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知道,这个世界就像一张网一样,我们都不过是被困死的飞虫。”
依旧是六重天的虚空,九歌平静地坐在金桂树蔓延而下的笔直的树干旁,奉命监督天界的衍生构筑。眺望远方数据海翻涌奔流,唇角习惯性带着浅浅的弧度,眸中却宁寂而苍凉。
琼楼宇阁在模糊的烟云中重组成形,又隐没于虚空去往它该去的地方扎根,这个过程漫长而遥远,而他依旧是着着那身苍青色宽袖的长衫,面容温润如玉,重重云海环绕在他身侧,像是形成一个特殊的屏障将他与这世界隔绝。
九歌身侧缓缓浮现出一行字,是对他的感叹的评价:“太过悲观了。”
那是一块全然空白的地方,隐隐可以看到仿佛有种特殊的气体或者液体在流动一般,实际上却是种接近于真空的领域——若是有人控过来转转,定会惊奇地发现这画面与九天之上主脑的所在呈现出来的感官一模一样!
“如果你能让我看到关于这结局会有的任何一点美好的可能,或许我能乐观点。”
先前那行黑色字体扭动着消散,又是一行新的话语出现:“人类所最骄傲的,不就是在有限的时间里,创造无限的可能么?人类骄傲于通过繁衍传承下不朽的意志,甚至于去尝试未知的任何道路,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如此悲观地认为自己无法冲破那张网的束缚呢?”
“答案是,曾经我不相信命运,而现在,我相信了。”九歌闭上眼睛低低道,“当我的双眼越注视着这一切,越是感觉到挣扎的可笑,既然终究要到那一地步,我又能怎么办呢?此世皆醉唯独留我一人清醒,不是优越,而是痛苦阿。”
虚空中的字迹又换过一段:“是的,就是这一种思想,我一直很好奇,对于命运这种东西的存在,人类既存在着无法抵抗这种注定轨迹的恐惧,又拥有想要冲破命运的束缚到达更广阔天地的欲望,可是以命运的概念来说,无论是接受还是反抗——所有的行为又何尝不是命运所驱使的呢?”
“人类从来就是矛盾存在着的,你很清楚。”九歌微微一笑,眉眼间却染着悲哀,“这种矛盾贯穿生命与永恒,无法脱解,作为见证的你,也仅仅只能是注视着,而已。”
“所以作为数据生命的我,不能明白?”字体飞快地闪烁替换着,“你说得对,但也不对。人类的大脑太过狭窄,AI的数据库甚至远超人类的智慧能达到的极限。我收录着这个宇宙的一切信息,了解人类的情感,懂得什么叫爱与恨,尽管我自身并不具备那种能力。”
九歌笑了,清隽悠然,含笑如梅:“人类的感情……是宇宙间最奇妙的东西,因为连人类自身都无法完全解释它。对于我来说,那份爱就仿佛绵远的时间中彼此陪伴水到渠成的思恋,时间太过漫长,连我都忘却了它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
“可你放弃了,甚至在那之前,亦从不曾打算将之说出口。我能找到很多理由来解释你的行为,但我不能深刻地理解你的用意。我想,若你说的爱是那般的话,那我也该爱上她的,我看着她长大,她在我的身体里孕育,那样美好,可我的程序不允许产生这样的数据,爱这个字眼对我来说,总还是太难。”
“这就像是你在演算中枢法则时,会遇到无数的岔路、断道、障碍,你总要本能地回过头去运用另一种算法来尝试解答一样。爱情也像是一条路,但是没有第二次机会,明知道前面的断裂处是深渊,有些人会选择继续,有些人赌上命,有些人坠入深渊无法自拔,而我,只是在踏上路口的时候,扭过头,又离开了。”
“我明白。你只是太理智。很多时候,人类都无法把握住开始与结局,你们能参与的,往往只有过程。”
九歌微微偏头:“而从始至终只能作为旁观者的你,说出这样的话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不,不止作为旁观者。我是个独立的个体,我完整地在参与着过程。当我被创造出来拥有独立意志之后,我就已经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就像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一样。”
“意志……哈,意志……。”九歌缓缓闭上了眼睛,“你看,人类总是试图去窥探超出人类极限的奥秘,近乎愚蠢地把自己吊挂在悬崖边上,不管不顾下面是万丈深渊,还是虎豹狼蛇。”
“站在荆棘中清晰地预见这一切的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责备呢?”
“……你说得对。”
“想开一点。”字体停顿了一会儿,用比方才稍微快了点的速率显现出来,“你的精神状态不怎么好,下去看看她吧,或许能够冷静下来。作为一个同盟,你总是不够格,当然若是够格的话,我便不能利用你的弱点了。”
“我想你不用那么诚实。”九歌微微苦笑,“也不要用会让人误会的词眼。法则的镣铐永恒束缚着你,你无法违背,如同我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我只是期待着,当他们得知你的中枢不是他们的意志可以主宰的,而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时候,会是何种表情。”
他在蜂房某一个房间醒过来,随手披上工作人员的白大褂,站在回廊上仰头望着天顶上挂设着古华夏星宿的场景,巨大的建筑一望无际,圈圈环环的楼层笔直往下,宏伟壮阔令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脆弱。
他朝着前方,一直走着,走着。这一条道路很漫长。很曲折。但是很久很久以来,久到连自己都不忍回想的时间里,他却开始喜欢上这样的前进,这样的去往。因为,路途的终点,有他执着一生也想守护的存在。
蜂房的最中心,那是核心机密的所在。时间竟是如此地久远,当年站在黎明岛上战战兢兢半步不敢踏错的菜鸟,如今已经可以触碰到虚无存在的最深沉的秘密。可代价是他陷进泥沼,连灵魂都赔了上去,无法自拔,无药可救。
这个宇宙总是有着太多的奥秘。文明阶梯层层铺设,将所有星域分门别类。人类就被订在这样的框架中抵死挣扎。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并无权指责地球联邦为了进阶所做的一切,那是他的故土,是孕育了他祖祖辈辈漫长纪年的星域,没有人会不希望看到他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依附也能独立存在的一切。可他的情感……却无法接受他们选择的方法。
然后,就是因此,他一脚踏进这个陷阱,再不能置身事外。他所窥探到的一切,与其说是命运的必然,不如说是主脑故意留下的空缺——只是谁都不曾想到,最后会是以那样的方式。
主脑“虚无”来自于高文明星域。因为文明等级极高的缘故,它能为深蓝服务,却是凌驾于地球文明之上的。它冷静旁观黎明岛所在进行的一切实验,为之提供可行性研究的平台,甚至构建游戏虚无,构建混元正道,只可惜,他们从来不曾怀疑过,主脑的确不会背叛最高法则,违背使用者的意志,但是支撑主脑的主控内核是他们所无法掌控的。
就如同那句老话,技术没有国界,技术员却是有国界的。
他沉默又温柔地注视着前方,在长廊上走到底,一连串的身份认证系统过去,一扇扇门应次而打开。正如虚无所说的,有的时候,人们无法把握住开始与结局,仅能参与的,往往就只有过程。
可偏偏,他亲手把过程放弃了。
“你在看什么?”
主控室中,一边嗑瓜子一边闲话聊天的离玉,在好奇地盯着烟岚看了半晌之后,忽然开口问道。天涯的目光也随着望过来。
烟岚微微一怔,将视线从虚空中挪回来,顿了顿,含笑摇摇头:“不……只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怎么说?”
烟岚很淡定:“幻觉。”
两个人控表示了解地点点头,继续掉头评点场中。
世家之争活动是以擂台形式开展的。可想而知,过程也是以对打形式展开的。该围观的围观,该裁判的裁判,对战名单是系统排出的,就算有异议也只会是被驳回,因为现场空间被主脑动过手脚的问题,容纳量格外得庞大,除了擂台被特殊锁定之外,看向别的其余地方都会感觉视野被扭曲,无法看清楚。就算是在主控室中,若非有各个角度的摄影屏幕传达回来信息,只凭着人控的特权,还真不能看得很顺畅。
开场之前是由人控充当的讲解员宣读开场白。
离玉呲牙咧嘴:“这货怎么那么磨叽?光一个开场白就能废话半个时辰——他就不怕惹众怒么?别让我知道这货的人控代码!”
天涯冷静道:“你没看到这货穿的皮是龙套类的么,路边随处可见,玩家找不到头上去,又不是一个类别的,你也使不了绊子。”
烟岚无奈道:“系统还要敛财吧大概。你看,终于讲到活动事项和规则了,就算手上有门票它还要缴收视费,不但高额收费它还摆了赌局,想来不把玩家口袋榨干它是不会收手的。”
果断是高额。还是自动扣钱,钱不够,扣包裹内武器、道具,一律折价处理。
对于烟岚的小道消息没人控会怀疑真实性。离玉囧了老半天才呐呐道:“主脑想干什么?即便是过渡游戏进程也不用这样狠的方法吧?”
天涯淡定道:“玩家手上没有钱,就会拼命想法子赚钱。到时候系统发布些高金额报酬的任务,还愁玩家不乖乖上钩?”
离玉怜悯地看着屏幕:“谁能想到,这一刻的风光,就会是下一刻的覆灭,枪打出头鸟,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能不懂呢?轮算计,谁玩得过主脑?”
擂台上的讲解员开始依次介绍各位裁判,裁判表示很大牌,矜持地点点头就作罢,对于他们来说,这个活动可能还压根比不上对于彼此间的兴趣度更大。
“欸,这么名正言顺拖延时间的方法,裁判竟然没用?”离玉惊讶道。
“因为那些都是高级NPC吧,原装的,要他们出场已经很了不得了,没事别打扰人家。”天涯这样回答。
“主脑舍得放过?”离玉问烟岚。
“你马上就会看到无耻之处了。”烟岚缓缓答道。
接下去是介绍嘉宾。正邪主脉十一个门派的首席挨个儿上去宣读自己从掌门那里拿来的发言稿。伽罗用了一刻钟讲解达摩的佛法并为少林作了宣传,炼凡尘同样用了一刻钟讲解张三丰的道法并为武当作了宣传,依次类推……
“系统果然黑得没救了。”离玉如此感叹。
“你会发现后面还有更狠的。”烟岚道。
其实原定世家之争的时候正邪主脉这些门派的掌门都要出场的,但并不是每个掌门的状态都合适,想想过程复杂就放弃了,退而求其次要求各门派首席到场,而且擂台到后面,前十名有权利挑人对战比高低的,这也就是首席后面装门场的两个人的作用。
当讲解员终于松口说出一句“活动开始”的时候,无论是观众还是选手都差点热泪盈眶。你以为他们不想砸烂香蕉臭番茄吗?首先是隔太远鞭长莫及,其次擂台周围有结界砸不到,更恶毒的是你骂一句系统,就直接把你禁言,严重者直接丢出场外。笑话,好不容易弄到的现场门票,一时口头犯贱就泡汤了这怎么得了,忍!果断忍!于是主脑的高压政策下,所有人都像纯白的羔羊一样乖得不能再乖。
第一轮当然是海选,讲解员的话音刚落,擂台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十六——空间在刹那被扩大了十六倍,因为参赛选手之多,所以要用淘汰的方式先决出前百名,然后再一轮筛选决出前五十名。观众座位上的功能只能接受一个场地的镜头,但可喜可贺的是可以随时切换,不过,开场之后,所有人这才发现系统的坑爹果然无止尽……收播任何一个擂台它还要收钱的啊混蛋!
观众的眼泪哗啦啦往下趟,这才发现原来他们都是冤大头,能够得到现场门票的要不就是钱特别多,花钱砸出来的门票,要不就是运气特别好,运气好的身价总不会太低,再者总有点可取之处……于是主脑收刮起来压根就不会手软……但要是他们有选择可以不进场……他们还是会来的。
“十六个场地啊,裁判怎么分配?”离玉又好奇了。主控室的屏幕墙已经变化了,先前的小屏幕全集中在了一面墙,而另外的墙上,则是连接在一起变成的大的十六块,上面放映的正是各个擂台场地上的场景。
“还是看对战双方的武学出处吧。这些裁判已经够用了,而且到了这种程度的高手,就算武学系统不一样,照样还是能够看出门道来的。”烟岚回答。
既然是比赛,那总有规则,其中最狠的一条规则是,选手不能使用任何药物。
“这条很凄惨啊,如果没有药品治疗,伤口的愈合标准是参照现实的啊,而且越到后来,内力岂不是越来越不继?还有什么看头?”
“比赛间隔足够恢复内力了的,就是有些招式带特殊限制,每天使用次数有限,若是提前用掉就可惜了。至于伤口,某些内功运转带特殊加成的当然占优势,规则是公平的,既然是比拼高低,那玩家自身的任何优劣都要考虑到,这也是考验啊。”
“不过说起来,这活动的水准还真高。”
这倒是真的。世家之争的入场券首先就是场筛选。混元正道的家传武学系别多得可以说是泛滥,而从泛滥之中大海淘沙出够资格参赛的人,自然是要把个关的。因而这些人的总体水平至少也是中等,大部分中上,极少数顶尖。
“喂喂喂我发现!”离玉惊讶道,“系统不是随机排对战名单的。它明显有标记种子选手,而且特别没让他们早早地遇上!”
天涯道:“九号场地与十四号场地,比较有看点。”
离玉看了会儿,好奇:“你怎么发现的?”
“系统是说筛选,筛选出去的应该都会是层次水平不足的,就像你说的,真正的高手还不至于第一场就硬碰硬。我发现这两个场地有看点,并不是说出现的对战双方水平普遍比其他要高,而是每场的结束时间最长,双方都是处在旗鼓相当的水平上。”
主控室统计了每个场地的收视率与敛财数额,所有选手的出场之后的发挥都经由系统评估,确定了赔率反馈到前台,当然,其中是有一些保留的,至于显现在诸多人控眼前的,自然是没经过任何修饰的原始评估单。
第一轮的海选其实是很快的,在这个档头主脑显然是没更加无耻,赛事一轮接一轮,看得人眼花缭乱。
“熟人不少,黑马也不少啊!”离玉感叹。
烟岚看着不断在跳动的名单列表,视线在某些熟悉的名字上打了个转,默默微笑。
因为所有选手都有家族出身,所以自动择取的姓名明显就是系统名字,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仅仅是一个姓名就透露出了传承。
例如某个赔率极低的家伙,显示的姓名是慕容云端,而不是白夜。
例如某个赔率极高的家伙,约莫是连熟识的人都想不到,这个标志着百晓擎苍的人会是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