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后,阳光铺展,今古传奇门前采光条件非常好,此季暖凉交界,也正是一年中最为舒适的时节,可烟岚站在这样的和风柔光之中,全身上下却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她微微低垂着眼睑,脸颊边柔软的发被风撩着轻微拂动,唇角笑容淡淡,面情依然静谧又清雅,袖子轻轻拢着,是很随意的站姿,只因这氛围的安详,阳光似在画卷一般的姿影外勾上淡淡的柔边,连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颗粒都发散着轻微的光色,美好得不似凡人,却恰恰是这样完美到不真实的画面,清晰地提醒旁人,这,只是数据——可真的,是,从头到脚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的姿态。
谁能知道呢,烟岚衣袖下看不见的手在颤抖着,就算能努力维持住外面的镇定安然,牙齿根处消不去的战栗却那样分明地揭示出她的恐惧。
是的,恐惧。她知道这恐惧是因为什么,知道恐惧因何而来,却想不明白,为什么,在毫无意识的时候,这种情绪已经出现在自己身上,无法控制,亦无法调节,就仿佛……本能,那些几乎为她所舍弃的很久不曾出现的,本能!
白发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那样安静地看着他,依旧是沉默的空洞的眼,依旧是平静到没有任何波澜的面容,却是那样专注——可就连专注都看不出任何意味!
他说,你们的代码是一样的,你们本来就是同一段数据。
那瞬间烟岚几乎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都被抽空、灵魂不知所踪的茫然,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你们,指的是谁?一样的代码,又是什么?同一段的数据,是哪个与哪个?
她在意识还没有回笼,思绪没有转弯,甚至是还未明了到这些话语的意思是什么的时候,就有某根神经被狠狠地触动,然后,身体随之而起的巨大恐慌如黑洞般几乎将她吞没。
然后,同样没有思考话语中的含义,她就已经知道,身体会产生的这样的反应与情绪,只会是在面对身份危机的时候。
身份危机……人控的存在。
思维开始发散。
他很明确地提到了01的代码,但他又是怎样知晓的呢?不可能是出自黎明岛,虚无旗下每个工作人员都有签署密令,直接监控者是主脑,一旦违规,给予制裁的也是主脑,他不可能与后台有任何的关系。那么只有非法手段……混元正道的一切都由主脑掌控与操纵,理应说不应该出现漏洞,但她对这方面没有研究,据她所知,现实中即使在主脑眼皮子底下,还能入侵数据库或者继续截取数据并且不留下任何证据的人也不是没有,这个可以暂且不管。
01是人控代码,是她在这混元正道的游戏世界中标志着唯一身份的数据代码,这是不会变的,也就是说,不管她在游戏中以怎样的外貌、身份出现,她在构成混元正道的数据世界中的本质数据永远都是以01为首的同一段,最多是加了点伪装或者修饰……这样想来,白发说的“一样”便不难理解。是指她扮演NPC时曾用的那些身份虽然不同,但背后控制她们的却是同一……段数据。
最不该泄露出去的东西,居然有玩家知晓了。数据库是整个游戏的核心,而关于人控的一切数据更是重中之重,即使是后台想要调出去都必须经过主脑道道程序的审核与批准……她该对主脑有信心的,可,白发,却偏偏知晓了。
为什么?为什么呢?
她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对她说这些,更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些什么……猜不透他的筹码,也摸不准他的用意,但只要他有一点可能会知道人控的存在,那么,就必须将这件事当做最高等级的危机来处理……人控的存在秘密绝不能泄露的,否则,整个虚无就完了——白发能探知到这些数据,表明了他至少有这种本事和对应的后台。
然而烟岚不懂,她想不明白。她确实见过白发,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以烟岚的身份,在明月乡中,但白发说的是“她们”,也就是说,他见过别的外貌与身份的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哪方面留下了错误,或者破绽,令得白发不惜……用非法手段也要去取得背后的数据。又或者只是纯粹的巧合——但巧合的可能性,她是连半分都绝不可能会相信的。
烟岚的主身份便是正道尊上,可根据任务安排,她扮演过不少角色,也有兼职临时工,白发……究竟见到的是哪几个……为何,她从来都没有印象……
但无论他的用意是什么,既然他探知到了她的数据,那便是她的过失。无法推卸,亦不能逃避。
不知为何,烟岚根本抑制不住仿佛缺失了某些部分般的惶惧。她就这样不露端倪地站在白发面前,浑身冰冷得毫无温度,身体与心理表现的巨大的反差让她的手甚至控制不住地痉挛起来,但她还是,半点没有显露出来……
空荡荡的街上,终于,又出现了另一个玩家。
抹茶不安却强装镇定地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眼角余光左瞄瞄右瞄瞄仍有惊魂未定,似乎在为这样大的城市居然没人而惶恐,直到终于看到白发,整双眼睛都亮了起来。马上奔过来,真站到面前反倒是扭捏起来了,因为她一不小心忘记了,塞西尔的任务就是让她暗地里跟着自家老大,顺便悄悄看一眼让他终于不淡定的NPC是怎样个模样……但她先前为死寂得仿佛大屠杀过后的城池给搞怕了,没有隐藏踪迹……再说就算她藏了,她也不会认为自家老大会发现不了。
这样一想,没了心理压力。
“老……。”还半个字梗在口中没说出来,她局促地顿了顿,想到环境不对,迅速改口,“大人。”
白发缓慢地转过头,动作流畅却分明带出了某种机械般的凝重感。
抹茶浑身寒毛倒竖,两眼望着地下愣是没敢抬头,想也不想全盘交代了:“塞西尔让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没有。”白发说。
抹茶僵在原地,某种紧张到了临界点反而是心平气和了,反正全部豁出去了:“那您什么时候下线?塞西尔从皇宫里调来了最好的医疗设备跟医护人员,您就算不愿浪费时间接受治疗也总该做个全面检查,让塞西尔放心也让他们可以制订出合适的方案……。”
白发没说话,只是静静盯着她,直盯着她到浑身直冒冷汗。
最后他说:“他们在城外。”
明明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但抹茶抹茶想也不想行了礼就飞快转身往来的方向奔走了,中途同手同脚差点把自己绊个半死。
没正面回答代表这不是她们该知道的,与其小心翼翼揣度探听还不如揣着糊涂当明白,至于他说的那句也很明确,阿月跟花花在城外,她最好也跟他们在一起,嫌她碍眼了……塞西尔是白发的首席副官,大到帝国公事小到贴身事务全部一手包办,而她在塞西尔手下混了那么久对于这位大人的脾性却是了解至极。
白发的任性在于他们所得到的永远只有个结果,而他压根就不会透露半个字的原因与过程。
没了旁人,此间又沉寂下来。他转头看着静谧站立的NPC,表情没变,看着就只是看着。
烟岚几乎是在数分数秒地祈望着时间迅速耗完。在她心目中,白发的难缠已经远超白夜……至少白夜还是能掂量轻重的,知道这个小小的低级文明扛不起他一片指甲的重量,未免自己的乐趣迅速崩溃所以按照规则来行事……但不管白发的现实身份是什么,他试图触碰潜规则的时候就代表了他的违规。
一秒,一分,一刻,一小时,一时辰……
时间熬到的瞬间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这些天的成绩反馈,然后果断消失在原地。
最后空荡荡的大街,只有他站在原地。
白发顿了顿,扭开头看向某一处屋顶。这样注视了约五秒之后,女子尴尬地起身,慢吞吞跳下来。
“大人……。”
白发招出坐骑,动作干脆利落地跨上。
抹茶的表情变作了惊恐:“大人您去哪——世家之争马上就要开始了——您不参加了吗——”其实她更慌张的是不知道怎么跟顶头上司汇报他的行踪……
宝马潇洒地一个旋身,正待迈踢,又缓了步子,白发拉住缰绳,顿了顿,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扬长而去。
抹茶站在后面,皱皱鼻子表情痛苦地蹲下去。
故意的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报复她碍他眼了,做电灯泡了,让她交不了差……绝对是故意的啊……
话说,原来大人喜欢那种类型的女人吗?
烟岚坐在小楼中发呆。
园中繁花似锦,黄昏残红如血,席凉的风拂着纱帘轻舞,空中飘浮着浓郁的花香与木香,仍是旧时的味道。
她坐在窗口,已经不发抖了,但是手脚冰凉,连唇上都没有温度。
她很恐惧,她说不出自己有多恐惧,荒谬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恐惧。
但,似乎是,白发说出那几句话直到现在,她都无法让自己完全镇定下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她根本想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她更摸不到事件的核心,或者本质!似乎,每当要深入地探寻出什么答案的时候,就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阻止般——就似乎大脑深处被挖掉了一半,又或者那里原就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有的——而这,更加深了她的恐惧!
她更不懂的是,她,为什么会在明月乡。
明明应该是回到沉夜山庄去的!明明是应该在沉夜山庄的!她只有这两个选择,可原本是没有任何理由会选择明月乡的,可,她现在就是在这里。
烟岚望着窗外那一片似锦鲜花,胸膛空空得摸不着边际。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她想。
她确信自己不会露出任何破绽,为何白发会那样步步相逼?她确信自己没有出任何问题,为何一错再错,事与愿违……
可真的是……没有任何问题……?
她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一点动摇一点游离之后,对于掌控自己掌控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失去信心一样……白发一定是触动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但是极其重要的东西!她必须得找到那是什么,然后才能应对地给予补救……
可这一切,原就是怎么回事呢?
烟岚握着自己的手,缓缓闭上眼睛。心神安静下来,身体也跟着安静下来,她几乎是心平气和地等待着主脑的传讯。
可是,主脑,没有给予任何的回应。
不应该的,这又是不应该的。
主脑不可能没有监控到今古传奇门口的那一幕,白发说的那些话几乎都可以的当成是最敏感的句子,不可能不在主脑那里备案的……人控存在的危机,她所出现的失职,哪一个……都不可能被主脑放过的。
这种事,原本她以为,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她身上的,但偏偏就出现了!没有先例,她更不知道怎么处理,她能寄托希望的,只有主脑。而,她坐在这里等,等着未知的可能,等着谜底的揭示,等得那莫名的恐惧一层一层加深,主脑,仍没有任何的讯息给她,甚至,连流浪者,都没有一个上门。
为什么?为什么呢?
烟岚最后没有等到主脑。她等到了白发。
夜已降,月色如水。她自己跟自己下棋。手指冰凉,连棋子的温度都暖过她的手。每落一个字,之后,便是漫长的放空。
白发在小楼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像是终于看到这里开着花一般,凝神地专注地看了许久,才进入小楼。
他是玩家。他做事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她是NPC,跟这背景连接在一起的NPC,没有触发的情况下,她可以永远不给予回应。
他推开门,掀开帘子,进入里间。站在原地静静望了她些许时间,慢慢走过来,坐在软榻对面。
棋,刚开局。只是稀少的几颗棋子,她竟用了那么漫长的时间。
“这局棋,与我继续罢。”白发低低地说。他的眼睛,看着她,一动不动。
明明是征求意见的询问,却是用陈述的方式表达出来。
烟岚,也抬起头看着他,但是没说话。
白发的心中一动,正对上她的眼睛,视线交汇的瞬间,放在身前的手,几乎都控制不住地颤了颤。
他无法想象,从青河城全力赶到明月乡,却当真赌对了她在这里之时,那些一闪而逝的他所不能明了的情绪。他更无法想象,当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时候,那些在他生命中,从未曾曾出现过的……感观。
那三年,她就在樊离身边,那么多时间里,她跟他站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是,他从未正眼看过她几次,他从未与她说过话,她的视线,亦从来不会在自己身上停留。而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与樊离的交流,与赫连让的交流,与那些和她搭讪的人的交流,不说话,却总是,看着他们的……而他的福缘,太低,太低……他从不曾跨过那一步,却忘记了,她只是NPC,不去触发,她永远不会给予回应。
白发那样定定地望着她,他不说话,她低下头。
白发的眉宇的线条忽然放缓,即使是这缓和依然显得过于生硬,似乎,从来不曾试过这样做,他说:“我知道,你的智能程度,是极高极高的,甚至比樊离,还要高……否则,一段程序,不可能兼容更高级的程序。你的存在,与其说是为了这个小楼,不如说,小楼只是你停驻的驿站。”
他可以将这些直接说出口。因为他所面对的,只是NPC。NPC只会听他们程序包含范围内的话,剩下的,就算他说了,也会被系统直接屏蔽。智能程度再高的NPC,也只是,NPC。
他怎么可能想不明白呢,她是她,殷楚也是她,同样的身份代码,标志着这两个不同的角色背后,是同样的一段数据。数据编写的时候,低级程序可以用高级程序为蓝本来改换,但不管装饰与伪装如何,其中内核的本质,却总是一样的。她比殷楚出现得,更早,殷楚已死,而她仍在,明显,她才是原始的蓝本。那她,就至少有比殷楚更高的智能。
构造游戏的时候,这种情况很常见。毕竟,不可能每一个NPC数据代码都是完完全全独一无二的,只有相似程度的多少而已。她在这明月乡,只有两句台词,却是自由的,她能被主脑拉去做门票发放员,说明她的程序设定中有这样的临时镶嵌功能……她的身份,未知,她的智能程度……却绝对是高的。
她不对他说话,只是因为,在明月乡这地图时,她的敏感度被调得太低,他无法触动。
白发低低地说:“你明明懂我的话的,为什么,不能,回应我呢?”
他凝望着她的脸,她完美得不真实的姿容,就像仅仅是这样看着,他永远找不出来这背后所供驱动的,本质的核心的,数据代码。
而她终于,伸出手,纤弱无骨素白如玉的手,将乘着白子的棋盒,往白发那侧轻轻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