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大少遇到叶孤舟的时候正值离家没多久。
乌鹫山地处秦岭东段,因山麓的夜雾林而闻名。夜雾林,顾名思义,天黑之后便起瘴气迷雾的林子。并不十分庞大,白昼看上去也颇为正常,若是马力脚程尚可,笔直穿越亦不是不可能。然而一到晚上便成了再也出不去的迷林,只要夜色降临,整个林子便会为鬼雾笼罩,哪怕是就在林口差了几步的路,也会生生扭转方向走向更深处,野兽朝蛰夜出,留在里面的旅人往往凶多吉少。
这样的魔性,即使是现在仍被当地人视为鬼林,亦即会在夜晚活过来的林子。
彼时赫连大少自然是不知道这一点,傍晚时分入了林子,等他发现自己已经迷路的时候,此间已经除了树便是浓雾,两丈见方便看不清东西,
坐骑在发抖,哪怕是使劲拽也不肯往前走一步,他只好将它收回戒指,在夜色中匆匆赶路。也不知道方向,就这么盲目向前走着,可越走便发现走错路的直觉越深,想回头已经来不及,周围看上去所有的树都长一样,不时还遇到些攻击性极强的生物,他犹豫着是不是要在原地待上一晚等天亮再出发——而他就是在这样的境地下见到叶孤舟。
满地的尸体。血腥味一直蔓延开,赫连大少紧皱着眉慢慢循着往前走,然后看到堪称是人间地狱的场景。人类的断肢残臂混杂着野兽的血肉散落得到处都是,一眼就知道经历过一场生死激战,鲜血将整片地域染得暗红,不知是什么原因而没有刷新,因为雾气太浓致使空气流通不畅,反倒是令这可怖的腥臭传不开太远,只引来附近的猛兽之外就积压在此地,残酷至极。
那瞬间他的洁癖发作差点就要吐个死去活来,然而视线一触及到空地正中的那个男人时浑身一个激灵,僵硬着面容竟然愣是忍了下来。
火光灼灼,炫耀得周围的场景更为艳红,此刻看来竟与地狱烈焰无二,连风都几近于无,让枯枝烂叶燃烧时发出的“哔啵”声成为此间唯一的声响。当中那个男人无声转动着自制的简易烤架,手中一柄匕首,不时切下一点来尝尝味道——竟未有丝毫被这惊悚氛围干扰到胃口!
黑夜,迷雾,血腥,火焰,淡然的男人——怎么想都是一副何等刺激的场景。
天大地二我老三的赫连大少那会儿已经完全傻了,可以想象到那与在如今白发面前基本是一样的——然而彼时在那个陌生男人面前,他的大少性子本能地被压抑到最低点,心脏怦怦直跳却连迈动一个步子都不行。
那人剑眉鹰目,鼻梁高挺,双唇微抿,脸上棱角冷硬分明,瞳眸之中似坠入两道寒芒,即便是不正视着你都能觉察到无处遁形的压迫感。有些人,与生俱来就有一种让人敬服的气质,有些人,光是站着不动,就能让人心惊胆战。
火焰灼眼,那人自顾自烤火吃肉,专注却又显随意的神情带着种奇异的协调感,简单干净的布衣,身后背着用黑色布条裹着的大刀,自然而然泛出一种萧冷肃杀的气质,严肃的面容却更多是一种沉稳坚毅的品格。
一坐一站,赫连大少再没挪过步子,只是紧紧盯着那个男人,对方居然也未有丝毫动容,仍旧我行我素,仿佛并不曾觉察到他的存在。
伴随着清晨第一道光照射入林间,周围闪现大片大片的白光,满地的狼藉在瞬间刷新。赫连大少猛地一惊,回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莫名其妙站了一宿。雾气很快散去,那个男人起身收拾好自己的物品,正准备离开。
赫连大少两眼倏地睁大,下意识追了两步急问道:“等等!留下你的名字!”
高大的身影顿了顿,慢慢消失在林间,只剩下三个铿锵有力的字:“叶孤舟。”
“我就见过他那一面。”赫连大少略带着惋惜道。
那样的一个男人,看着他仿佛就能唤醒身体内被压抑得最沉重的血性,犹如呼啸吹过山岗的烈风,和着燃烧的熊熊火焰,自我,独立,却带着几近于张狂、邪肆的魅力,让人敬仰莫名。
“可是,”赫连大少突然想到,“提示上说让我找到他——那么我应该去沧州吗?”
冰雪在旁边微笑,漆黑却晰透的瞳仁从来都是波澜不惊:“不,叶孤舟出师非常早,近来几年很少有他的行踪了……准确地说,整个北方都是他的活动区域。”
慢吞吞的话语无论是语速还是内容,很明显又让赫连大少不爽了,狠狠回瞪一眼,袖一摆看向白发,眼巴巴望着一个指示。
白发早已在继续动手削木头,他习惯用这种方式来集中注意认真思考问题。
闇门。闇门前代四位弟子。如今看来,假使真是闇门的任务,那么剧情无外乎关于四个人之间的旧事。这便很好找到线索,四人中任何一个都可以成为突破口。
现在他所在犹豫的是自己究竟该如何看待这个任务。
触发者毫无疑问必定是赫连大少,可闇门简书只认可他的原因可以当做是樊离唯一承认了他么?每代四个,仅仅只有四个,如果最终被接受的是他,那么赫连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作为触发任务必不可少的先决条件存在——毕竟光凭他的福缘与自行触发任务什么的该是完全绝缘。樊离在他身上花费了近三年,因为等不及,系统根据现状自发完善了背后的剧情,所以出现了一个赫连来搅乱这个局面并触发任务……
这样算来,所谓的出师任务也就可以当做赫连家传承的一个步骤,赫连想要的东西很可能会在这任务的最后出现,而这一个任务又定是归纳在闇门任务中的,因为系统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同时让两支毫无瓜葛的剧情出现。
于是局势便很明朗,任务关键仍是樊离,剧情暂时定格在上一代闇门,线索在三位师叔身上。
“师兄?”赫连大少惴惴不安地唤了声。
白发手一顿,缓缓抬头,道:“去沧州。”
“啊咧?”
白发面无表情:“找莫彦!”
赫连大少没有二话,弄清楚了白发大致的思量之后,想也不想招出坐骑就出了明月乡。就算在沧州找不到叶孤舟,那么找青云观毋论道长了解一下往事也不差,反正都是线索。
冰雪在院子里笑眯眯地晒太阳。他觉得很有趣。他暂时打消了离开此地的念头。
樊离在第二日凌晨醒过一次。白发难得什么事都没做地在屋中打坐,冰雪自顾自笑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当他没有别的特别想做的可以来代替微笑的话,他就只笑着,没有多少特别含义,这也已经是习惯罢了。
樊离在昏睡之中挣扎着,死死抓着自己的胸膛痛苦痉挛,并且很长时间内都无法清醒过来。那迹象像是中了某种剧毒,直接危害到他的心脏,无法要了他的命却给他带来相当痛苦的折磨。
白发在用了多种药物都无效之后,陡然想起来这人早已基本对药物免疫,只能放弃治疗改用绳子绑住他的四肢避免他自己把自己弄伤。
樊离略微清醒一点的时候睁着一双无神得像是失明的眼睛一直在唤着赫连大少的名字:“让儿?让儿呢?”那架势似乎濒死的人急待找对人诉说遗言般,所幸他唤过几声之后又陷入那种毒发时混混沌沌意识不清的状态。
他再度昏迷过去时说了一句话,理智如寻常一般:“老友,叶子该落尽了。”
温婉的女子静静站立在门边,沉默清雅的容颜带着一丝落寞的神色,美丽的瞳眸中仍旧是笼罩着云雾的朦胧。
这回白发与冰雪均是吓了一跳——以他们的修为,竟不知道这女人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
她不言不语,不哭不笑,不悲不喜,只是站着,静静望着樊离,月华从半开的门扉中透进来,将她一半身子沐浴在辉华之中,微微侧过头,却令得那面容更接近阴影。
她是知道的——白发有预感,这个女人定是知道一切的!
可是他只是默默地注视了那女人片刻,就像是丝毫不感兴趣般挪开了视线,继续无视她的存在。倒是冰雪自她出现,便一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她幽雅点燃一炉暗香,然后坐在床榻边发呆。清淡神秘的幽香飘散开来,犹如云烟般充盈此间,可以清晰地观察到,樊离的呼吸渐渐安静下来,昏迷中仍然不平稳的挣扎姿态也渐渐消失。
樊离第二次醒的时候是午时。他一半清醒,一半颠倒不清。迷迷糊糊看到青衣女子时,只是喃喃了一句:“老友,棋又该终局了。”
女子静静笑着。
断断续续醒来,又昏迷,除了与那个女人说话之外,便都是在唤着赫连大少的名字。而白发则发现,樊离胸膛剧痛的反应越来越弱,自己的心脏却像是被什么手抓紧般,不停地揪着捏着般,抽痛一阵连一阵。
他知道这绝对与樊离有关,可现在就算是问也问不出任何东西。
赫连大少在六天之后风尘仆仆出现在医馆。脸色苍白,面带疲惫,眼底深深的黑眼圈彰显着这几****马不停蹄全然没有休息过。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师兄!毋论道长已经死了!就在七天前!”
然后是:“我没有遇到叶孤舟,但是青云观的人说不久前有见过他,只如今行踪不明……。”
赫连大少急匆匆冲进门来,一眼就望见自顾自放着空的青衣女子,愣住。片刻后迟疑地望了望四周,不知所措地看向白发。
白发中断自修,缓缓抬起头,哼出两个字:“死了?”
“死了,”赫连大少扁了扁嘴巴,“没人说得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那一晚……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而且,是叶孤舟为莫彦料理的后事,火化之后他离开沧州不知道去了哪。”
白发沉默了一会儿,道:“任务提示?”
赫连大少略带尴尬:“还是找到叶孤舟。”
白发把视线移到了冰雪身上。
蓝衣青年面带微笑,站立在阴影中仍然可见笑吟吟的眉眼,他迎向白发的视线,缓缓说道:“叶孤舟纵横北方,敌手难逢。此子为人孤傲,亦不乏大气豪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所助者良多,交友却甚少。江湖皆知,除了尘缘乃其义妹,唯一为人所知的朋友便只有关山月。”
白发深思不语,赫连大少听得这陌生的人名却是又好奇了:“关山月?”
冰雪笑道:“抽刀出鞘天为摇,日月星辰芒骤韬,关山几渡渡不尽千秋作古,何不胜愁愁开天光见月明,‘情刀’关山月,人有情刀却无情。”
随着这描述的话语脑海中自然铺开瑰丽画卷,赫连大少神色间已有几分向往了。
冰雪继续道:“北方惊魂刀,南方情刀,玩家之中,刀之一字若有集其大成者不离此二人,而且江湖皆知,叶孤舟最好的朋友便是关山月。叶孤舟有一个习惯,每每心情不好之时便喜欢找人陪他喝酒,而这个共饮者,除开关山月便鲜有外人。”
赫连大少眸光一亮,不由急道:“那关山月一般会在哪?”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冰雪眯眼笑道,“成都,崇丽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