「いつが」等句法表现形式,而从来不会接缀主题标记「は」变成「何は」「どこは」「いつは」等形式。而其间的“已知”信息,有小句内的显性标记或明确语义指称所揭示,更多的是来自小句外的语义条件所预设(presuppose),参照上下文即可得出,不赘。

三、西夏语主题标记探微

与之迥异的是,西夏语作为一种在历史上起着曾经重要交际功能的汉藏语系之藏缅语(Tibeto-Burman),后来随着党项人同化于毗邻民族而逐渐绝灭,但因为有着仿汉文字的书面记录,随着20世纪初大量西夏文典籍的出土,在释读文字的过程中人们才逐渐重新识得西夏语语法特征的。

在拥有本族书面文字的东亚语言中,西夏语也富存语料记录;而该语言中主题标记的得以辨识和加以深究,则为东亚语言的主题共性研究增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尤其是在语言类型学方面具有重要的意义。

西夏语的主题标记“落*tja1”,在现代语言学理论指导编纂的字典中,有着细致的句法—语用解释,这里我们照录相对最为详细的以下四个含义(李范文1997:666—667):

①作为词缀或助词,常附在动词、形容词或基数词之后,具有“者”之义 ;

②作为助词,具有“以、之、乃、则”之义;

③作为助词,在句中常起提示主语作用,有强调主语的功能,因此并非每一主语下皆用此提示助词,只有在必要强调主语时才用;

④曰也。

日本学者西田龙雄(2010:101)总结了20世纪前期中国学者罗福苌和俄苏学者聂历山的意见,认为“落*tja1”大致对应于汉语的“者”“是”“处”。台湾学者张珮琪(2010)则看出了“落*tja1”一字在小句中使用时多见于主语或者宾语之后这一特点。

比较特别的是,台湾学者龚煌城在概述西夏语语法时,其引例中三次明确标注出“落*tja1”字的主题功能(Gong 2003:608、615、617),但却没有一处理论概括将其囊括入语法要点中。这似乎暗示:龚先生的潜意识中主题标记还不应当归入语法范畴(或许是个语用范畴而已)。

西夏语的主题标记“落*tja1”大致具备日语主题标记「は」的部分基本特性。下面通过细致的对比来确认并深化上述认识。

四、对比研究

广义的主题标记,包括了词汇表现形式(lexical realization)和非词汇化表现手段如语序(constituent order)、音段与超音段特征(supra-segmental features)、停顿(pause)等(韩巍峰2011:747)。本文所涉及的日语和西夏语,在主题标记方面都可以归于词汇表现形式。

日语和西夏语在历史文献中都有将其对应于汉语文言文“者”的情形。

现存最早的日语文献《万叶集》(4—8世纪中叶)就有以“者”训主题标记的情形,兹举二例为据:

四、「大伴宿禰家持鶯歌一首」(《万叶集》第1441首)

7)打霧之雪者零乍然為我二吾宅乃苑爾鶯鳴裳(引自梁继国1994:83)

假名转写:うちきらしゆきはふりつつしかすがにわぎへのそのにうぐひすなくも

现代日文:うち霧らし雪は降りつつしかすがに吾家の園に鶯鳴くも

——该例句是名词(体言)主题化的情形。

五、「又大伴宿禰家持和歌三首」(之三,《万叶集》第734首)

8)吾念如此而不有者玉二毛我真毛妹之手二所缠乎(引自梁继国1994:71)

假名转写:わがおもひかくてあらずはたまにもがまこともいもがてにまかれむを

现代日文:わが思ひかくてあらずは玉にもがまことも妹が手に卷かれむを

——该例句是动词(用言)主题化的情形。

由此可见,至少在《万叶集》的时代,日语就呈现出了甚为显著的主题显性标记特征;并利用汉字“者”将其相对准确地记录了下来。那么,从历时的角度审视,日语同繁盛于11—14世纪的西夏语在主题标记方面进行比较研究也有相当的合理性。

同样,西夏语虚词“落*tja1”同汉语虚词“者”相对应,在西夏语鼎盛时代的西夏立国时期(1038—1227),西夏人自编的辞书如《音同》(競笜*γi?2-l?w2)、《文海》(蒾硾*?jwir2-?jow2)等都有如是解释,不过一般都是简略称为“语助”(禑緈*d?2bj?j2)。现存的《说文解字》式西夏文字典——残本《文海》(28.212)中还存留了对该字的结构分析:“悟禽土助”(论豁籕緈*tsjij2d?jwow1tser1bj?j2,史金波等1983:185、435),意即“论*tsjij2之(左及右上)大部、豁*d?jwow1之(左)局部、籕*tser1之右部”。就这个字形分析而言,毋宁说是一种望文生义的文字解剖,从中并不能看出与其用法的任何联系。那么一言以蔽之,西夏人留存至今的这些母语诠释,无一涉及更为具体的句法—语用层面内容,故而同本文的研究似乎关系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