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颂
小的时候,读歌颂母爱的文学作品,总有一个这样的印象:母亲的心,满满满满地盛着的,除了爱,还是爱。
文中的母亲,永不动怒;藤条,一直挂在墙上,当作摆设品。孩子做了值得称赞的事儿,母亲便会用美妙得像百灵鸟一样的声音来称赞他;孩子做了令人难过的错事,母亲便会背转着身子,偷偷拭泪。
还有哪,这母亲,仪容端庄、衣着整洁,常常迈着小步,带孩子到海边、到公园,去漫步,去散心,在浪涛拍岸、鸟语花香的美好环境里,享受天伦之乐。
在这种充满了旖旎的温馨想象里,我慢慢长大成人。
披了婚纱,当了母亲。
这时,我才发现,为人母亲,全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浪漫,那么美丽。反之,晃动在笑声里的,是滂沱的泪影;贯穿于欢乐中的,是痛苦的挣扎。
母亲扮演着的,是多重的角色。
她,是一把擎天的大伞,长年长日地撑得大大圆圆的,为伞下的人挡阳、遮雨。伞面被骄阳晒得褪色了,被雨水打得发皱了,伞无怨无悔,而伞下的人,健康快乐地成长。
她,是一名任劳任怨的农夫,把一颗颗“道德”的种子播种在孩子的心田里,然后,勤奋而耐心地浇水施肥、锄草抓虫,让种子一点一点地茁壮成树。
她,是一方手帕,当孩子走路跌跤流血时,当孩子感情受伤流泪时,她默默地为孩子拭血、抹泪。血去了,泪干了,手帕也旧了,破了。
她,是一支永不坏损的温度计,无时不忘地为孩子量体温。孩子体温一升,她便知道;孩子体温稍降,她亦知道。只要体温失控,孩子的病榻前,总有个蓬头垢面的人,日夜不停地守候。
她,是一块承受巨痛的针插,当孩子有意无意地将语言和行为化成尖尖细细的针,刺入她的心房时,她以坚韧的忍耐力来接受这一份磨难。针一下一下地戳,针插虽痛,不语。
母亲的声音,并不是时时美妙一如百灵鸟的,有时,如雷吼,数里可闻。母亲也不单在孩子做错事时,才泪湿衣襟,在孩子成长的漫长历程里,她有千种万种为孩子流泪的理由。
然而,然而呀,所有的痛苦和悲伤,所有的无奈和挣扎,所有的担忧和眼泪,全都会在一句甜美的话语中,得到化解,得到补偿。
这句话是:
“妈妈,我爱您!”
甜咸人生
年轻时,吃东西讲求“大甜大咸”。
喝茶喝咖啡,一只小小的杯,却下足三大汤匙的炼奶;煮红豆汤、绿豆汤,毫不考虑地便将一大勺一大勺白糖往内倾。
每啜一口,都好似在喝浓浓的糖液。
吃东西时,不管端到眼前来的是什么,都立刻“敬礼”似的在上面浇一圈酱油。有时,嫌不够味,还抓一撮盐拌进酱油里。
每咬一口,都好像在咀嚼咸得令人味蕾发颤的盐巴。
大甜大咸,充分地发挥了“敢死队”的精神。
对人,也是一样的:大爱大恨。
心里喜欢,便觉得对方十全十美、无懈可击;心里讨厌,便觉得对方缺点多如牛毛,一无是处。在那种年轻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里,不屑也不愿掩饰那一分“自以为是”的感觉,往往“误伤良民”而不自知。
岁月流逝无痕,慢慢地,人到中年。
健康意识提高,饮食口味改变。大量减少对糖分和盐分的摄取,以“微甜”和“微咸”作为烹调食物的准则。过去,对于那些甜咸不分、味儿暧昧的食物如甜酸肉、芒果鸭、蜜糖鸡,等等,总是深恶痛绝,可是,现在,不但接受了,而且,居然也渐渐地喜欢了,甜中有咸而咸中有甜,不就是“人生的滋味”吗?
大爱与大恨,应该仅仅是属于舞台的。真实的人生,该有更多的宽容,有更多转圜的余地。尽管目前我离“不嗔不怨、不怒不恨”的境界还很远很远,然而,至少,我已懂得了在“大爱”和“大恨”之间,有个“中庸之道”。
愿以至诚之心继续领受岁月的教诲。
碗底的鱼肉
这一则动人的小故事,是日胜津津乐道的:
“小时,家境不好,餐餐粗茶淡饭。偶尔桌上有鸡,我们都馋得不得了。可是,只要我们的筷子一伸向那盘鸡肉,大哥便会在桌子底下狠狠地拧我们的大腿,警告我们不许轻举妄动。结果呢,动那盘鸡肉的,往往只有父亲一人,母亲一定是不吃的。等父亲一吃饱而离开饭桌时,母亲便会把鸡肉均分给我们。懂事的大哥常常把自己的一份让给母亲,可是,母亲总推说胃口不好,不肯接受,推来推去,最后,还是大哥自己勉强把它吃掉了。”
婆母年轻时,家里捉襟见肘,她总是把最好的让给丈夫和子女;现在,婆母老了,孩子个个成才,也个个孝顺,即使天天、餐餐要吃山珍海味,也绝对不成问题,可是,积重难返,她依然待己极苛,节俭得近于吝啬。然而,她好客的天性与诚恳的性格,却又使她在对待别人时慷慨得近乎挥霍。
在怡保老家,只要客人上门,不管来的是亲戚抑或是朋友,她总殷勤万分地留客吃饭,大鱼大肉、肥鸡肥鸭,美味佳肴源源不绝,上了一道又一道,众人开胃又开心。然而,她自己呢,严严实实的一大碗饭,随随便便地舀些菜汁汤汁,便草草地解决一餐了。有时,啃一节鸡颈,吞一块肥肉,便算是她自宠的最好方式了。
最近这几年,婆母患了心脏肿大症,医生劝她多吃鱼,戒肥肉。
于是,每回与婆母同桌吃饭,总是特别热闹,因为一坐上桌,一家大小都会为了让她多吃点好菜而费尽心思。
她来新加坡小住时,我餐餐都会把大片鱼肉剔去细骨,夹给她吃,可是,每每趁我不注意时,她却又不动声色地将鱼肉分给稚龄的孙儿孙女。我发现了生气,她便笑着说:“我老啦,消化不了这么多。”我“斗”不过她,只好另谋良策。添饭时,故意把大块鱼肉压在碗底,把饭盖在上面,等她发现那鱼时,一桌子人都已吃得七七八八了,大家理所当然地不肯接她递过来的鱼肉,她若坚持,大家便站起身来,一哄而散。这时,婆母只好嘟嘟囔囔、半埋怨半不甘地把鱼肉吞下肚去……
也许
也许,前生我是蠹虫,所以,今生痴爱文字。
略识之无,便发狂“吞食”各类童话;年龄稍长,胃口更大,管它东方西方古典现代软性硬性,一律来个囫囵吞枣,吃得“脑满肠肥”。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进了国家图书馆,名正言顺地涵泳于书海内。静极思动,在那满是文字的海洋里浸了整整三年,忽然想冒出水面看看外头辽阔的世界,于是,进了报馆,当无冕皇帝,顶着烈日,披着星光,以笔为戈,东征西讨。尖尖的笔触,伸向了社会的各个层面,挖掘、反映、探讨、针砭,痛快淋漓。生活像一树繁花,绚烂多彩。不久,被爱神丘比特锐不可当的箭射中了,跌落在一个唤作“家”的大网里,为人妻、为人母。奔波劳碌的采访生涯使心境渐趋疲累,于是,毅然摘下那顶无形的冠冕,改执教鞭,俯首甘为孺子牛。繁花落尽的那一树翠绿虽然单调,却也另有一番恬然静谧的美姿。
也许,前生我是春蚕,所以,今生以笔狂吐“文字之丝”。
初次织丝成绸,年方十一。抽象思维化成具体铅字的那种快乐,能叫灵魂也颤抖。倥偬几十载,吐丝为字、织丝为文,不曾间断。蚕以散文为午餐、小说为晚餐、小品文为甜品。日日为“文字餐食”营营碌碌,生活充实而又踏实。“春蚕到死丝方尽”,而我,只要一息尚存,便与文字同在。
也许,前生我是流云,所以,今生处处飘浮看世界。
深知“降落人间”买的是单程票子,不愿白白跑上这一趟,所以,一有闲暇,便化身为潺潺溪水和彤彤云彩,流过世界,飘过世界。屐痕所及之处,可能是富裕安定的人间乐土,也可能是落后贫困的人间地狱;可能是湖光山色的世外桃源,也可能是乌烟瘴气的罪恶渊薮。富者不偏爱,贫者不嫌弃,一视同仁地把它们视为心中好友。平生最大夙愿便是能在有生之年把足迹踏遍全球,所以,一有机会、一有闲暇,便飞得无影无踪。
也许,前生我是鹰,所以,今生意志硬如钢铁。
风里来,雨里去,老鹰双翅坚实有力,从不轻易向现实低头。素来我只把困难当挑战,把苦难当磨炼,而“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是我永远的座右铭。
也许,前生我是喜鹊,所以,今生以笑声来装点日子。
喜鹊以悦耳的歌声向世人报喜,我呢,把笑声揉成文字向读者抒发心曲。从来也不让忧烦焦灼肆意腐蚀我的生活,“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我的信念,我永远地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陀螺与风车
那天,听一位初识的朋友谈他的心路历程。
他曾身居高位而日理万机,有一天心血来潮,要求孩子为他预写一则“祭文”,因为在新加坡中文水平江河日下且仍在继续下滑的情况下,他担心孩子在他百年之后写出错别字连篇的祭文,贻笑大方。他说:“写好收着,才能瞑目呀!”
万万想不到,孩子的“祭文”才写了几句,他便喊停了。他心重如铅地说道:“真的读不下去啊!”
“祭文”是这样写的:“我的父亲去世了,可是,我对他了解不多,因为他生前把所有的精力都奉献给工作了,很少有时间和我相处……”
句句属实,但字字宛如芒刺,犹如刀尖,直捣心窝。
他痛定思痛,决定转换人生跑道。
没了权力,少了收入,但是,赢得了完整的感情世界。如今,父子俩谈笑风生,宛如知己。跳出了原来的桎梏,回首前尘,才发现过去叠床架屋的烦琐行政和惊涛骇浪的人事倾轧,对于精神而言其实都是一种无形的折磨。
孩子的“祭文”,让他在人生道路上做了一个美丽的“U”形转。
“U”形转之后,才豁然发现眼前的风景居然绮丽如斯。
曾读过一则韵味无穷的短文,大意是说一个年轻人在赶去会晤老禅师的路上,看见一头牛被绳索拴在树上,周遭是一览无余的丰饶草原,牛儿想去吃草,可是,转来转去,却怎么也无法挣脱那道绳索。年轻人见到老禅师后,劈头便问:“什么是团团转?”老禅师云淡风轻地说:“皆因绳未断。”老禅师一语中的,年轻人瞠目结舌。老禅师微笑着说:“你问的是事,我答的是理。你要谈的是牛被绳缚而脱身不得的事,我想讲的却是心被俗务纠缠而不得超脱的事,一理通百事啊……”
在上述短文里,有几句醍醐灌顶的话:“因为一根绳子,风筝失去了天空;因为一根绳子,牛儿失去了草原;因为一根绳子,骏马失去了驰骋。”
那么,在俗世里,绳子指的是什么?金钱?权力?欲望?是,都是。
众人为了它们,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团团打转。天空辽阔,他们却没有翱翔的自由;大地无垠,他们却没有遨游的时间。因为一根绳子,他们典当了亲情;因为一根绳子,他们押上了整个人生。
然而,尘世中还有一种情况,比这更不堪。身怀理想的人,为稻粱谋而被一个犹如粗绳般的庞大机构紧紧地拴着,没完没了的行政杂务排山倒海,毫无用处的冗长会议天天重复,人就像一只陀螺,在原地团团打转,却又不晓得是为了什么而转,转啊转的,转得身心俱疲。美丽的理想在大小绳索的重重捆绑之下,尚未好好发展,便已夭折。为了工作,他们典当了亲情,他们押上了自己的人生,最终却是竹篮打水,一无所得。
高瞻远瞩的主管,是不会让下属当陀螺的,他会鼓励下属变成风车。风车和陀螺一样,也在不停地转,但是,风车在转动的当儿,也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强大的作用。在荷兰,风车除了用来排水之外,还同时有榨油、锯木、灌溉、研磨农作物等用途。人,不也一样吗?如果人生方向明确而又碰上能够让自己发光发亮的主管,纵然是被“捆绑”于一个机构,人生的意义依然可以很好地彰显。
千里马需要的是伯乐,遗憾的是,大部分主管想要的却是陀螺。
原谅
在上海的一家餐馆里。
负责为我们上菜的那位女侍,年轻得像是树上的一片嫩叶。注意她,是因为她上菜时显得笨手拙脚的,让我老是担心她可能会把盘子里的汤汁转化成我的洗澡水。
我的第六感居然没有“辜负”我。
捧上蒸鱼时,盘子倾斜,腥膻的鱼汁鲁鲁莽莽地直淋而下,泼洒在我搁于椅子的皮包上!我本能地跳了起来,阴霾的脸,变成欲雨的天。这皮包,是我在意大利买的,极好极软的牛皮,不能洗涤,是我心头的大爱。
可是,我还没有发作,我亲爱的女儿便以旋风般的速度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女侍身旁,露出了极端温柔的笑脸,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不碍事,没关系。”女侍如受惊的小犬,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的皮包,嗫嚅地说:“我,我去拿布来抹……”万万想不到,女儿居然说道:“没事,回家洗洗就干净了。你去做工吧,真的,没关系的,不必放在心上。”女儿的口气是那么地柔和,倒好似做错事的人是她。这时,女侍原本绷得像石头一般的脸,慢慢地放松了,她细声细气地说了声“对不起”,便低着头走开了。
我瞪着女儿,觉得自己像一只气球,气装得过满,要爆炸,却又爆不了,不免辛苦。
女儿平静地看着我,在餐馆明亮的灯火下,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大大的眸子里,竟然镀着一层薄薄的泪光。
这样一来,我不怒反惊了。
我这女儿,到底怎么啦?
当天晚上,回返旅馆之后,母女俩齐齐躺在床上,她这才亮出了葫芦里所卖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