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常有一个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老人来我们村,他的担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新奇的小玩意儿,他边走边扯长了嗓门喊道:“收鸡蛋,卖洋火!”村里妇人一听到这声音,就朝着路口喊“收鸡蛋的等一下”,然后放下手中的活计,去找个破碗或是草帽,又或者拿个盛粮食的升子把自家攒的鸡蛋小心翼翼地端出来。老人果然就在路边等着,将妇人拿来的鸡蛋一称,算成钱,多数时候就是三个五个,也值不了几个钱,要换东西的现场挑,看中什么拿什么,像胰子、刷子、擀杖、针线、勺子、洋火、头花,要啥有啥,不要东西的就给成钱。老人一般是吃过早饭以后来村里,如果运气好,绕着村子转两圈,差不多能把扁担两头挂的竹笼装满。我悄悄跟在老人的后面,学着他走路的姿势,他喊一声,我学一声,他便放下担子,转过身来朝我笑,那一张留着山羊胡的脸上挤出许多深深浅浅的褶子,还向我招手,要给我拿糖。我吓得撒腿就跑,因为大人们说过,村子里有专门抓小孩的坏人,就是常常用糖果骗小孩过去的。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告诉母亲:外面有个收鸡蛋的坏人要抓我。母亲侧着耳朵听了听,严厉地说:别胡说,那是你外公。
这便是在我记忆中最早的关于外公的印象,那一年我大约五六岁,按说,在那之前我也是常去外公家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记忆好像平白无故地消失了一样,任我怎么想痛脑袋也想不出来。
从大舅父的一篇“回忆录”里,我找到了更多关于外公的记录,在那些看似朴素的文字中,我了解到外公艰辛而坎坷的一生,那些经历远远超出我对苦难的最初理解。我踩着历史的脉络,勇敢前行,每一步,都尽可能还原出那段岁月的真实。
外公生于一九〇八年,家境贫寒,打小就帮着家里干粗重的农活。民国十八年,关中大旱,不少庄稼都旱死在地里,很多人家颗粒无收。外公一家的生活也陷入困境,他们把家里剩下的一点粮食藏了起来,过几天才从中挖出小半勺来,熬些稀粥。平时就吃麸皮、油渣、干苜蓿等用来喂牲口的饲料,艰难度日。外公那时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吃这些东西没有营养不说,还不好消化,想填饱肚子更是不可能。天一直没有下雨,秋季的庄稼也没能种上,到了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足足有两尺厚,一些年轻人都出了村到别处讨饭去了,不少人则在饥寒交迫中死去。
到了民国十九年,也就是一九三〇年夏,老天爷终于下雨了。外公变卖家里的东西,东挪西凑,总算备了些种子,赶着紧种下了地。庄稼长势喜人,后来又下了几场雨,谁知临收庄稼时,却发生了蝗灾,一夜之间,地里的庄稼被吃个精光。没过多久,外曾祖父就去世了。从此之后,家里的担子就压在外公一个人身上:哥哥天生智障,生活不能自理,妹妹那时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灾情一直延续了四、五年之久,后来又发生霍乱、霜灾、水灾,一些地方还出现了人吃人的事。尽管生活十分艰难,可越是这样,人求生的欲望就越强。糠、草、树皮、观音土,能吃的东西都尝试着吃了。原本二百多人的村子,年馑过后,只剩下几十口人。
这段饥荒的经历后来也常在外公的梦中出现,他时常惊醒,再无睡意。那种无奈与绝望,深深地印在外公的心中。
直到一九四〇年前后,外公才结了婚,那年他已经三十二岁,而外婆那时只有十六岁。一年之后,大舅父出生,为这个家里增添了新的希望。因为有了年馑的经历,外公十分珍惜这个时候的生活,他除了把地里的庄稼务好之外,在冬春时节出外给人家打胡基,挣些辛苦钱。打胡基是个技术活,一般人打不了,外公打胡基,不仅打得快,而且打得好,所以经那口碑宣传就活路不断,经常一趟出去差不多几个月都在外头。北方的冬天,特别冷,而打胡基又是个体力活,打着打着就出一身汗,但双手是暴露在外的,手上就裂出很多血口子,风一吹,钻心得疼,可外公完全顾不上这些,他只知道,他多干一点,就多一点收入,妻儿的生活就能多一些保障。有一年,由于手上血口太多,竟把打胡基的石锤把儿都染成了红色。晚上,依着主人的便,在人家柴房胡乱将就一夜,风大的时候,就给身上盖些稻草避寒。
不知不觉,就熬到了解放后。劳苦大众地位提高,国家又鼓励生育,所以从一九五〇年至一九五九年,姨妈、母亲、二舅父、三舅父相继出生。这期间,外公置买了十五亩田地和一院新庄基,在前院盖了两间大瓦房,中院和后院各盖两间厦房,并添置一盘磨子和一辆独轮手推车,与人合买一头耕牛。还没开始实现他的兴家理想,便遇上农业合作化,私有田地被改造为集体所有制。那时,大舅父在石家上学,姨妈和母亲还小,外曾祖母已是七十二岁高龄,双目失明,家里再无别的劳力,外公便到队上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外婆在照顾孩子的间隙也跟着村里的妇女一起到地里参加劳动。
谁也没想到,苦难会再度袭来。从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三年大|饥|荒让悲|剧重演。缺粮的现实问题让曾经“亩|产万|斤”的荣光不再,一时间,肿|病横|行,死|尸|遍|野。外公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带领家人历经重重生死考验,又一次奇迹般地生存了下来。
一九六五年,舅外公有意让当时年仅八岁的二舅父给他顶门户,便前后找外公说了几次。外公试着给二舅父讲了这样的意思,二舅父说什么也不愿意。无奈之下,外公便强行拿绳子将二舅父的手绑了,在前面拉着,二舅父边哭边往后顿着,父子二人走走歇歇,硬是挨到了绛帐。从那之后,二舅父便跟舅外公姓了贾。外公回到家里,也是一阵难过,经常躲在人后暗自抹泪。
八十年代初,农业社解散,包产到户,此时儿女们也都长大成人,外公却还是闲不住,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干起了收鸡蛋卖小杂货的营生。这以后的事情,我也多多少少能记得一些。外公晚年的时候,耳朵背,听不来话,我向他打招呼,他只是笑。
一九九〇年冬,外公不幸去世。我放学后一个人跑到了大舅父家里,那里早已摆起了灵堂,舅父、姨妈、母亲都在。虽然外公生前样貌和蔼可亲,可去世后的遗容我那时却不敢近前去看,母亲说,你看,你外公就像是睡着了一样。我远远的看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外公,心中笼罩上一层浓浓的悲愁,脑中却依然想着他收鸡蛋时的情景。
那一年,外公八十二岁,走完了他苦难而辛酸的一生。
(2016年10月23日于西安北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