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里,晓雪天天给钟锐打电话,没有回来。
一星期到了,沈五一没打电话来,开了车,把晓雪接了出去,顺便在外面吃顿晚饭。
正是下班时间,路塞得厉害,车走走停停,根本跑不起来。二人却没说话。沈五一感觉晓雪不会拒绝,但也得考虑到万一,所以不想草率行事。到地方后,静下来,好好地谈。他自信能说服她,她也是经过事的成年人了。
晓雪心里乱糟糟的,她想见一下钟锐,这之前她不想做决定。
前方不远处是钟锐的公司。晓雪要做最后的尝试。
“哎,我说,到前面停一下。”沈五一抬头,看到了钟锐公司的牌子。晓雪解释:“我重返公司是他帮的忙,还一直没跟他说,顺便去说一声。”
“时间不早了。”
“就一会儿。”
沈五一停了车。
想不到钟锐在,刚刚从机场回来,领带还板板儿地扎在脖子上呢!晓雪喜出望外,而钟锐可说是惊喜异常,搬椅子,倒水,把两只箱子全部打开,献宝似的翻找他给晓雪和丁丁带的礼物,嘴始终咧着,高兴得孩子一般。
千言万语涌了上来,不知该先说什么。与沈五一的那件事要不要告诉他?不要。没必要为诚实而诚实。对了,他还不知道,她被任命为副总经理了。她告诉了他,他说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得谢谢你。”晓雪说。
“怎么谢?”他兴高采烈,“请我吃顿饭如何?你还没吃饭吧,我也没吃,这些天就一直半饥半饱,吃不惯西餐。咱们走!吃完饭我送你回去,正好看一看丁丁。”
“今晚不行,已和别人约好了。”
“约好?谁?”
晓雪不知该怎么说了,下意识向窗外楼下看了一眼。钟锐随之看,看到了沈五一的灰色凌志。
钟锐简直觉着不可思议:“他?”
“……他帮了我们家不少忙,他是个好人。”
钟锐不客气道:“有钱的好人!”
晓雪有些恼——他凭什么!她生硬道:“我走了。”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有点急。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谈一次,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事。难得咱们现在都比较轻松了一些。……既然你们已有约在先那你就去,我只求你一点,不要匆忙地做任何决定。”
晓雪惊讶地看他,惊讶他的敏感。心跳开始加快,呼吸开始急促,她期待着。
“我曾经去了一次厦门,”他说得很困难,但还是一字字地说了下去,“没见到她,她去美国考察了。……我去了她家,见到了她的父母,她在那边很好,各方面,各个方面……”他着重强调了“各方面”三个字。
晓雪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就走。
钟锐一震,有所醒悟,欲追晓雪,门砰地关上,钟锐面对门板呆立,许久。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响,他大步走到窗前,看到自己的妻子——前妻上了别人的车。车疾驶而去。
夕阳的金辉使钟锐的面孔看去像是一个无知无觉的铜塑。
晓雪泪眼婆娑。
“……到现在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还跟我说什么王纯,以为我对他们男人的那些破事儿就那么在乎,骨子里的大男子主义,不可救药!你说,妈妈,我是那种斤斤计较得理不让人的人么?让我心寒的不是你对别人怎么样,是你对我怎么样,我可以给你做饭洗衣服带孩子可以什么都不要你做,但我不可能爱一个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的人啊,我有病啊……”
夏心玉把一条毛巾给晓雪,“擦擦你的鼻子!翻来覆去这几句话说多少遍了,才三十几岁的人就这么唠叨,老太婆似的!……瞧你哭得那样儿,待会怎么见人。”
晓雪被提醒,“他说他八点到。”看表,“我去洗把脸。”
晓雪进卫生间洗脸,边忍不住地说:“我不是唠叨,就是气!”
“待会儿就要跟别人商量结婚的事了,以后跟他就更没关系了,还气什么,这才叫有病呢!”
晓雪往脸上抹护肤霜,“话不能这么说啊,甭管怎么着,我们在一起也是七八年了,再加上还有了丁丁。”
“说你你还不爱听,晓雪,你的心里,还是放不下他。”
晓雪停住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呆呆看。
夏心玉看她一眼:“既然他提出来想跟你谈谈,那就谈谈,谈一次怕什么?至少听听他的想法。”
晓雪拼命摇头:“不,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会叫我痛苦。我已经不是年轻小姑娘了,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我现在需要的是平静、安静。这点沈五一能够做到。”
“唉,晓雪!……沈五一是个好人,可是你们俩的这种结合,让我担心。”
“好了妈妈别说了。您是不是也稍微修饰一下?人家今天是正式上门。”拿梳子给妈妈梳头。
夏心玉躲着晓雪的手:“他来看你我修饰什么!”
晓雪故意大声开着玩笑,以赶走心中的忧郁:“常言说得好,要知道妻子将来什么样,先得看看丈母娘。妈,就是为了我您也得弄得漂漂亮亮的,不能让人对我的未来丧失信心。”
夏心玉无可奈何任晓雪给她梳理。
婚期定在了下月的十六号。下午登记,晚上举行一个小型婚礼。
沈五一走后,母女二人收拾茶杯果皮。钟锐从美国回来的第二天就把丁丁接回去了,这次晓雪没有坚持。结婚后,丁丁终归是要跟着她过。
“晓雪,你对自己这次的决定有把握吗?”夏心玉忍不住又说,不管跟谁,她的原则是,女儿不能再受伤害。
“看从哪个角度上讲了。从保险的角度上讲,是的。只有无爱的婚姻才可能恒久。”
“这么说是为了结婚而结婚喽!”
“不结婚我就不会有一个伴儿。别的不说,我病了的时候,还有,老了的时候,身边没个人怎么行?丁丁长大了就会离开我。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太概念了!而且,陈旧。”
“嗬,比我还实际。……沈五一呢,他怎么想?”
“实话说吧,这是他的想法。这些年来他折腾苦了,折腾够了,被那些所谓的爱。他现在只想过一种平静、温馨、朴朴素素的日子,正是在这点上,我们彼此都认为对方是最合适的人选。”
夏心玉总算放了心,上床前,吃了两片安定,刚迷迷糊糊的要睡,晓雪穿着睡衣又过来了,“再聊五分钟!”说着,钻进妈妈的被窝,身子冰凉。
“妈妈,也许真的应该跟钟锐谈一次,就是说,也得说说他。要不我这心里总堵得慌。”
“已经这样了,就不要再说什么了。说也得客观些,过去的事,他有责任,你也不是完全无辜。”
“我怎么了?我对他是仁至义尽!”
“什么叫仁至义尽?你为他做饭了洗衣服了带孩子了?可他结婚不是为了找保姆找妈!晓雪,你现在回过头去想想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除了你那个家,对什么都没兴趣,不关心,你以为夫妻之间仅有柴米油盐就够了?我这么说并不是反对女人做家庭妇女,家庭妇女也罢,职业妇女也罢,不论做什么都不能失去自己,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别人怎么会尊重你?”
晓雪又生气又委屈:“妈妈!”
“不是妈妈不会这么说你!……他现在又来找你,是你比以前年轻了还是漂亮了,啊?……晓雪,他现在看重你尊重你!”
晓雪低低道:“……其实我都明白。”
“我倒不明白了。钟锐对不起你,沈五一你不爱他,都是各有长短,你怎么就决定选择这个拒绝那个呢?”
晓雪半天没说话,后来慢慢道:“妈妈,大家都说你宽容,豁达,我也这么觉着。好多搁别的女人身上根本受不了的事你一点都无所谓。唯独对爸爸你不,离婚后他来找过你几次你都不肯接受他,而你心里明明是有他的啊。你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夏心玉想了想,“其实我呀,只对自己觉着无所谓的人、事儿才无所谓,而对我在意的看重的人,我的态度永远是,较真儿。”
晓雪的眼睛泪光闪闪:“我也是,妈妈!”
商场里,沈五一和晓雪来到一张儿童床前,这是一张童话里的木床,拙朴可爱,晓雪围着它转了好几个圈,舍不得走开。
“喜欢就买嘛。”
晓雪点点头,又道:“结婚后,丁丁先跟我睡,一开始,不能让他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得让他有个习惯的过程。”
“知道。否则他会觉着我把他妈妈夺走了,就会有敌对情绪。”
“丁丁性格挺随和的,再加上还小,只要你对他好,他就信任你。”
“我喜欢孩子!”
停了停,晓雪说:“你,想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你的意见呢?”
这时一个售货员过来:“二位看看这床?别看价钱贵了点,正经纯桃木的。……看这床头,一点棱角没有,圆的,孩子磕一下碰一下不会出问题。长度两米,可以一直睡到成年。要不要?诚心要的话价钱上还可以商量。……宝宝多大了?”
沈五一不耐烦地:“我们先看看!”
售货员白了他一眼,走了。
“晓雪?”沈五一盯着晓雪的眼睛,要她回答问题。
“我不想再要孩子,主要还是为丁丁,不论怎么说,那都会分散我们对他的感情。”
“这也太绝对了,以前哪家不是至少俩仨孩子的?”
“那不一样!”沈五一不说话了。晓雪:“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可我实在是怕委屈了丁丁。”
沈五一生硬地:“关键在大人,孩子没问题。”
晓雪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那么,过几年再要,等丁丁再大些,跟我们一起再习惯些,好不好?”
沈五一脸色豁然开朗:“那就这么说定了!”
晓雪点了下头。
沈五一回头招呼售货员:“哎,小姐,在哪交款?”
十五号了,明天是晓雪结婚的日子。钟锐为丁丁收拾衣物,一件一件,动作仔细得近乎缓慢。丁丁跑来。
“爸爸,妈妈几点来接我?”
“快了。”
“今天就要把我的东西都带走吗?”
“不!爸爸去的时间不会长,就是吃顿饭,一个叔叔要结婚,庆祝庆祝。告诉妈妈一定要把你送回来,今天你一定还跟爸爸住,明天早晨爸爸还要送你上幼儿园呢。”
“那以后呢,以后我就跟妈妈一块儿住了是吗?”
钟锐住了手,“丁丁,愿意跟妈妈住还是愿意跟爸爸住?”
“……随便。”
钟锐略有点失望,勉强笑着:“丁丁,带到妈妈新家去的东西都给你收拾好了,你看你还想带点什么?”
丁丁想了想:“说了也没用,肯定不行。”
“说!只要咱家有的,就行!”
丁丁小声地:“要是能把你也带去就好了。”
钟锐哑然。
丁丁小心地看着他的脸:“爸爸,你不高兴了?”
“没,没不高兴。”
丁丁安慰他:“没关系爸爸,我有时候交朋友也是交不结实。”
钟锐忧郁地笑了:“噢,是吗?你怎么交不结实了?”
“你就说陈辰吧,本来正跟我玩得好好的,刘子目一来,他就又跟刘子目玩去了,不理我了。”
看着儿子的小脸,听着他稚气的声音,钟锐的眼睛湿润了,他不想让儿子看到他的泪,起身,边走边道:“差点忘了,今天有个好电视,《小兵张嘎》。”
“是动画片吗?”
“不是,可是特有意思,讲一个小孩当八路军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我不想看。我对古代的事情没有兴趣。”
钟锐停住脚步,揽着儿子的肩坐下,“那就不看,跟爸爸一块儿坐会儿。”
父子二人并肩坐着,钟锐抱着儿子小小的肩,越抱越紧。
“记住,丁丁,爸爸是爱你的,永远永远爱你!”
话未说完,蓄积已久的男人的、父亲的泪终于涌出。
……
鱼在油里嗞啦,汤锅咕咕嘟嘟,许玲芳在菜板前当当地切着什么,老乔上下簇新、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
老乔给客人们续茶。
“我说去饭店里订几桌,乔轩非要在家里,委屈大伙了。”
“还是在家好,说说话什么的。就是让您老受累了。”
许玲芳探进一张油汗脸:“钟总,我记得您好像不吃辣,是不是不吃辣?”
……
今儿乔轩结婚,请的全是“至爱亲朋”,总共七八个人,在他的新家相聚。新家是三室一厅的新房子。贷了一部分款,自己掏了一部分钱,公司出了一部分,就把这房子买下了。贷款部分占全房款的三分之一,乔轩目前月薪八千,每月还房款毫无问题。
谭马迟迟不到。一个人饿得肚子叫得别人都听到了,大概从早晨起就没有进食,仍是坚决不肯动一动茶几上的各色小吃。他要“节约用胃”,以对付晚上的结婚大餐。许玲芳的凉菜全部就绪,只等客人到齐,动手炒菜。
谭马为一件重要的事耽搁了。
当年他对钟锐信誓旦旦,“在你没有着落之前我决不嫁人!”现在不仅在钟锐之前嫁人而且嫁了出去,想想心里总是有点愧疚。今天又要携妻参加婚礼,看着年轻的朋友都成双成对了老钟能一点不受刺激?念及此事不由得心生踌躇。妻子在一边说:“要不咱给老钟介绍一个?我有现成的人选。”谭马一听来了精神,再问原来是个三十一了还没嫁过人的老姑娘。“别净弄些积压产品往人老钟那发!”“什么叫积压产品?人家正经是个硕士研究生呢!”于是马上打电话联系,按谭马的想法,双方要是都瞅着顺眼今天两对新人就一块儿办了。
他们就是为忙这事给耽搁了。
女硕士的长相比谭马预计的好得多,算得上一般人儿。一般的长相加出众的学历,平均下来就是中上。对得起老钟了。谭马开车,妻子和硕士坐在车后座里嘀嘀咕咕。
“……我们跟他还没说,你先看,你满意再跟他说。”
硕士不苟言笑地听,最后说:“也好,这样可看到他的最真实状态。”
“我觉着这样你们两个都可以松弛些。毕竟他是二婚,条件比你差……”
谭马侧头:“这个观点我不同意,二婚怎么就条件差了?二婚的男人只能是更加成熟……”
妻子顶他:“我们说话用不着你插嘴!”又对硕士,“这人就这样,从来都以他作为好坏标准。”
硕士捂嘴迎合的笑。谭马心想:倒还算得上识趣。
“说咱们的。……你如果看不上他,这事就当没有,他也不至于因此受到伤害。”
“对了,他有孩子没有?”
“有一个儿子,五六岁了好像。”
“是吗?”掩饰不住的失望。
“判给女方了!”
“……那还好,我可不想进门就给谁当妈。”停了停,“主要是我太忙。”
“判给女方这个孩子还是存在,就是说还有经济上啊感情上啊等等一系列问题,但话又说回来,万一你觉着他别的方面很好呢?这种事还是得看综合条件是不是?看看,先看看。”
“对,先看看,百闻不如一见。”
“到那后我指给你,如果你觉着还可以接触,我想法把你俩安排坐一起。要觉干脆不行,咱就闷头吃饭,吃完了各走各的谁也不认识谁。”
……
谭马的到来引起等候已久的全体的哄声。
“谭马,怎么这时候才来,罚酒三杯!”
钟锐说:“女士免了,谭马代劳,三三得几啊大伙说?”
趁这工夫,谭夫人向硕士示意:“就是他。”硕士认真看钟锐一眼,轻轻点了点头。谭夫人不动声色把一把椅子加在了钟锐的旁边,对硕士道:“你坐这吧。”又向乔轩:“这是我的朋友。”
乔轩:“欢迎欢迎。……妈!再拿副碗筷来好吧?”
硕士自自然然地对身边的钟锐道:“你好。”并同样自然地递过去名片。钟锐接过说声“谢谢”,出于礼节,也还了对方一张名片。硕士细细地看了后,收进了包里。
……
酒已喝得差不多了,钟锐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起身对乔轩:“来,乔轩,这杯酒我祝你们白头到老!”一饮而尽。
谭马担心地:“钟锐,悠着点!”
钟锐摆摆手,仍对乔轩:“乔轩,千万别把我下面的话当套话听,这是过来人的肺腑之言。”对新娘点点头,“我看小云对你挺好,你们几年了吧,不管你什么情况,她一直跟着你。她为什么对你好?是因为她觉着你对她好。……夫妻之间,很多事可以通融,比方家务活谁多干点谁少干点,钱谁挣的多点谁挣的少点,甚至包括偶尔的走走火,都可以通融,不能通融的事只有一件,知道是什么吗?”没人回答,都静静地听他说。硕士的嘴半张,口红宛然的下唇沾着根鱼刺,专注得忘记了仪表。“那就是,双方感情的对等。要是你让她觉着你对她完全不在意,不在乎,她凭什么再对你好?……大大咧咧,对妻子的感情对她的付出毫不放在心上,是咱们男人常有的通病。也许出于利益的需要她能和你维持一辈子,但那还有什么意思?……伤人不能伤心,心一旦伤透了,就别想再,再修复。”
到后来他已不是在对乔轩说,是自语,是醉时心声的泄露,众人都很理解的静默,唯硕士不知就里,听得热泪盈眶,谭夫人看她一眼,小声地:“感觉如何?”
“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人,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
“下步就看你的了。”
“只要我看中的,绝对全力以赴!”
钟锐外套搭在肩上,只穿一毛衣,步子蹒跚地走。车是不能开了,放在了乔轩家楼下。好几个人要送他回家,都被谭夫人制止了。只可惜女硕士不会开车。
硕士一直陪钟锐走,并不多言多语。
钟锐大着舌头说:“我家就、就在附近,你回去吧……谢谢你送我。”
硕士坚定地:“我送你到家。你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我、我现在还不想回家。我想……走走。”强调地,“一个人!”
“你随便走,权当没我,我不说话。”
“你干吗要跟、跟着……我?”
“不想看你醉卧街头。”
钟锐看她一眼:“你心眼……很好。”
硕士马上做出相应的反应,柔声地:“把外套穿上,这么大风,小心着凉。”
钟锐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不是说你不说话吗!?”
硕士真的就闭了嘴,钟锐迎风向前走去。硕士随后一两步紧紧相跟。
……
阳光洒满房间,不知是几点了。
钟锐躺床上,电话响,他动了动,起不来,头痛欲裂。有敲门声,他不理。
门开了,来者是硕士,她站门口:“有人在家吗?”
“谁?”
硕士循声向里走:“我说,你怎么不锁门,敞一夜了吧?幸亏贼不知道。……我往你公司打电话,说你今天没去……”说着已来到卧室,一见钟锐的样子,惊叫:“你生病了?”就要去摸他的头。钟锐挡开她的手。
“就是头痛,喝酒喝的,没事儿。”
硕士推开钟锐的手,坚持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然后说:“你发烧了,至少三十九度。马上去医院!”
“去什么医院啊,你就甭多事了。”
硕士不理他,径自把钟锐的衣服拿来放他床上:“你现在就穿衣服,我打电话叫辆出租来。”钟锐不动,她问:“怎么,需要我帮你穿吗?”
钟锐发烧三十九度二,被留在医院的观察室里输液,这期间硕士始终不离左右。钟锐的头发躺得乱糟糟的,坐在一边的硕士为他用手理了理。
钟锐睁开眼睛,不满:“你干吗?”硕士宽容地笑笑,钟锐说:“我讨厌别人弄我的头发!”
“好啦好啦。”硕士说。
钟锐重新闭上眼睛。
旁边一陪床的女人对硕士小声道:“你老公脾气挺大。”
“上来一阵就跟小孩儿似的。”
“男的就这样。”
“可不是。”
钟锐听到了这番话,又无力反驳,只有皱眉。
输完液后,二人乘出租回家。
“先送你回家。”
“就不要再争了。”
“我回家想睡一觉。”
“把你送到我就走。”
硕士做人像她做学问一样认真固执,钟锐无可奈何。
是硕士先发现了屋里的变化。
开门后,硕士跟在钟锐后面进了屋,立刻发现屋子被人收拾过了,到处干干净净,最不容置疑的证明是,钟锐匆忙离家时乱糟糟的床,此刻平平整整铺着干净的床罩,床罩还散发着衣柜里淡淡的樟脑香。
“有人来过!”硕士脱口而出。
钟锐反应了过来,懊恼得肠子一阵绞痛。
“我说不去医院你非让我去!去干吗?看来看去还不是阿司匹林感冒冲剂板蓝根,我家有,我会吃,用不着别人跑来叫我这样叫我那样,你是哪的?你来干吗?我还不认识你呢,你有什么权力对我指手画脚?”
此时硕士已对眼前情势做出了冷静准确的判断:“看来你和她是……藕断丝连?”
钟锐更火了,挑衅地:“对,不错,就是藕断丝连,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那就跟我没有关系了。对不起,打扰你了,再见。”转身向外走。
钟锐这才感到自己的过分:“等等!”硕士站住。钟锐说:“对不起。我很抱歉。谢谢你的关心,你的……”一时找不出词,徒然做了个手势。
“不必说了,我理解你。”硕士开门出去。
钟锐颓然坐下,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这时,电话骤响。
电话是一家医院打来的,通知他去幼儿园接儿子,他爱人让车撞了,现在医院里抢救。
撞晓雪的车是民工骑的那种板车。
民工是一个河南小伙,贪图路近,推着板车上天桥过街,下车时把不住车了,也许是车闸出了毛病,车“咣咣”地往下冲,小伙子被车顶着跑了一阵,明智地一把抓住桥的护栏,放开了车。于是板车像脱了缰的野马,一路狂奔而下,好几次被颠得腾空跃起。路人纷纷提前躲得老远,晓雪就是这时从天桥口路过。她走得很慢,心事重重,对正在发生的事情没看到也没听到。
这时是下午四点,她正准备去街道办事处,与沈五一约的是四点半,登了记后,差不多就到幼儿园接孩子的时间了,二人正好一起接上丁丁去举办婚礼的饭店。沈五一坚持要举行婚礼,不必豪华不必盛大,但是得有。想到这是他的第一次结婚,晓雪同意了。沈五一本来要接她一块儿去街道办事处,她坚持不让,说她还有些事要办,办完事就顺路去了。
她从早晨起来就心神不宁。
昨天从钟锐那里接丁丁的时候,钟锐再三强调晚上一定要把丁丁给他送回去,但晓雪晚上十一点多给他打电话时,家里还是没有人。丁丁是早睡下了,她只是想找个由头跟他说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心里一直慌慌着不踏实。送丁丁去幼儿园的路上,孩子像以往那样坐在车后座上说个不停,唱个不停,一点也不知道他生活的世界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她会加倍地疼爱他,沈五一对他也绝不会差,可是,他与他的父亲以后还能有现在的那种亲密无间吗?她问丁丁妈妈再给他生个小弟弟好不好,丁丁想了想说,不想要小弟弟,要要就要小妹妹。晓雪不解,问为什么,丁丁说要是有了小弟弟你就会不喜欢我了。孩子已经开始懂事了。
送走丁丁,她开始收拾东西,妈妈请了一天假,陪她。刚吃过午饭,她就要走。妈妈说:“这才几点?”她说:“我顺路还要办点别的事。”妈妈盯着她,问:“办什么事?”“回家一趟,”说完便知错了,改口,“去钟锐家,看看。”“不要自寻烦恼!”“就是去看看,毕竟在那里住过。以后就不好再去了,趁现在还是个自由人。”“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要理智,随心所欲对谁都没有好处。”“你看你妈妈,什么事都说那么严重,看看又能怎么了?钟锐现在上班,不在家,能有什么嘛。”妈妈疲倦地:“随便你吧。”
她乘出租车到钟锐楼门口时,看到了钟锐和女硕士从楼里出来。她十分敏感,格外仔细地看了那女人:脸长得一般,但有气质——书卷气,还有,身材很好。他们同乘一辆出租而去。
一直到他们远去,晓雪才下了车。家里很乱,这竟给晓雪一丝安慰。她挨屋大扫除,一直干了近三个小时,离开时,她从钥匙串上取下这个家的大门钥匙,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回去的一路上,钟锐和女硕士比肩而出的身影在晓雪脑海里萦回不去。他也开始他的新生活了。离婚不是真正的分手,双方各自的再选择才是。从此他们就真的没有关系了。
那辆狂奔而下的板车就是在这时候,在路人的尖叫声中,撞上了晓雪,撞倒她后,又从她身上蹦跳着碾了过去,这才兴犹未尽地停住。倒地时,晓雪头部重重撞到了地上,在被人送进医院后,她昏迷了。进急救室后,人们从她的包里找出一个电话号码本。这时她忽然醒了,“让他……去幼儿园接儿子……”
一个中年护士反应机敏:“你爱人叫什么?”
“钟、钟锐……”又昏迷了。
抢救开始后,中年护士奉命打电话通知伤员家人速来医院,心想得先让他去接了孩子,到点了没人接,不得把孩子吓坏了。她照着电话本拨通了本上一个姓钟的后面的电话号码。
钟锐带着丁丁从车里跳下,顺着光滑如镜的长廊奔跑,丁丁几乎被爸爸拎了起来,脚不沾地。
晓雪被从急救室推往CT室,做脑部扫描。长廊里车轮轧轧。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钟锐拉着丁丁赶来,赶到。
钟锐一把拉住了医生,一迭声地问:“她怎么样?她怎么样?她不要紧吧?”
“要做了CT后才知道。”
“您看着呢,要不要紧?”这个问题医生没有回答。钟锐跟着平车走,连声地叫:“晓雪,晓雪,晓雪!”
晓雪毫无反应。
吓呆了的丁丁意识到了什么,哭着发出了一声锐叫:“妈妈!”
晓雪再次睁开了眼睛。
“晓雪!”钟锐急急忙忙道,“丁丁我接回来了!你看,这不是?”
“如果万一我……你要带好丁丁……”
“不!不会有万一!……不不不,我当然会带好丁丁,但是不会有万一。我们三个必须在一起,一家三口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沈五一闻讯赶到了,谁也没有发现他,他耳闻目睹着那一切,就在晓雪被推进CT室,大门即将关上的一刻,他转身悄然离去。
灰色凌志奔驰在郊外的公路上,路两旁白杨树光秃秃的枝杈直插天空,再往外便是一望无际的裸露的田野,偶有个把蔬菜大棚,在冬天的寒风中瑟瑟地抖动。
车内温暖如春,音乐似水。驾驶座上的沈五一眼盯前方,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明白了他错在哪里。曾将自己和钟锐一条一条做了比较,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他和那个女人拥有着共同的岁月。
共同岁月之于婚姻,有时候比什么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