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喜欢你?”
她静静坐在那里,那瞬间仿佛耳边的所有树木都在梭梭作响,铺天盖地的风掠过枝梢,将整个世界都拂乱得不可收拾。
天色微凉,香炉中的烟还未袅袅腾起便消散在空气中,烟岚茫然的视线无所焦距,只是视野中合欢树那些硕大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天地都是如此寂静,连花瓣落在台阶上细微的声响都被捕捉得如此清晰。她张大眼,仿佛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般,沉默得无声无息。
“我,喜欢你。”坚定得近乎执拗的声音,不同于往昔止水无波的死寂与呆板,似乎空洞骤然间填充了实质,渺茫霎时间凝聚成真实,可是话语出口却带着叹息的味道,感念,却无比认真。
“那么久的时间里,我终于能够明白我自己的心情……所以,也想让你知道。”
“我喜欢你,想要你在身边,想要能够看着你,一直一直看着你,喜欢你,不知道你是人控的时候,就算是入侵也想盗出你的数据代码,可是,你不是NPC,我不知道……该怎么让你明白……我不想让你困扰的,可我不知道该怎么……。”
那些话语说着说着就无法继续了,他一直那样专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然而微微蹙起的双眉却显示了似乎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的事实。
呆了片刻,他缓缓起身,干净利落的衣衫彼此擦过时带出细微的摩挲声,和在风与落花之中很是和谐,然后,拉近与她的距离,走到她面前,连停顿都不曾,曲起一条腿蹲下去。
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然后,轻轻握住。
仿若无骨的纤纤细手,柔滑如丝绸般的皮肤,脆弱,微凉,小巧得一张手就能整个儿包进去。依然直视着那双眸子,水蒙蒙,雾煞煞,茫然的时候如同孩子般的天真。他一动不动,只是深深地看着她,握着她的手,却不更近一步,仿佛这样做,已经是最为奢侈的妄想。
烟岚怔忪地望着他,任由前面的人牵起自己的手,没有任何反应。
“喜……欢?……。”
呆呆的、艰难的吐字,这个名词……对她来说是什么?
为何此刻听起来,却是如此陌生?从来没有人对她这样说过,也没人告诉她这个词的意思。不,她是懂得的,她可以透析这世上任何一种情感,却始终没有……代入感。就像她能说出世界上最动人的爱情故事,却不能想象有一天,有个词语这样突兀地降临在自己身上。
烟岚努力地回顾,拼命地思考着,揣摩着,繁杂的思绪如同纠结的线团,怎么都扯不出线头。
她听到什么地方传来蝶羽破茧的声音,青空下似乎有飞鸟在展翅,似乎是生命的气息?那样微弱,又是那样蓬勃,清晰得让人想落泪,可是大脑像是卡了壳般,努力运转着也难以从死机状态中脱离出来。
他是认真的。这话语是这样认真。任是谁人,都挖掘不出这些话中的任何一丝不诚。
可她只是茫然的,怔忪的,连回应都无法给出地停顿在原地。
“然后……呢?”
她在离他这样近的距离,声音却仿佛从天边传来:“你想要……什么?”
“我以为我懂的。可是我……是真的不懂。”
烟岚静静走过一廊的风景,看黄昏的沉夜山庄如同记忆里一般模样。同样的情景,明明是昨日,昨日的昨日,乃至之前的一天一天皆无两样,她却看得仿若隔世般。
沉夜山庄之所以取了名叫沉夜,便是因为黄昏与黎明时分此地才为最美。她仰着头立在碧落崖上,遥遥望着残霞余晖的光色在雕栏画廊的琉璃瓦上点出璀璨的流光,大风拂乱发丝,松松垮垮的髻上几串坠珠相互交错发出细微却清脆的撞击声,她偏了偏脑袋,然后闭上眼,放纵自己,整个人向后倒去,忽地坠入悬崖。
衣发狂舞,风声转凄厉,在耳边不停呼啸,身体失了平衡,没有任何凭借,在空中不停地下坠,下坠,在这样的境地之中,某种孤独无依的感觉似乎瞬间爆发出来,在身体的各个部位横冲直撞,大脑却是一片空白,在这样疾速落下的过程中,灵魂仿佛脱出了身体,就在上方冷冷地审视着自己。
她睁开眼睛,空洞的眼神沉静地回望自己,发丝迷乱了视线,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握紧,手心却是空的。整个世界都是空的。
她怔怔地,下一个瞬间,猛然旋身,不知从哪抓出条绸带叱然一甩,卷住崖壁上一处突出的石岩,岩石上落满了青苔,她的落势只是一缓,便又继续向下,她甩手将绸带在崖壁上连击数下,落势便一缓再缓,离地极近时猛一旋身,借着反力化解了最后的下坠力道,甩手收回绸带,轻飘飘落在布满钩吻的崖底。
烟岚抽下髻上斜挂的发钗,随意丢在地上,失去束缚的发丝如瀑般散开,铃铃铛铛的玉坠珠串跟着散了一地。
她沉默了片刻,微微侧耳,听得几个细碎的颤音打破崖底的静寂。紧接着,就是悠长又冷清的乐音。
鬼王奏的曲总是如他一般,摈弃凡尘的不屑,目空一切的狂傲,再如泣如诉的曲子到他手上也带着一股凛冽残酷的气魄。
烟岚听完这一曲,沿着乐音来时的方向缓慢走出一段路,便见着转角处缠满钩吻的泥石块上,不知何时起就坐着的身影。静静地擦拭着琴杆,似是不经意地就那么抬头看过来。
芙蓉面,冷白骨,素来都是冷漠讥诮的血红色眸子带着淡淡的怜悯。
恍然就忆起那时艮山城里,他那样说过的一句,“你真可怜”。
烟岚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是有什么动作,那厢已经低下头,继续专心致志地擦琴了。
被晾着的烟岚茫然站了会儿,扭头走开。走着走着,身后又传来二胡的乐音,而那乐音离得她越来越远。碧落崖底,什么都没有。除了盛放千年的钩吻,什么都没有。但这地图,却是大极了。她就这么往里走去,越走越深。脚步琐碎,方向无章,似乎是漫无目的,又似乎目的早就在心中。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停下脚步。视线掠过一侧的崖壁,转过头遥望了片刻,转过身,往外又走了近百步,然后,在铺天盖地的钩吻花里,看到一座无字的墓碑。
墓碑的边角已经被腐蚀得厉害,曾几何时的风雨带出的泥土牢牢粘在石碑上,让它变得更为荒芜颓然,再娇妍的花都掩不住坟墓的沧桑。
烟岚瞅着碑后面的坟包看了半晌,努力从脑海中挖掘着被她浮云了很漫长很漫长时间的剧情。
六界的主剧情,开启钥匙的任务,正道尊上与邪道王者不为人知的过去……她按照剧情,一直等在沉夜山庄,说来,其余的一切,倒只是旁带。只是那剧情埋葬得太深,离如今的玩家还太遥远,太遥远,她从进入混元正道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就一直在等,等到都差点忘了那些强行灌输入脑海的记忆。
不管因为什么,有人进了沉夜山庄,六界主剧情就已经在激活状态了。就算任务还远远未到开启的时候,就因为有人在沉夜山庄到了她面前,所以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她就呆呆站在那里,重复回顾着该属于“烟岚”的人生,很认真,很认真,那样冰冷得炽烈到几乎毁灭世界的情感充斥在胸腔中,遥远得如同不是她的那样。
是因为在这世界待的时间……太长了么?为什么,曾经那样重要那样深刻的记忆都模糊起来?明明……她首先是“烟岚”,而后,才是正道尊上……
烟岚怔怔地睁大眼睛,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缘由。连她自己一开始都没想到,只是身体动了,知觉自动驱使她走到这里。然后,她才发现,她在白发身上感受到的——他努力想要传达给她的,曾经,就在“烟岚”身上体会过。
她好像是懂得了的。但她又一点未懂。
烟岚低下头,一撇手,那绸带又出现在手中,轻轻一抖,内力灌注,绸带瞬间就坚硬如铁,猛然向下一贯,绸带竟如利刃般斜刺入墓碑边上的泥土之中,再狠狠一抽,碎花残叶,翻出好大一片土壤。她以绸带作刃,又连续抽了好几回,直挖下去,终于瞥见一抹异样的色泽。
她弯下腰,将绸带缠在手上,轻轻挖出那个长方形的大包裹。外面裹得布料已经腐蚀得极为残破,一层一层抹去,最后掀开厚厚的毡皮,露出带着雕文的厚实琴盒。
一股古老的略带着腐蚀味的木香扑面而来,她丢开绸带,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过琴盒,无数的画面从脑海里闪过,久远的回忆里那些流逝的东西似乎还在汹涌澎湃。那些回忆间或掺杂着白发的脸,那样挚诚又认真得无以复加的眼神,执拗到无可救药的话语。
她打开琴盒。那里面是“她”的琴。还有一卷细长的琴丝。
“我等的人不会是你,可你来了,所以……我也不知道故事会如何继续。”
“你什么也不要,你在做的我更无法阻止,因为,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或许我在等一个理由,可我不知道将会是谁带给我,也不知道当我得到它的时候,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是第一个,牵着她的手说喜欢她的人。他说他喜欢她。喜欢……她被人喜欢着。
这是种怎样的心情呢?“烟岚”曾经历过,但她同样的心情得不到回应。那似乎是绝望之中生出的血红花硕,炽烈如灭世之火般让人惊怖的可怕,天地一夕倾塌也可以视若无睹,燃烧到极致,极致之后却是毁灭。
而她甚至说不出自己此刻的态度。
烟岚知道,她该上九天,将一切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主脑。甚至于直接联络后台的直属部门,告知出现的问题,并寻求解决方案。而且她也知道,原本,一切重要低点的数据变动都被主脑与后台监控的,有严重问题出现,绝对不可能不做出反应——这是原本——但事实是,头顶直属非直属的两大系统没一个有反应。
她像是被完全隔绝在了世界的这个角落,任其发展而不干预。
她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无动于衷地待在沉夜山庄,哪也不去,心平气和地等待一个不可能等到的答案。
可是为什么呢……她又是无法控制地想到这个问题。
她是不一样的,与别人不同的。白发因为她,也变得特殊了。但她与白发之间是什么关系呢?白发说,他喜欢她。
就因为他喜欢她,所以他也不一样了。
最重要的那个……是“喜欢”……么……
烟岚细心地擦拭着她的琴,一边擦着,一边往下砸眼泪。
原先她是不知道的,看到水珠一滴一滴落在琴弦上,再滑到琴面上,落下长长的水迹。缓缓摸了摸脸,摸到满面的眼泪。
呆呆坐在那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她知道,她的胸膛现在空得可怕。她谁也不信,包括自己。她在等待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可以做什么的理由。
她……不敢下线。
江湖,乱了。
帮派的迅猛发展以及彼此间的明争暗斗,引出了帮派列别的第一个BOSS——东方不败。正邪各道围攻黑木崖,以帮会为单位参与任务,成功奖励丰厚,但死亡惩罚同样严厉。
但这江湖,总有地方还是安静的。白发与世隔绝,在沉夜山庄几乎筑了巢。
烟岚完全放之任之了。她冷眼探索着主脑的底线。
整个混元正道都在主脑手里,要蒙蔽后台接收信息虽然不可思议,但既然人控的存在都有了,那这也不是不可能。于是她想知道,主脑究竟想做什么。在主脑背后的……又会是什么。
白发就如同那时在明月乡一样,一动不动站在檐下望着。不说话,不靠近,只是那样专注地凝望着她。有时候忽然上线,会走过来牵着她的手,静静地走上一段路,或者就原地坐着发呆,倒像是在确认她的存在。
他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近,而她感受到的属于他的心情亦是越来越清晰。
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但她又说不出是哪里变了。
烟岚把琴丝缠上自己的手腕,没事抱着琴擦拭,却从未弹奏过。鬼王一直不曾出现在白发面前,连得青菱跟敛儿都是整天整天不见踪影。
她都快习惯了白发的存在,她想等的还未出现。时间仿佛静止,又或者一遍一遍地重复已经经历过的往事。
烟岚对鬼王说:“我开始怀疑我存在的意义。”
不愿去想,不敢去想,但似乎有无数的力量在驱使着她去思考。
她终于放弃抵抗,极为顺从地去思考了。把一切都推翻重建,记忆,认知,情感,疼到撕心裂肺,难以自制,甚至,很多时候,莫名其妙就落下泪来。
白发在她身边。整个过程,他都在她的世界里。似乎,非得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再将他排除出去,都是个错误。
那一日,烟岚,主动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指。白发,愣在原地,她也怔忪得,似乎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动作,但是片刻后,她却是笑了。
原来,白发就是不同的。她总是不懂得如何去拒绝,但她向别人主动伸手,也只有眼前而已。
“你一直在改变我。”她说,“你的存在,是契机,是引子。是导火索。”
“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我在这个世界待了那么漫长的时间,而我,一点一点回顾得又重复经历了它们。原来……曾经我漏掉了那么多……。”
她说着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就落了下来。茫然的面情,空洞的眼神,就像是失了灵魂一样苍白。
白发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离开,才想起,他可以拥抱她。错过了……一直以为,遇到她,已经耗费了生命里剩下的所有运气,能牵住她的手,已经是上天能赐予的所有奢望……他忘记了,还有别的方式可以安慰她。可是他太笨拙,太笨拙。
烟岚上了九天。
她沿着金桂,一重天一重天地上去。在五重天遇到九歌。四重天到六重天都是“仙界”的构成地域。六重天已经完善得差不多,九歌便在九重天监控数据构成。
烟岚对九歌笑了笑。
九歌怔了好久,第一句话,便是:“你……变了。”
在九重天,见到依依与霏霏。打声招呼,便离开。霏霏的视线,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到看不见为止。
后来,她站在主脑面前,一直笑,一直笑。什么话都不说的,对着那块真空的区域,笑得泪流满面。
“我似乎明白了一件我一直以来都不明白的事。”她喃喃地重复那句,曾对鬼王说过的话语,“又或许,我原本便是知道的,只是,我一直不曾让它进入我的意识。”
不是似乎,不是好像,她是真的觉察到背后的东西,那惨烈到无法接受的真相。
她触碰到了那些最疼痛的东西,毁天灭地……不外乎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