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你醒醒。”休休拉住萧韶的衣袖,问道,“想向你打听个人,他叫储天际。白日我在街上看见他,他正在大皇子的人马队伍里。”
萧韶揉了揉太阳穴,一脸困惑。此时他头脑清醒了些,将手里的醒酒茶一饮而尽,摇摇头道:“我是去了嵇大人府上,碰上几位应试的茂才,顺便带了他们一段路。至于后来,我就不管了。”
休休急问:“你可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这是嵇大人他们管的,我哪儿知道?要不我帮你打听打听?”萧韶好心,见休休神情惘然,突然想起什么,叹道,“我知道,嵇大人差点要了你的命,问了等于害了你说的那个谁……储天际。春闱的事你女人家更不要去打听。偷偷跟你说,嵇大人他们与你的干爹等人不是一路的,到时鱼死网破谁知道?母后要我插手,我才懒得插手,还不如做个逍遥自在的大皇子。上次的事,母后还打了我一巴掌。唉,当大皇子难啊!”
想起了皇后娘娘阴鸷的眼神,休休凛凛打了个哆嗦。她觉得眼前的大皇子很可怜,自己不能再让他惹麻烦了,便站起来想告辞。这时萧韶站了起来,打了个酒嗝。想是有点站不稳,他扶住休休的肩膀,亲热地拍了拍:“别走,咱们再说说话。今夜本宫开心,拿酒来!”
“放开她。”
低沉的声音响起,接着,一道阴影挡住了萧韶的视线。
萧韶眯了眯眼睛,待看清来人,笑起来:“你看你看,美女一大堆,三弟更见风流。三弟,我和休休小姐正聊得开心,你喝你的去,别坏了咱俩的兴致。”
休休一见萧岿又出现,脸上带着一团酡红,知道他喝了酒又回来了。她决定躲开的好,便抽身想走。
偏偏萧韶按住了她:“平日里我做大哥的,会让着三弟。可今日宫宴,休休不是你请来的,她爱跟谁聊就跟谁聊。”
说话间,萧韶趁着几分酒劲,顺势拢住休休的肩膀。休休脸一红,身子直往后缩。萧岿早已难掩怒意,双手用力一推,喝道:“放开她!”毫无防备的萧韶急急地后退几步,终是站稳不住,仰面跌倒在草泥地上。
刚巧几名宫婢听到动静过来探个究竟,看见这一幕,都惊呆了。在众人的惊呼声下,萧韶的酒醒了。因是前两天下过雨,待众人争相扶他起来,萧韶一身缎袍沾满了泥浆,不甚狼狈。他惊讶地看着萧岿,一脸怫然地问:“你……你这是干什么?”
萧岿自觉理亏,并不言语。萧岿骄纵蛮横惯了,萧韶有三分忌惮这个弟弟。这次无缘无故当众被欺,萧韶纵然本性木讷,这会儿也似被激怒的虎豹,怒吼一声,扑向萧岿狠命地纠打起来。萧岿力气大,扭住大哥的手腕往地上一掼,萧韶又摔了个嘴啃泥。
萧韶自知不是三弟的对手,索性坐在地上哭喊。任凭休休怎么劝说,他硬是不肯起来。
早有宫人禀报去了,皇上皇后闻讯赶到。皇后一眼瞧见儿子的模样,心疼地拉住,又不得不保持皇后的仪容,喝问:“你们说,究竟怎么回事?兄弟几个平时交往和睦,几乎没红过脸,这会儿必是有人挑唆!”
这时候,还在赏月的臣子、美眷都纷纷围了上来。宫婢几个谁都不敢开口,几乎是惊慌地望向休休。休休自知躲不过,只好往前走了几步。宫人不由得将手中的灯笼举高,待休休的面目清晰时,皇后陡然惊出一身冷汗,剩余的话就哽在喉咙里。
元宵之夜逸兴正狂时,兄弟间大打出手,梁帝何等难堪。他铁青了脸,一脸怒意:“我问你们,谁先动的手?”
萧岿紧绷着脸,回道:“是儿臣。”
皇后眸子里的颜色捉摸不透地变幻着,神色略略一松,开口勉力笑道:“陛下,您也知道,韶儿脾气温和,人又敦厚,断不会兄弟翻脸的。这种有辱皇家体面的事,诸位大臣都亲眼目睹,谁都庇护不了谁,臣妾请陛下明断。”
这话分明是说给众人听的。
“寡人知道了。”梁帝没好气地说道,目光转向萧岿,“岿儿,跟父皇去翎德殿!”说完,转身就走,一大群宫人侍从随后跟上。
萧岿临走时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休休一眼,休休低头装作不见。众大臣自是不敢多语,纷纷告退,一时曲终人散。
退散的人群中,有一双明亮的眸子注视着休休,若有所思,清湛而深远。
休休也发现了这双眸子,她只是默默地望了他一眼,便垂着头随沈不遇离去。
她根本没注意到,浓密的树荫下,郑懿真正幸灾乐祸地望着这一切。她觉得这件事好玩极了,沈休休欲哭无泪的神情更让她乐不可支。她无声地笑起来,珍珠耳坠随着她的笑轻轻摇晃,恍如潋滟。
翎德殿里,梁帝萧詧脸色阴沉地坐在龙榻上,两眼盯着垂头躬立的儿子。虽是丧失了原来的戾气,但他的唇仍紧紧地抿着,深邃的眼中依然透着桀骜不驯。
梁帝突然大恸。
月光透过垂帘,被拉扯得斑驳迷离。烛火微微摇动,月亮变得模糊,一滴极弱的泪自皇帝眼角流下,就像天上流星即逝,落在尘世间,什么都没有。
这个孩子出生时,西梁正处于一元复始、万物更新之际。穆氏集权过重,觊觎储君位置已久。孩子的诞生,给了全梁皇朝巨大的波澜,也使他郁郁寡欢的人生有了新的希冀。他祈神求福,愿江山牢固如岿岿穹崇,随即下旨,给孩子赐名为萧岿。
穆皇后几次要求册封萧韶为太子,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搁下了,他在等待萧岿长大成人。无数次,他为这个儿子骄傲,可今晚他太令人失望了!明天一大早,整个朝野怕是已遍布流言蜚语了。谁都知道大皇子敦厚戆直,这回道理又在萧韶那边……他苦心为岿儿铺设的龙位啊!
想到这里,像是有什么阻塞了他胸口的脉络,拢散到腹腔处隐隐作痛,他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手却颤抖着指向萧岿。有宫人慌忙端了药碗上来。
萧岿急忙跪坐在父皇身边。他深爱着他的父亲,自小到大从来没有看见父皇用这样的眼光看他,就是上次遭禁闭的时候也不曾。心中似有隐隐的痛悔在流动,他轻拍着父皇的脊背,那里嶙峋突出,看来父皇又瘦了!
待父皇好容易止住咳,萧岿将镶金边的药碗递上,碗沿对着他的口。四周寂静,宫人们垂首恭立,无声地面对着这对父子。
喝完了药,梁帝握住萧岿的手,望着他年轻的面庞,轻叹道:“不知道父皇还能守着你多长时间?”眼泪再次簌簌流下。
“父皇……”萧岿心中难耐酸楚。
“岿儿啊,今夜之事你作何想?为了一个女子,兄弟间大动干戈,父皇实是没有想到啊!”
见儿子不知所措的模样,梁帝摇摇手示意他无须紧张,语重心长道:“明年你就行免冠之礼了。冠礼之事父皇亲定,终身大事却并非父皇安排,由你来定。原本安排你免冠大礼之后,再办个隆重的结婚大典,加上大造行宫让你早早入住,父皇这般大肆铺排,实是用心良苦,你可明白一二?父皇之心,便在于昭示朝野:后梁社稷后续有人!不是大皇子萧韶,更不是别人,而是萧岿。岿儿,你才是后梁皇朝真正的储君。你明白吗?”
“孩儿做错了。”萧岿顿时羞愧难当,他紧紧地攥住父皇的手,深深地把脸埋进明黄色的衣袖里,“孩儿有愧立嫡承统,让父皇失望,请父皇恕罪。”
“父皇知道,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可乖戾之气太重。自古帝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失之于安逸,持盈守成难啊!何况我朝久受北周控制,父皇身后诸子若无雄强之才,父皇终生之憾哪!”
“父皇!”萧岿不禁扑地拜倒,哽咽一声。
“起来起来。”梁帝抱住萧岿,轻抚儿子的头发,“父皇身患暗疾,难说哪一天便会撒手归去。所以,你自今而后要预谋两件事:一是笼络强臣辅佐,二是须在其中挑一个女子做三皇子妃。其中用意,你应明白。”
“父皇明彻。”萧岿低头回道。
梁帝精神陡然一振,道:“强臣之下,沈不遇的干女儿、郑德的千金都是皇子妃最佳人选。当然,现在离明年大婚尚早,人选多多益善!到时你若娶了她们,也省得外人说三道四。”
萧岿静默良久,垂下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两道阴影,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见此,梁帝的脸上显出喜悦,虚黄的面色泛起一道红光,感慨道:“父皇也就这几句明彻之言,就怕后梁不强反弱,早早衰微啊!岿儿明白就好,父皇心宽。”
良久默然中,父子俩互相扶持,眼眶都是湿漉漉的。更深漏尽,明月悄然东隐,又闻得夜风沙沙。萧岿终于站了起来,拜别父皇,便转身大踏步去了。
“老爷,休休这一闹,是凶还是吉?”
宰相府内,柳茹兰一脸担忧地问。
沈不遇半寐在紫檀椅上晒太阳。阳光正好,带着温温的暖,映着花木疏影。此时他的心境比任何时候都轻松,似乎明晰了一些事,他竟淡然而笑。
“自然是吉兆。三殿下翌日朝会就当众向其兄致歉,大事化小,分明是皇上暗授机宜,连穆皇后都不敢再有异议。你想,三皇子倨傲自负的人,什么时候这等唯唯谦逊过?去年他把休休赶出行宫,今日见了她竟做冲动之事,说明他对休休是有几分在意的。唉,幸亏没让休休回老家!”
柳茹兰心下释然,笑了笑,又道:“老爷方才说,浣邑侯大人亲口告诉你,他已经允了四皇子追我家休休,这岂不乱了?”
“四皇子出现得正合时宜,郑渭倒帮了大忙。三皇子需要一个劲敌,这样才能激起他的斗志。由着他们去。明年选皇子妃,非休休莫属。”沈不遇自信满满地说。
夫妻间还在说话,却见曲折廊道出现两个人影,一蹦一跳的,隐约还听见欢笑声。走得近些,方见是儿子欣杨和休休院子里的丫鬟燕喜。沈不遇嘴角挂起的笑意旋即敛去,沉声对柳茹兰道:“试期在即,还是这般荒废,你做娘的多管教才是。”
柳茹兰赔笑道:“欣杨早就闭门不出了,也就去休休院里钻钻。”
沈欣杨和燕喜说笑着,蓦然发现老爷和夫人正在院外,机灵的欣杨钻进月洞门从一处跑了,燕喜慌乱止步,脸上腾起了红晕。
“给老爷、二夫人请安。”燕喜施了礼。
沈不遇不满道:“怎么慌慌张张的?燕喜,我来问你,这几日小姐如何?”
“小姐外表看起来倒平静,就爱在池边发呆。奴婢劝她出外顺顺心,元宵那日倒出去走了一趟,后来又不想出去了。老爷、夫人,这样下去,小姐会闷出病来的。”
沈不遇与柳茹兰对望了一眼,柳茹兰道:“你当丫鬟的该懂事些,小姐有何吃不香睡不着的,你即刻前来禀告。元宵那日出去,我看她回来挺开心的,可是有什么好玩的事?”
燕喜突然想起储天际,眼珠子转了转,还是摇头否认了。
院子里的人对休休颓唐的近况一筹莫展,这时候,廊道一带又有人匆匆而来,原来是守门的护卫。护卫禀道:“老爷、二夫人,太仆卿大人的小姐在门外,说是找我家小姐叙叙旧。”
“郑德的女儿?”沈不遇恍然,若有所思道,“想当年皇上宴请郑渭,那郑懿真就在宴席上。年纪小嘴巴倒甜,哄得皇上差点想当场君臣联姻。一晃十年也长得如花似玉,也算是三皇子妃的最佳人选,郑德眼巴巴等着选妃这一天呢。可惜,这孩子难免骄矜了点,目中无人。我粗粗领教过,不合三殿下心意。”
柳茹兰宽容地笑了:“合三殿下心意的能有几个?看这些姑娘的造化了。休休在江陵难免寂寞,有个年龄相仿的跟她说说话、做做伴也是好事。再说,老爷和郑大人同朝为官,低头不见抬头见。”
沈不遇颔首,吩咐护卫:“既然客人来了,就去请小姐出门迎客。”
“好精致的院子!”
休休的萏辛院里,郑懿真环顾四周,嘴里啧啧称道。
从厢房到耳房,看遍了整个院子,懿真是一个劲地赞叹:“这房子真漂亮!好多官宦人家都没有这么漂亮的房子。”
休休正亲自端了一杯茶过来,闻言不及细思量,只是微笑道:“这个院子以前是蓉妃娘娘住过的,相爷觉得安静,就安排我住了。”
“是有意安排的吧?”
休休并不在意地一笑。她以为懿真惦念她,特意来看她,心里喜滋滋的,待懿真观赏得差不多,才拉她进内屋说话。
懿真坐定,若无其事地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上。内屋干净无尘,床畔镂空的熏香炉里叠烟熏散,飘飘袅袅。一层浅色黄晕,徘徊在休休身上,云鬟半垂,映着冰肌玉骨,直似一树梨花。懿真见此,无端端又起了酸意。
“元宵夜出了点儿事,我可是在场的。后来听我爹说,三皇子八成是看上你了,我想也是。”她盯着休休,故作不经意地问。
休休便急了,解释道:“别人的话别相信,若是真的我早就告诉你了。你也知道,在偌大的江陵,我只有你一个好朋友。”
“我也没几个好朋友,你算一个。”懿真心里有了底,放松了些,拉起休休的手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三皇子心高气傲,一会儿刮风一会儿下雨的,喜欢捉弄人。你要是相信他的话,你就惨了。”
休休闻言,苦涩地牵了牵嘴角。
懿真又跑去看休休的书桌,桌上摆着翠砚两方,自绘梅花图一幅,看上面仿簪花体倒有些秀骨,便沾了笔墨在上面轻轻点缀了几下。休休见了,不觉赞叹道:“瞧我画得死气败样的,经你妙手,倒似活了一般。”
“我三岁就开始弹琴吟诗作画,这是姑娘家必修的功课,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皇家。”懿真颇为自得,神情自然而然显出倨傲来,“你呢,怕是连上学都不曾吧?”
“是啊,别人教了我一些,只是皮毛而已。”休休自愧不如,也就老实回答。
懿真爽快道:“那就让我家灏哥哥教你吧。这半年,他就在江陵,空闲得很。有空我约你出去。”
这一趟收获颇丰,既掂量出这个沈休休的分量有几两,究竟有没有跟自己抢萧岿,又可以帮萧灏做个顺水人情,省得这个灏哥哥整天磨她。
懿真心里自然满意,便坐不住想走。休休一直送到府门口,目送懿真的马车离去。
“这个懿真小姐,分明是示威来的。”燕喜嘀咕道。
休休嗔怒道:“你别乱说,人家分明是来看我的。有什么好示威的?我本来就不如人家。”
燕喜提醒休休:“你想想,她一来就说老爷安排你住在这里,是因为想让你嫁给三皇子。然后不断打击你,告诉你别痴心妄想,她才是最适合当三皇子妃的。”
休休听了,惆怅地站立,薄薄的水雾浮上双眸。
“懿真小姐说得对。相府的用意我知道,我也不会痴心妄想……如今什么都不是了,可不知道去哪儿。”
“小姐,是燕喜多嘴。老爷怪罪下来,燕喜小命就保不住了。”燕喜急了,可怜兮兮地哀求道,“你别多思多想,就在相府待着吧。”
休休的手抚上燕喜的发鬓,轻柔地抚摸,燕喜不觉笑了。两人携手进了府门,穿过影壁,穿花拂柳直向萏辛院去。
忽地传来一阵闷闷的笑声,两人抬头,恰在此时微风起,将一大片郁葱的常青藤吹出缝隙。只见大夫人黎萍华携了两名贴身丫鬟正朝这边走来,两人顿然无措,只好站在原地,微微垂首。
笑声停了,黎萍华的目光,带着凌厉之气凝固在休休的脸上。
这是她与大夫人之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休休有些畏惧,赶紧施礼问安。黎萍华眉目冷峭,缓缓开口:“休休小姐在府里过得挺自在。”
旁边的丫鬟插话道:“我们家两位真小姐也没这么自在过。老爷还把萏辛院赏她住,大夫人待她这么客气,也没见她谢恩过。”
另一位冷笑说:“她还做着皇子妃的梦呢,说不定要我们朝她谢恩呢!”
“人家是贵客,是蓉妃娘娘特意关照的,你们少说几句。”黎萍华这才打断丫鬟尖刻的话语,语调疲乏地说道,“别惹贵客不高兴,告到老爷那儿去,我这个大夫人的位置都保不住。”
好似一条钢鞭抽打全身,休休倒吸了口冷气,微微低垂着头不动。但觉一股寒风从身侧吹过,伴随一阵环佩之声,大夫人一行与她擦身而过。休休耳畔还回荡着她们讥诮挖苦的说话声。
“父亲是罪人,母亲是贱人,她还有脸待在相府?”
“赶又不能赶,脸皮真厚。”
休休一阵眩晕,露出痛苦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