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天真与经验:梁遇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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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个“心力克”的微笑

希望的妙处全包含在它始终是希望这样事里面,若使每个希望都化做铁硬的事实,那样什么趣味一笔勾消了的世界还有谁愿意住吗?

写下题目,不禁微笑,笑我自己毕竟不是个道地的“心力克”(Cynic)[1]。心里蕴蓄有无限世故,却不肯轻易出口,混然和俗,有如孺子,这才是真正的世故。至于稍稍有些人生经验,便喜欢摆出世故架子的人们,还好真有世故的人们不肯笑人,否则一定会被笑得怪难为情,老羞成怒,世故的架子完全坍台了。最高的艺术使人们不觉得它有斧斤痕迹,最有世故的人们使人们不觉得他是曾经沧海。他有时静如处女,有时动如走兔,却总不像有世故的样子,更不会无端谈起世故来。我现在自命为“心力克”,却肯文以载道,愿天下有心人无心人都晓得“心力克”的心境是怎么样,而且向大众说我有微笑,这真是太富于同情心,太天真纯朴了。怎么好算做一个“心力克”呢?因此,我对于自己居然也取“心力克”的态度,而微笑了。

这种矛盾其实也不足奇。嵇叔夜[2]的《家诫》对于人情世故体贴入微极了,可是他又写出那种被人们逆鳞的几封绝交书。叔本华[3]的《箴言》揣摩机心,真足以坏人心术,他自己为人却那么痴心,而且又如是悲观,颇有退出人生行列之意,当然用不着去研究如何在五浊世界里躲难偷生了。予何人斯,拿出这班巨人来自比,岂不蒙其他“心力克”同志们的微笑。区区之意不过说明这种矛盾是古已有之,并不新奇。而且觉得天下只有矛盾的言论是真挚的,是有生气的,简直可以说才算得一贯。矛盾就是一贯,能够欣赏这个矛盾的人们于天地间一切矛盾就都能彻悟了。

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当“心力克”呢?这里真有许多苦衷。看透了人们的假面目,这是件平常事,但是看到了人们的真面目是那么无聊,那么乏味,那么不是他们假面目的好玩,这却怎么好呢?对于人世种种失却幻觉了,所谓Disillusion[4],可是同时又不觉得这个Disillusion是件了不得的聪明举动:却以为人到了一定年纪,不是上智和下愚却多少总有些这种感觉,换句话说;对于Disillusion也Disillusion了,这却怎么好呢?年轻时白天晚上都在那儿做蔷薇色的佳梦,现在不但没有做梦的心情,连一切带劲的念头也消失了,真是六根清净,妄念俱灭,然而得到的不是涅槃,而是麻木,麻木到自己倒觉悠然,这怎么好呢?喜怒爱憎之感一天一天钝下去了,眼看许多人在那儿弄得津津有味,又仿佛觉得他们也知道这是串戏,不过既已登台,只好信口唱下去,自己呢,没有冷淡到能够做清闲的观客,隔江观火,又不能把自己哄住,投身到里面去胡闹一场,双脚踏着两船旁,这时倦于自己,倦于人生,这怎么好呢?惘怅的情绪,凄然的心境,以及冥想自杀,高谈人生,这实在都是少年的盛事;有人说道,天下最鬼气森森的诗是血气方旺的青年写出的,这是真话。他们还没有跟生活接触过,哪里晓得人生是这么可悲,于是逞一时的勇气,故意刻画出一个血淋淋的人生,以慰自己罗曼的情调。人生的可哀,没有涉猎过的人是臆测不出的,否则他们也不肯去涉猎了,等到尝过苦味,你就噤若寒蝉,谈虎色变,绝不会无缘无故去冲破自己的伤痕。那时你走上了人生这条机械的路子,要离开要更大的力量,是已受生活打击过的人所无法办到的,所以只好掩泪吞声活下去了,有时挣扎着显出微笑。可是一面兜这一步一步陷下去的圈子,一面又如观止水地看清普天下种种迫害我们的东西,而最大的迫害却是自己的无能,否则拨云雾而见天日,抖擞精神,打个滚九万里风云脚下生,岂不适意哉?然而我们又知道就说你一个人在人生舞台上演一大套热闹的戏,无非使后台地上多些剩脂残粉,破碎衣冠。而且后台的情况始终在你心眼前,装个欢乐的形容,无非更增抑郁而已。也许这种心境是我们最大的无能,也许因为我们无能,所以做出这个心境来慰藉自己。总之,人生路上长亭更短亭,我们一时停足,一时迈步,望苍茫的黄昏里走去,眼花了,头晕了,脚酸了,我们暂在途中打盹,也就长眠了,后面的人只见我们越走越远身体越小,消失于尘埃里了。路有尽头吗,干吗要个尽头呢?走这条路有意义吗,什么叫做意义呢?人生的意义若在人生之中,那么这是人生,不足以解释人生;人生的意义若在人生之外,那么又何必走此一程呢?当此无可如何之时我们只好当“心力克”,借微笑以自遣也。

瞥眼看过去,许多才智之士在那里翻觔斗,也着实会令人叫好。比如,有人摆架子,有人摆有架子的架子,有人又摆不屑计较架子有无的架子,有人摆天真的架子,有人摆既已世故了,何妨自认为世故的坦白架子,许多架子合在一起,就把人生这个大虚空筑成八层楼台了,我们在那上面有的战战兢兢走着,有的昂头阔步走着,终免不了摔下来,另一个人来当那条架子了。阿迭生[5]拿桥来比人生,勃兰德斯[6]在一篇叫做《人生》的文章里拿梯子来比人生,中间都含有摔下的意思,我觉得不如我这架子之说那么周到,因为还说出人生的本素。上面说得太简短了,当然未尽所欲言,举一反三,在乎读者,不佞太忙了,因为还得去微笑。

[1]原指犬儒学派,为希腊哲学派别之一,主张破坏社会常规,归回自然,甚至采取行乞的生活方式以示其不避羞耻的独立特行。后来称自命不凡、玩世不恭、嘲讽一切的人为犬儒主义者,即“心力克”。

[2]即嵇康,字叔夜(223—262),三国时期文学家,“竹林七贤”之一。下称“几封绝交书”为《与山巨源绝交书》、《与吕长悌绝交书》,写得泼辣洒脱,是他的散文名作。

[3]叔本华(1788—1860),德国著名的哲学家、唯意志论者、“生命”哲学的先驱者,其人生观有悲观主义倾向。

[4]可译作:无幻想,无热情。

[5]今译艾迪生。

[6]疑为布里吉斯(Bridges),英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