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天真与经验:梁遇春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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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文学与人生(2)

文学同人生中间永久有一层不可穿破的隔膜。大作家往往因为对于人生太有兴趣,不大去念文学书,或者也就是因为他不怎么给文学迷住,或者不甚受文学影响,所以眼睛还是雪亮的,能够看清人生的庐山真面目。莎士比亚只懂一些拉丁,希腊文程度更糟,然而他确是看透人生的大文豪。Ben Jonson[28]博学广览,做戏曲时常常掉书袋,很以他自己的学问自雄,而他对人生的了解是绝比不上莎士比亚。Walter Scott[29]天天打猎,招呼朋友,Washington Irvings[30]奇怪他哪里找到时间写他那又多又长的小说,自然更谈不上读书,可是谁敢说Scott没有猜透人生的哑谜。Thackeray[31]怀疑小说家不读旁人做的小说,因茶点店伙计是爱吃饭而不喜欢茶点的。Stevenson[32]在《给青年少女》(Virginibus Puerisque)里说“书是人生的没有血肉的代替者”。

医学中一个大难关是在不能知道人身体实在情形。我们只能解剖死人,死人身里的情形同活人自然大不相同。所以人身里真真状况是不能由解剖来知道的。人生是活人,文学不过可以算死人的肢体,Stevenson这句无意说的话刚刚合式可以应用到我们这个比喻。所以真真跑到人生里面的人,就是自己作品也无非因为一时情感顺笔写去,来表现出他当时的心境,写完也就算了,后来不再加什么雕琢功夫。甚至于有些是想发财,才去干文学的,莎士比亚就是个好例。他在伦敦编剧发财了,回到故乡作富家翁,把什么戏剧早已丢在字纸篮中了。所以现在教授学者们对于他剧本的文字要争得头破血流,也全因为他没有把自己作品看得是个宝贝,好好保存着。他对人生太有趣味,对文学自然觉得是隔靴搔痒。就是Steele[33],Goldsmith[34]也都是因为天天给这光怪陆离的人生迷住,高兴地喝酒,赌钱,穿漂亮衣服,看一看他们身旁五花八门的生活,他们简直没有心去推敲字句,注意布局。

文法的错误也有,前后矛盾地方更多。他们是人生舞台上的健将,而不是文学的家奴。热情的奔腾,辛酸的眼泪充满了他们的字里行间。但是文学的技巧,修辞的把戏他们是不去用的。虽然有时因为情感的关系文字变得非常动人。Browning[35]对于人生也是有具体的了解,同强度的趣味,他的诗却是一做完就不改的,只求能够把他那古怪的意思达到一些,别的就不大管了。弄得他的诗念起来令人头昏脑痛。有一回人家找他解释他自己的诗,这老头子自己也不懂了。总而言之,他们知道人生内容的复杂,文学表现人生能力微少。所以整个人浸于人生之中,对文学的热心赶不上他们对人生那种欣欢的同情。只有那班不大同现实接触,住在乡下,过完全象牙塔生活的人,或者他们的心给一个另外的世界锁住,才会做文学的忠实信徒,把文学做一生的惟一目的,始终在这朦胧境里过活,他们的灵魂早已脱离这个世界到他们自己织成的幻境去了。Hawthorne[36]与早年的Tennyson全带了这种色彩。一定要对现实不大注意,被艺术迷惑了的人才会把文学看得这么重要,由这点也可以看出文学同人生是怎样地隔膜了。

以上只说文学不是人生的镜子,我们不容易由文学里看清人生。王尔德却说人生是文学的镜子,我们日常生活思想所受艺术的支配比艺术受人生的支配还大。但是王尔德的话以少引为妙,恐怕人家会拿个唯美主义者的招牌送来,而我现在衣纽上却还没有带一朵凋谢的玫瑰花。并且他这种意思在《扯谎的退步》里说得漂亮明白,用不着再来学舌。还是说些文学对着人生的影响罢。

法朗士说“书籍是西方的鸦片”。这话真不错,文学的麻醉能力的确不少,鸦片的影响是使人懒洋洋地,天天在幻想中糊涂地销磨去,什么事情也不想干。文学也是一样地叫人把心搁在虚无缥缈间,看着理想的境界,有的沉醉在里面,有的心中怀个希望想去实现,然而想象的事总是不可捉摸的,自然无从实现,打算把梦变做事实也无非是在梦后继续做些希望的梦罢!因此对于现实各种的需求减少了,一切做事能力也软弱下去了。憧憬地度过时光无时不在企求什么东西似的,无时不是任一去不复的光阴偷偷地过去。为的是他已经在书里尝过人所不应当尝的强度咸酸苦甜各种味道,他对于现实只觉乏味无聊,不值一顾。读Romeo and Juliet[37]后反不想做爱情的事,非常悲哀时节念些挽歌倒可以将你酸情安慰。

读Bacon[38]的论文集时候,他那种教人怎样能够于政治上得到权力的话使人厌倦世俗的富贵。不管是为人生的文学也好,为艺术的文学也好,写实派,神秘派,象征派,唯美派……文学里的世界是比外面的世界有味得多。只要踏进一步,就免不了喜欢住在这趣味无穷的国土里,渐渐地忘记了书外还有一个宇宙。本来真干事的人不讲话,口说莲花的多半除嘴外没有别的能力。天下最常讲爱情者无过于文学家,但是古往今来为爱情而牺牲生命的文学家,几乎找不出来。Turgeniev[39]深深懂得念文学的青年光会说爱情,而不能够心中真真地燃起火来,就是点着,也不过是暂时的,所以在他的小说里他再三替他的主人翁说没有给爱情弄得整夜睡不着。要做一件事,就不宜把它拿来瞎想,不然想来想去,越想越有味,做事的雄心力气都化了。老年人所以万念俱灰全在看事太透,青年人所以英气勃勃,靠着他的盲目本能。Carlyle[40]觉得静默之妙,做了一篇读起来音调雄壮的文章来赞美,这个矛盾地方不知道这位气吞一世的文豪想到没有。理想同现实是两个隔绝的世界,谁也不能够同时候在这两个地方住。荷马诗里说有一个岛,中有仙女(Siren)她唱出歌来,水手听到迷醉了,不能不向这岛驶去,忘记回家了。又说有一个地方出产一种莲花,人闻到这香味,吃些花粉,就不想回到故乡去,愿意老在那里滞着。这仙女同莲花可以说都是文学象征。

还没有涉世过仅仅由文学里看些人生的人一同社会接触免不了有些悲观。好人坏人全没有书里写的那么有趣,到处是硬板板地单调无聊。然而当尝尽人海波涛后,或者又回到文学,去找人生最后的安慰。就是在心灰意懒时期,文学也可以给他一种鼓舞,提醒他天下不只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世界,使他不会对人性生了彻底的藐视。法朗士说若使世界上一切实情,我们都知道清楚,谁也不愿意活着了。文学可以说是一层薄雾,盖着人生,叫人看起不会太失望了。不管作家书里所谓人生是不是真的,他们那种对人生的态度是值得赞美模仿的。我们读文学是看他们的伟大精神,或者他们的看错人生处正是他们的好处,那么我们也何妨跟他走错呢,Marcus Aurelius[41]的宇宙万事先定论多数人不能相信,但是他的坚忍质朴逆来顺受而自得其乐的态度使他的冥想录做许多人精神的指导同安慰。我们这样所得到的大作家伦理的见解比仅为满足好奇心计那种理智方面的明白人生真相却胜万万倍了。

十七年二月于北大西斋

[1]指拉丁文。

[2]普罗塔哥拉(前481—约前411),古希腊思想家、诡辩学家。其名言是“人是一切事物的标尺”。

[3]即《说文解字》,东汉许慎著的文字学书。

[4]戴震(1723—1777),字东原,清代思想家,精通声韵文字之学,一代考据大师。

[5]孔德(Auguste Comte 1798—1857),法国实证主义哲学家。

[6]唐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里的名句。“究”应为“竟”。

[7]出自《典论·论文》,“已然”应为“而然”。作者曹丕,曹操长子,曾立为魏太子,后为魏王。

[8]康拉德。

[9]雨果(1802—1885),法国著名诗人、小说家、戏剧家。

[10]济慈。

[11]《恩底弥翁》,济慈的作品。

[12]华兹华斯。

[13]似为用阿兰(Alain)笔名发表《漫谈》的法国作家,原名埃米尔(Amiel 1868—1951)。

[14]默里(1889—1957),英国记者、评论家。曼斯菲尔德的丈夫。

[15]莫泊桑(1850—1893),法国著名作家,短篇小说大师。

[16]契诃夫(1860—1904),俄国著名作家,短篇小说大师、戏剧家。

[17]本涅特(1867—1931),英国小说家。

[18]本涅特的小说以他的家乡英国北部盛产陶瓷的五座工业城镇里的中产阶级日常生活为题材。

[19]丁尼生(1809—1892),英国宫廷桂冠诗人。

[20]《夏洛特小姐》,丁尼生的诗作。

[21]《奥赛罗》,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

[22]伊阿古,《奥赛罗》里的人物,阴谋家形象。

[23]狄更斯(1812—1870),英国著名小说家。

[24]奥列佛·特维斯特,狄更斯小说《奥列佛·特维斯特》的主人公。

[25]大卫·科波菲尔,狄更斯小说《大卫·科波菲尔》的主人公。

[26]尼古拉斯·尼克尔贝,狄更斯小说《尼古拉斯·尼克尔贝》的主人公。

[27]《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中的坏人物形象。

[28]本·琼森(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

[29]司各特(1771—1832),英国小说家,以历史长篇闻名。

[30]欧文(1783—1859),美国作家。

[31]萨克雷(1811—1863),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小说家,著有《名利场》。

[32]斯蒂文森。

[33]斯梯尔。

[34]哥尔德斯密斯。

[35]布朗宁。

[36]霍桑。

[37]《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名剧。

[38]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思想家。

[39]屠格涅夫。

[40]卡莱尔。

[41]马可·奥勒留(121—180),罗马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