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幅世人难以想象的美景。
泊江桃源的桃花,自然是开得美极了,可桃花底下的人影,却有着比之更甚数倍的绚烂姿情。
如果说东方是浓笔重墨都难描摹尽的无限风华,犹如寂夜沉雾中迤逦诡秘的曼陀罗,那么完全失去了记忆的璎玉,才恍惚显出青衣女的几分影子来。
那是何等令人赞叹的人儿啊!若非已经能断定这两个便是一人,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这样截然不同的气质竟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出现,而且丝毫不显违和。上一刻脑海中还回放着孤道崖顶与连衡执剑相杀的孤傲身影,转眸却见着她在花雨中巧笑倩兮的模样,让人的心都像被揉成团得又捏合起来,只是不能道出半点不好来。
璎玉不常笑。很长时间里,她就是坐在那里,静静得想一些事情,表情有些茫然,又有些疑惑,她的眸中,总带着不知世情的纯净。她是懂很多事情的,因为该想起来的,她都想起来了,但那些东西就像是一首古诗,明明每个字都认得,却不一定能猜透它的意思。所以她看上去难免像是孩子那般清澈见底。
但她是会笑的。每当看到陆离时,璎玉总是很高兴。于是那张动人的颜容会带上柔柔软软的笑,笑得人心尖都似乎被戳痛了,那股子如同春水般的暖意颤颤巍巍的,似乎能将整个胸膛都化开。
陆离问他,为什么一见他就高兴。她很认真得去想了,然后回答说,他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味道,就像是丢掉的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找到了一样。
无法准确得形容,但就是这样的感觉。
东方永远是孤冷的,像铮然之剑,又像铮然之琴,但无论是剑,还是琴,都带着不能被亵渎的傲气,高高立足山巅,任凭罡风凛冽都不会有丝毫动摇。所以东方的表情永远是淡淡的,冷冷的,就连笑意,都冷淡得仿佛是旁人的幻觉。
而璎玉是最柔软的风,最温静的水,是杨柳枝迎春拂散的飞絮,是花朵绽放时最娇嫩的花瓣。她的颜貌已经足够让世人痴狂,可更胜一筹的是她的气质。陆离将她从江上抱起时,就是舍不得杀了她的。当她睁开那双眼睛时,心中更是再生不出任何负面思绪。
他想,或许自己身上那股让她熟悉的东西,便是身为武者的气息,因为丢失了,甚至连记都记不起来,所以才那样无意识得牵念。
东方仿佛已然完全死在了孤道崖,没有任何一分残留在璎玉身上。陆离确实有过惋惜与遗憾的,但是璎玉,真真让他无可奈何。
他缓步走过开满桃花的园子,宽袍大袖,金冠云靴,从容而又沉静,雅气与贵气在他身上难免汇集成无法言喻的霸气疏狂,那颜貌同样是生得极好的,只是他的风度实在太过慑人,让人并不大敢将视线投注在他脸上。
映着满园粉白色桃花时,似乎也柔软了几分他身上的硬气与棱角,竟令人觉着,两者并无任何不协和之处。
璎玉落后他一些,微微仰头,视线追逐着那些飞散的花瓣,指尖孩子气得一片一片捻着,自己跟自己玩竟也很愉快。
距离一拉开,陆离便像是心生感觉般,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她。她没注意到就在原地等着。等到她偏过头去看他,怔一怔,笑着赶几步上去,然后继续往前走。
桃花开的很美,可这样美的桃花,在这两个人面前,也黯然失色。
——他与她站在一起的画面,简直美得能让人窒息。
在整个华山版图都被各地蜂拥而来的玩家挤满的时候,正统的华山玩家却在认真研究自家掌门新发放的门派公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像六界之门剧情这样开放又独特的任务形式极其少见,不过意外得受欢迎。似乎所有人都没闲着,参与的参与,分析的分析,旁观的旁观,许久不见的热闹笼罩着整个江湖——大约如此热情也只有混元正道刚开始的时候才有缘见到罢?
现在剧情已经进行到陆离与璎玉的故事,可以确定正是黑衣男与青衣女的前身,颇有些挖掘出高潮的激动。全江湖都在为此振奋,华山玩家难道没兴趣围观?不,大多数人还是随时守着系统面板,等待有人触发动画继续追更新。但是在所有门派都没有束缚,甚至连死敌都暂且停止彼此长久以来的敌对,放任门下弟子参与热闹的时候,华山召集玩家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召集玩家做什么?华山掌门列了一张单子,排出列表挂在门派公告栏上,基本都整成了任务的形式,任务大致归纳出了类别、条件、资格等条款,只要达到要求的华山玩家都可以去接。
于是一个巨大的问号就冒出来了:掌门这是想干什么?
看看那都是些什么任务!低级别的,类似于补剧情、做非日常的任务堆师贡,级别稍微高点的,类似于刷NPC、踩地图,高级别的,类似于修改功法、自创武学!但无论是简单还是困难,都有些麻烦,非万人之力不能做完。
补剧情就是找门派的支线剧情。主线在完成门派启封任务的时候就已经做完了,但是支线有大有小,跟门派进度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当初完成主线的时候,有可能还会漏掉很多支线,现在就是让玩家顺着那线索下去,将所有的支线都挖掘出来做完,补全所有的门派剧情。
堆师贡最简单,不过更繁琐。师贡是相互的。玩家做完任务得到师门贡献,用这个数值可以在门派那里换到很多东西,而门派积累了师贡就能升级地图升级建筑升级常设型NPC,这个工作在大师兄的时候就能够做了,门派十大里如果被发放了相应权限的也有资格,但是自从大师兄升级成掌门之后,权限更大了。连门派大殿这种地方都能刷刷新升升级。
刷NPC倒不是像刷怪一样刷NPC,主要是用各种方式触发隐藏或半隐藏式的NPC,然后将它们刷成常规类NPC。像门派传功师父、传送NPC、固定任务发放NPC这类就是常规的。
而踩地图就更麻烦了。这不是单纯的发现地图就够了,而是要挖出地图中的所有设定。也就是说,你要找到每一个NPC,挖出每一个NPC的功能,要找到所有的任务,并将这些任务都做完,直到你系统面板上自动记录的地图进度满百分之百,才算踩完地图了。
其实华山境内所有的版图都已经开启,就连隐藏地图,除了镜谷即边围,也大致记录在案,这个公告发放的原因,大概就是想要让玩家能够完完全全掌握整个华山罢。所以才需要很多人的帮助才能成功。
至于修改功法什么的,不是一般人能做的。系统发放的武学总归是有各种缺陷,如果这个缺陷不能克服的话,那么玩家到达某个顶点,就再也无法更上一层。任何东西如果照本宣科,永远都会停留在低级层面上,哪怕最先开始,是系统这样规定的。而门派玩家的自创武学,也不是随随便便的自创,这是要在门派武学的基础上延展的,求同存异,也就是这个道理。
目前整个江湖,除了古墓派与凌霄派之外,都存在着这样的顾虑。古墓派的武学全部是修改后的版本,打破了武学极限的禁制,玩家修炼甚至可以突破二十级返璞归真的境界。而凌霄派一开始就是自创武学,压根就没有武学禁制,虽说是新的门派,根基不深,但按照这样的趋势,后来赶上想来是很轻松的——当然,不是所有门派都能看到这样的隐患。
灵鹫宫一向都是走在江湖前列,自然不可能忽视。武当三清大殿的那一位,本身所处的地点已经极高,又向来护短,或多或少总会透露一点。其余的,像是峨眉或是少林都嫌底蕴不够,或许还被瞒在鼓里……抢占先机这档子总有好处,世事怕就是这个道理。
白发下达这样的公告,华山玩家当然要想一想掌门背后的用意。
这些任务,除了师贡还有点用之外,其余说好听点是为师门做贡献,说得难听点,只是浪费时间做白活,因为大多都只是义务劳动性质的。哪怕真正人格高尚的,突如其来这样一遭,也会皱个眉犹豫下下。白发在华山从来就是个象征物,没有嫡系,自然不会有人盲目跟从,甚至于,能联系到他的也只是寥寥。
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
于是当真有人就在门派聊天板块颤颤巍巍发了个信,问掌门为什么要做这些。
没想到白发居然回了,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为六界做准备。
有些人的眼睛当下就亮了。六界当然是指六界任务的那个六界!难道掌门有接下去游戏资料片的准确消息?想一想,白发虽说素来不把门派什么的放在心上,可正是这样,才让人信服!就算当时是无心插柳,那片荫至少让整个华山都占了便宜。而且做这些对白发他本人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好处,因为多是门派的硬件方面的效果。再想一想,就安心了,所幸除了追动画剧情很勤快,也无事可做,老老实实跑任务为门派做贡献吧。
全江湖都在忙碌。华山玩家也很忙碌。
这个江湖中,有一个人也想忙碌。
凌霄山是在原先绮山的地图上新立的,除了必要的山头与建筑大致都是官方设定之外,细节处也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选择的。
虽说抢先新建门派,占了最后一道玄机,六界晋升的名额是稳稳占下一个了,但毕竟比不过系统门派那样深厚的底蕴。虽说也各有利弊,但根基浅总是避不开的弱点。
白夜照例是白衣白甲,面如春风。只是沉墨的眼瞳静静谧谧,泛不起任何波涛。视线在那桃花深处落下最后一眼,动画结束,顿了顿关上系统面板,视野那段,仍是云海雾涛,连绵巍峨。
总是站的高了点,想的多了点,看得远了点,这才走得前了点——不过恰恰是因有那一分未知在,倒觉得更趣味了。
他想了许久,倒是笑开了。这一笑,就笑得止也不住。
神风刚任劳任怨得爬上山头,准备将近来门派中自己没法做决定的事务汇报一下,却是抬头便看到这人竟笑得这样开怀,不由奇了:“你笑什么?”
“……我在笑,古往今来,情之一字,到底能困住多少人。”
神风想了想,对这人总是云里雾里的脾性早已经习惯了,不过这会儿也有些摸不准他指的到底是什么:“你在说陆离与东方?”
这一问,他倒是笑得更厉害了,弯了腰拿手捂着额,仿佛连肠子都笑得抽抽了:“啊,谁知道呢……。”
他身后那人黑了脸。真忍不住一脚踹上去,将人直接踹下山崖得了。
“到底是谁这样娱乐到你了?”神风简直有些可怜那个人了。
“哈哈……。”白夜连半张脸都给捂住了,那手掌底下估计是连脸都笑扭曲了,“他原本就是副石头性子,想来唯一能入他眼的就那一个了……这回还指不定恼成什么样子……哈哈,太有趣了!”
神风额角绽起青筋,忍无可忍,狠狠一脚踹了过去,那白衣身影倒是旋身一闪,隔空虚踩便稳稳避了过去。不过这样一来,倒也是收了几分笑意,断断续续便止了。
“你到底在说谁?”这人认识的人,自己有不认识的么?可仔细排查下,又没有能对得上号的,于是便更好奇了。
可这货就是有本事气得人发疯。笑是不笑了,面上又是副神棍样得,望着天空默然不语。
“这天空……真的是天空么?”
“喂!”
“我有事出去下。”他终于转头看向神风,“门派的事,你看着办吧。”
也不等旁人反应,便是轻飘飘下山,几个纵身便不见了人影。叫人气死也找不着可以发泄的对象。
陆离闲时在江边垂钓。
有雨声叮铃,天地湿漉一片。
青山绿水,白沙巨岩,蓑衣斗笠,鱼竿静默。
他过得自然是极恣意的。天底下有能耐挡着他的已经寥寥,哪怕是正面对上君不争、王既明这一类,也未免没有胜算。更何况现在是在他自己的地盘上,自然是怎么乐意怎么来。
钓线微微一动,似乎是鱼咬了饵,这鱼原是极警醒的,雨水都未曾扰得了它,偏偏是对人的气息极敏感,于是紧紧只是身后慢慢悠悠的脚步声,却已将它们吓跑了。
他继续装石头,期待着那人自顾自走掉。她本就是这样的,兴致来了,理他一下,没味儿的时候,自己溜达个整天整夜就当他不存在。不过今日,很明显没打算放过他。有两根手指小心翼翼戳了戳这颗石头。
陆离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你不是在午睡么?”
“睡不着……。”她挨过来,蹲下来,软软糯糯的声音与这细雨般凉凉的。
璎玉过得比他快乐自在多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也别想给她脸色看。老仆将她娇惯得,哪怕是他跟她比,都像是踩在脚下的泥。于是每日里的午睡雷打不动,早食晚食还要等她上桌了才肯开……其余的就更不必说了。
陆离往身侧看了眼,便忍不住皱起眉。天还下着雨,她竟就这样走过来了,伞也不打,不知道已经淋了多久了。幸好这会儿雨小,看来只是外衫淋了,软软的发被水打湿了,贴在脸颊上,反倒黑得更透亮。
把鱼竿丢在一边,右手往她肩上一搭,内力透体而出,先帮她蒸干了衣服,然后蒸干头发,蓑衣一掀就盖在她身上,随手把斗笠也给搭过去,这才又捡起鱼竿。
她眨了眨眼,又眨巴一下,偏过头盯了他半晌,然后笑开了。
“做噩梦了?”他状似无意得问了句。
璎玉的视线盯着鱼线,雾蒙蒙的眼瞳染了点水色越发清润:“不算噩梦……。”她软软道,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梦见了什么……?记不得了……总觉得缺了很多东西,但我……真的想不起来……。”
他没做声。她也不说话。
若是没有人与她说话,约莫她能十天半个月都不发出一个词儿。
陆离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轻飘飘得又往边上搁了眼。
……到现在,她都不曾问过,她自己是谁,他又是谁,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