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得了失忆症,满腹经纶弃如敝屣不用,亲眷师友更是敬而远之不待见。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少年太子被说成已无本事,天下潮流便会对他嗤之以鼻。各种消息议论汇聚都城江陵,也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休休的耳朵里。
休休情知如此也是一阵愕然,焦虑之余也不无疑惑。
这日,沈不遇独自出现在了晗园。
休休一如既往的冷淡,却也好茶好水相迎。不经意间发现,才短短三年光景,面前这个已经年过半旬的男人,两鬓发白,眼眶深陷,一下子老去了很多。
沈不遇心事重重,踌躇再三终是开口道:“有关风传想必你也听说了,实则是郑渭这些人暗伏的一招妙棋。萧岿哪一点失忆了?纯属造谣生事,无中生有!如今朝中纷纷窃窃,对萧岿多方褒贬挑剔,言语不无偏颇。萧岿少年可谓刚烈,一旦被激怒呈现好勇好斗之象,正好中了这些人的圈套。他们会说,若是如此,太子将来只怕也是无情寡义的昏君暴君。”
“告诉我这些干什么?”休休依旧是静静的模样。
“我知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沈不遇有丝睖睁,语音里带了些微的脆弱,“我心里很乱,也不知跟谁说,不觉到你这里来了。”
休休沉吟片刻,说:“他是不记得我了。”
闻言,沈不遇如雷震耳,额头汗水都渗了出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不会记仇替别人作证吧?”沈不遇这回是真急了,“休休,萧岿虽有缺失,已然人中英杰,若奋发自励刻苦打磨,必成梁国大业。你要三思啊!”
休休冷冷道:“您倒是老替他说话。今日今时今事,我自然有主张。”
“我从政二十多年,几经波折,无非想光大门庭,使沈家变为钟鸣鼎食的大国贵胄,如此而已。然而,一旦深涉朝局全力周旋,其中的艰辛险难远远不是我意料中的。算我对不起蓉妃、对不起你娘、对不起陶家夫妇,还有对不起你。如今沈家已是大富大贵之巅峰极致,夫复何求?我这张老脸算什么?”
沈不遇郗歔感慨一番,怅怅地叹息。休休默然不语,见沈不遇挥了挥手,脚步沉重地离去了。
几天后,燕喜来看小姐,正遇上休休收拾行装。
“小姐要去哪儿?”
“我想回孟俣县陪我娘。这房子本来属于官署的,天际哥没了,房子理应退给官家。”
若是往常,燕喜一定会激动地替小姐打抱不平,今日却是恍惚地望着她,白皙如玉的脸颊隐隐涌出胭脂色,连眼圈都染红了似的。休休并未看出破绽,只是不紧不慢地收拾着。
燕喜突然说:“我看萧岿挺好的,小姐还是跟他吧。”
休休这才停止手里的动作,微怔,浅浅笑道:“怎么连你都替他说话了?今日的休休不是当日的休休,今日的萧岿也不是当日的萧岿。为了他的英名,也为了江山社稷,我不能让他蒙羞受辱。”
她说得淡然,却极为认真。燕喜一句话都说不出,在身后搂住休休,脸贴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哭起来。
休休这才看出了一点异样,惊讶道:“我这是回娘家,怎么搞得生离死别似的?你若是想我,就来孟俣县看我。”
燕喜呜呜哭道:“原来小姐还是深爱着太子。可是,小姐不是更苦了?以后怎么办呢?”
“天际哥因我而死,我要替天际哥守孝。这辈子,嫁过一个人就已经足够了。”休休叹道。
“小姐,你苦了不止一次、两次,再苦下去只会折磨自己。假如幸福在你面前,你为何要躲起来呢?把它抓住不是更好吗?小姐,你就听燕喜一声劝,别再为难自己了好不好?”
燕喜抱着休休,哭得越发伤心。休休被她惹得心酸不已,加上又将离开这个地方,忍不住和燕喜抱头痛哭起来。
过了良久,两人才停止哭泣,相互安慰说了很多不舍的话,燕喜这才依依离去。
燕喜一走,休休静下心来,隐约感觉燕喜今日的举止言语有些反常,又说不出所以然。自己又被繁杂事务缠心,她也就不去深思燕喜的事。
第二天,丫鬟翠红急急忙忙赶过来,告诉休休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欣杨留下一封家书,突然带着燕喜离家出走了。
休休不由得愣住,竟是久久无语。
原来,昨日燕喜是来向她告别的。她口中所谓的“抓住幸福”,便是和心爱的少爷离开这个喧嚣之地,飞赴属于他们的自由桃源。
“二夫人呢?”她问道,心里如丝纠缠,忽酸忽甜的没个究竟。
“二夫人还未看完小少爷留下的家书,便脸色惨白,才起几步,便突然倒地。老爷派人传了宫里的御医,御医诊断是心肌梗塞所致,需静勿躁……”
休休忙披上外袍,匆匆整理发髻,促步出了晗园。
薄日照高头,天色蒙纱,清风扫叶沙沙作响。沈家一阵大乱后恢复了宁静,院子里的人来去无声,四处静谧近似窒息,休休心中不免压抑起来。
她一直活在自己的故事里,周遭的环境似乎与己无关,还有那些人。即使柳茹兰是关心她的,她可曾回过头顾一顾这位比亲生母亲还亲的女人?
即使燕喜瞒着她出走,她要是早发觉,也许可以及时制止让柳茹兰伤心欲绝的事。以往自己有意无意地暗中撮合,从来没有顾及柳茹兰的内心感受。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生愧疚,眸子里有了雾气,眼前只有几条模糊的影子了。
她推门的时候,发觉这样熟悉的院门,自己竟然没注意门上衔环的铺首,究竟是蛇形还是兽形的。
廊外白玉栏下落叶无声,庭院寂静处,有桑树开得正盛。她一直没在意柳茹兰的院子里,到底生长着桑树还是棠梨。还有那座她住了很久的萏辛院,她可曾留意过那粗壮的松柏究竟有几株?院子里栽植的是朱槿还是迎春?
她长这么大,该是为别人考虑的时候了。
窗纱笼着粼粼碎金的日光,拂在红木雕刻的窗棂上。她在外面伫立,静静地听着里面的说话声。
柳茹兰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妾身已无大碍。老爷终日为朝廷奔忙,现在理应到宫里去才是。老爷这样陪着坐着,妾身反倒不习惯。”
沈不遇长叹一声道:“你到底明白我的苦衷。夫妻二十多年,你突然犯病,才感到夫人的重要,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无以言表。”
“老爷说得肉麻,妾身还是头一次听。”柳茹兰无声一笑,又伤感道,“欣杨说跟人做盐铁买卖,外面兵荒马乱的,他一个文弱孩子,会不会被歹人骗了去?这说走就走了,还带了燕喜走,眼里到底有没有父亲母亲?”
“前几天斥骂了他一顿,也没见他回嘴,想必已经有出走的打算,越发憋闷得慌。”沈不遇恼怒道。
“说到底,还不是被逼成这样?老爷,欣杨不是仕途的料,担不起政务,足下官位升擢反而闲置,老爷又天天斥责他。你就放他一马吧。”
“不行,他是我沈不遇的儿子!沈家的子孙,最是忠诚能事的朝廷官。一旦有国乱,便是我大梁安邦砥柱!”沈不遇固执道。
柳茹兰说不动沈不遇,苦笑说:“儿子这样了,老爷待休休宽仁点吧。如今天际已亡故,她身边又没别的亲人,一天到晚想着回老家去……”说到这里,她不免一阵哽咽。
外面的休休听着,也是泪眼婆娑。
沈不遇愠怒道:“她爱去哪儿、爱做什么,我都不会管束她。我待她不够宽仁吗?那萏辛院不是为她修缮的?一点也不知道为父的苦心。年轻幼稚,只会一味地责怪,竟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结果弄成这个样子。至今她认过我吗?叫过我一声父亲吗?”
“老爷也不要如此怪她,她也有她的难处。我们做长辈的要是多点劝告,事情或许不会这个样子。现在得想办法劝留她,不是一味放纵她走,不然这父女关系越来越疏远。休休这孩子终会理解你这个父亲的。”
“她这次想离开江陵,我倒看出她的心思端倪,并非别的,实是为了太子。太子失忆,只是流言蜚语没确凿证据,忘记休休倒是真实的。她这是替他考虑,消失越远越好。”
“难为她了。”柳茹兰恍悟,感慨道,“她和太子真是一对冤家,这两个孩子。”
沈不遇也是苦恼万分,道:“我在朝中可以翻云覆雨,在这个女儿面前竟然束手无策。”
“你们终是父女俩,哪有隔夜的仇?”
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休休抹了抹眼泪。风轻吹拂,透明的影子在门墙上摇曳着,摇得她心乱如麻,眼神迷蒙。
“夫人歇息暂不打扰,有老爷陪着。我过后再来。”
她轻声叮嘱翠红,然后悄然离去。
出了沈府,轿子一路颠簸,出道口,过柳荫。远处有人声嘈杂,掀了帘,原来竟到了闹市。
寒气已尽,春风漫卷柳絮,满天空花粉飘香,人们的脸上也洋溢着春天的气息。目之所及,各色古玩店、茶楼戏园豁然铺陈开来,街道上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有人拿着麻花、糖葫芦穿肩而过。小孩在大人的肩上,捏了纸风车,哗哗地转个飞快。青石路上,多的是名人学士、商贾农夫、行人游客。
休休漫步其中,一路寻过去,人迹稍稀处,竟在墙角边找着了那家泥人摊。摆摊的大爷依旧慈眉善目,还是那句话:“姑娘买一个回家去?”
她一摸袖兜,竟又忘了带钱。
她不觉歉意而笑,满心惆怅,缓缓退步,转身。恍惚间,眼前似有蒙了黑纱的绛色人影,微风掀起一角,郑懿真狰狞的半张脸闪现,只那么一瞬,一束白光掠射到她面前。
这光芒太熟悉了,她在那个冰天雪地的白天见过,只不过更短暂。她仿佛又看见了天际流淌着的殷红的血,人便傻呆在那里了。
迷惘中,白光已经被一道高大阴暗的影子遮住了。那影子就像张开的翅膀,将她包裹在里面,夹杂着那熟悉的瑞脑香。她的耳边回绕着萧岿柔和的声音:“我来吧。”
几枚铸钱放在大爷的陶罐里,发出叮当的声响。萧岿抬起头望向休休,露齿灿烂笑着。
那么熟悉的温柔的笑啊。
周围风动人动,郑懿真的脸瞬息消失在人群里。
休休忍不住恍恍惚惚,几疑自己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觉,不像是真的。眼前这个男子,眉目间带着温柔笑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她禁不住心头狂跳,听见自己在说:“殿下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如隔着云岸,遥遥而来:“我跟在你后面很久了,想找到一些失去的东西。”
“找到了吗?”
“我会慢慢找到的。”
他说完,兀自蹲在摊前挑选起来,那副认真的样子,令休休心里微微异动。少顷,他挑了两个,一个递给她,一个掂在手中:“这两个好。”
休休扫了一眼,手中的泥人分明是位皱纹满面、梳着头髻的老婆婆,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萧岿端详自己手中的白胡子爷爷,脸上也漾着惬意的笑:“以前你也是这样笑的吗?”
闪电又起,她的眼眸仿佛蜡烛凝成的一朵灯花,倏地爆灭了,脸上的笑意也迅速敛去。
他马上意识到什么,小心地问:“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她抬起眸,那双同样蒙眬的眼,正直视着她,那唇却是含了温柔的笑,让人仿佛跌入陈酿的涡,醉了。
“没有。”她轻声答道。
以前,确实这样笑过的吧。
有风掠过墙角的攀藤枝叶,里面点点绿意在阳光下显得分外醒目。暖春了,那些带着丝丝绿意的攀藤沿着青砖瓦片,一枝枝蔓延下来。其中一两株藤条,染了醉意似的,肆意地在风中舒展着。
“想去哪里玩?”他忽然问她。
她沉吟,脸上不知怎的有了向往的神色,声音却颤着:“想看水袖……”
连自己都没想到,此情此景,怎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他不得其解,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笑如暖春,便拉了她的手:“跟我来。”
傀儡似的就这样被萧岿牵动着,不知在热闹喧嚣的街市走了多久,琴声、竹板声就在耳畔,清脆鸣动。萧岿兀地止住脚步,转眸朝休休一笑:“就这家。”
休休睁大着眼睛,往事就像这一簇一簇的金粉,千点万点地化成回忆,一圈圈在脑海中散开去。她的唇片翕动,艰涩地吐出两个字:“这家……”
仿佛老天冥冥之中巧安排,时光倒转,经年轮回。还是那个戏园,还是那个雅间。
只是萧岿并未回忆起。
四处寂静,没有了喧哗,没有了穿梭的小二,没有了绰动的人影,就他们俩。
雾笼戏台,烟锁重楼间,伊人轻移莲步,从紫檀香屏间隐现。一扭头,一抬足,袖子便如水般倾泻而下。那丈尺雪白的纺绸,原来是缝缀在袖口的。然后一点一步一移,娇羞欲滴间,纤纤柔荑慢条斯理地出来,长袖一甩,休休的心就乱了。
依稀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女子,旋转着,情意款款,找寻那俊朗飘逸的少年。情到深处,爱到真挚,那份牵挂,那份缠绵,便如水袖般若即若离……而悲到切处,恨到至深,也在拂袖而去那一刹那凝固。
在休休眼里,这空灵飘荡的东西,似是装不下什么,却又寄托了一切。就如人的情感,欲言还休,欲罢不能。千言万语,总在一扬、一撇、一搭、一绕间。
看台上,时而是一曲舞鸾歌凤,时而残月落花烟重,更是那一江春水向东流。
萧岿此时转眸看向休休,按住自己的额头,首先开口打破彼此的沉默:“难得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感觉我们曾经这样,面对面坐着,浅斟低酌,窃窃私语。一想到你,我就会头疼欲裂,心里又会出现莫名其妙的波动。我越头疼,越是渴望见你,了解我们的过往。”
那痛苦的表情、赤裸裸的直白,让休休心情激荡无法平静。好容易控制下来,她才轻声道:“殿下不用了解,奴婢已经告诉过殿下了。”
萧岿眉头渐渐收拢,凝视着休休,认真道:“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休休无声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段感情,怎么可能在虚无缥缈中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周而复始地轮回?
台上,一场舞,一段唱,已经醉了嫣然,谢了悄然。
然而,萧岿始终握着休休的手,未曾移动双目,眸光明亮似耀:“既然水袖能够挥收自如,我和你为何不能?我相信,我们曾经很是相爱。”
他一语双关,她竟然无语对答。
“我会让你考虑。”
“不用考虑,奴婢已经说明白了。”她的声音近似呻吟。
“给我一个机会,好吗?”他抬起她的手,唇落在上面啄了一口。
她窘促得面红耳赤,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用了力,索性放在自己的胸前,心满意足似的叹息,瞳孔清清地说:“休休,这次我不会放过你。”
那声音不重,落字却很沉,休休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种被灼伤的痛楚。她只能任凭他这样握着,就如台上袅袅余音,那柔暖的感觉缓慢地、一点一滴地渗透。
叁
一场小雨来得好快,悄无声息地,伴着春风淅淅沥沥地飘来,如丝如雾,如烟如潮。透着这缕缕蚕丝,行宫内的殿台楼榭如同融进淡淡蒙蒙的画面,忽隐忽现。
杨坚下了轺车,从身侧随侍的宫人手中接了折骨青竹伞,踏进这淡蓝色的烟雨中。
外殿,鎏金鼎内焚着沉香,淡白的轻烟如春风拂杨柳,丝丝袅袅地飘荡着。寝殿与外殿之间,原本用垂挂的幔帐隔着,因为萧岿不喜欢,改了翠色竹帘。
透过条条缝隙,萧岿一身青袍端坐在书案旁。面前批文如山,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折子。听见动静,他突然抬起头。
杨坚笑道:“春天真的来了?”
“春天来了。”萧岿一脸惊讶,也笑起来,“杨兄神不知鬼不觉又来江陵,不漏一丝风声,连小弟都瞒过了。”
两人见面分外亲密,拥抱过后,杨坚关切地问:“你的伤可好?”
“早已经没事了。”萧岿捶了捶自己的肩膀。
秋月飘然而至,殿内弥漫着一缕茶香。杨坚这才注意到案上的茶盏,只见羊脂白玉盅里一汪碧绿,一眼便是舒心。他端起饮了一口,啧啧赞叹道:“香醇温厚,秋月姑娘果然煮得一手好茶。”
秋月嫣然一笑,又恰到好处地斟了一盏,才飘然站在帘外伺候。
萧岿望着秋月的身影,脸上的笑意淡了:“大哥也曾说过,煮得上佳春茶,天下只怕莫过于秋月。只可惜,大哥没这口福了。”
“听说他被郑渭所杀。”杨坚放下茶盏,正色道,“梁国暗潮汹涌,人心叵测,你这储君举事艰难啊!风传你得了失忆症,我心堪忧。今日见殿下气色,毫无失忆症状,却是有人故意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