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默默望着头顶一方窄窄的天空。遥远的井口自下而上看来更为狭小,半边还被萧疏的枝桠所挡,偶有一两片残叶被风打下来,簌簌落在干涸老旧的井底,更显得周遭静寂无声。
环顾四围,分明是巨石堆砌而成的井壁,约有丈宽,应是荒废年代长远,且久不出水,底部积年累月堆积着半腐烂的枯叶碎石,时值冬季干燥非常,因而显得粗糙而凌乱。
黑衣维持着漠然抱剑的姿势半晌没动。
他在想,他是怎么掉入这井里来的。
那厢同样是地底,唐鬼敷冷着张脸,四处查探周身哪有机关。黑漆漆暗森森的密闭空间,唯一的廊道口子还是条死路,只剩墙壁上不知何处漏尽来的一点天光,空气倒还算是新鲜,因不透风而弥漫萦回的腐臭朽味不是太重,显然还是有地儿通向外头的。
此地通体皆以石块堆砌而成,看上去年代古老,墙边的碎石粉尘已经积了老厚,以指叩击,听那声音只知壁面无比坚硬厚实。打着火镰看此地构造——却不是沈家密室延伸出来的地道一端又是何处?!
不久前殷齐带着萧起等人来离园,却不知道那几个玩家用了何等手段竟然让殷齐对他们大加赞赏,引以为友,还带到殷楚面前。殷楚是何算计暂且不知,但是自萧起出了这离园,便就有所有玩家都接到的系统消息——提示这几人接到支线任务——正是去沈家家主沈渊闭关处盗出琅琊刺!显然殷家姐弟这一路和萧起等人已经是缠成根线的蚂蚱了。
原先的剧情中,是殷楚设计了沈家二少沈清和所为,乃至于之后父子反目、手足相残一幕。却不知为何,剧情突变,这一重要环节的任务竟白白被这些人拿去!其余人怎么想暂且不知,反正唐鬼敷就想着,琅琊刺什么的,醉花阴都不想费心思去拿了,她又担心个毛。于是给醉花阴两人发了信,告知大致情况,便继续在这离园守着。
沈青青一死,前园大乱,现在琅琊刺偷盗任务一出,后院的暗涌也不简单。唐鬼敷才想着按这剧情继续,离殷楚亲自出手的时候也不长了,到时候就能亲眼见识到情人箭——却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后脊直冒冷汗,一股寒气自脚底心瞬间贯到头顶,猛一抬头就看见脸孔贴得极近处那张狰狞的鬼面——饶是她都忍不住吓得半死。
连后退都来不及,已经被鬼面人一指点晕。
然后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在这破地道中。
……莫不是也着了殷楚的道?
“军师!”武当道服青年匆匆进屋,心下焦急面上却不显,只握手成拳眸光炯炯。抬头望去,却见那人羽扇轻摇,含笑望着窗外。素冠白袍,清逸儒雅,唇角微翘,目似幽潭,好一派老神在在。
只一眼,心不知怎的就安下来了。青年声音从容了些,躬身问道:“萧起得了那等重要的支线剧情,看来任务前期的功劳基本都要为他所得……军师怎么看?”
这沈家大宅虽说主人人品低劣,乌烟瘴气,不堪注目,单就构建来说却是极美的。以这兆麟阁为例,仅仅一客居之地而已,却完美营造了古典园林的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假山花圃,门庭蜿蜒而与长廊曲径通幽,再添澄湖水榭、六方画蔷湖心亭,形态多姿秀丽,隐含虚渺飘逸、亦刚亦柔道之精髓,却是毕工整套玄学思想于世俗之间,端得是巧夺天工!
燕无双看了这一会儿,也是由不得他不赞叹。此刻闻言,视线未挪移开,微微一笑,不直接回答,只道:“能从殷楚手上拿到任务,这萧起倒是有几分本事。”
青年听出他话中的几分随意,略一皱眉,道:“莫不是还有玄机?”
“那是自然。”
青年思考片刻,不得其解:“军师以为?”
“你觉得殷楚会如此好心?”
且不管殷楚何以改变的剧情,当下可知,她将原给沈清和的算计丢到了萧起等人头上——她因何改变主意?这样做于她又有什么好处?结果是否会一样?这样一想,冷汗倏然滑落。殷楚何许人也?原本那么几个NPC她都能玩出那么多花样来,现在再添上那些玩家……若说殷楚没有算计萧起他们都没人信!
“但,既是危机,也当是契机。”青年缓缓道,“萧起至少改变了剧情。”
燕无双摇了下扇子:“呵,到底是萧起改变的,还是殷楚?”
青年一听,眼睛陡然亮起。
“以殷楚的性格来看,前者,说明萧起手上一定有能压制殷楚的把柄,后者,即只能说明殷楚下的这局当真是精彩,而作为殷楚手下的棋子,要翻身基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这个任务有埋伏?”
“若我料得没错,这是一石二鸟之计。萧起跟沈家二少没一个能讨好。浑水才好摸鱼,到时候沈家内乱就好看了。”
“萧起……哪里惹到她了吗?”需要那么狠?
“跟殷齐走得太近了。”
青年汗渍渍道:“开、开玩笑吧……。”
“若你苦思了十年的布局忽然出现了不确定的因素,你会如何看待?”燕无双微微一笑,收了眸中的戏谑,“殷齐殷楚的敏感度绝对是这张地图中最高的。殷楚布局,殷齐动手,但并不表示殷齐的智慧就能被忽视。玩家的出现,不管系统给的身份多合适,还是显得突兀了,NPC为沈家和鉴宝大会而来,但是玩家呢?殷家姐弟一定掌握了玩家的行踪,他们能放任这些因素破坏自己的布局?”
“将错就错,以退为进。”青年缓缓点头道,“殷齐这招玩得妙!既能达成目的,又能摆脱嫌疑,再让殷楚来收尾,小意思。”
燕无双笑道:“先别得意。我们也在这局中,只是暂时干预不到,才得个自在。等到殷家姐弟有空对付我们了,到时候便来不及了。”
青年顿了顿,有几分汗颜:“军师怎么看?”
唇角的弧度略微加深,那笑不知为何飘忽了那么几分:“反被动为主动。”
“如何反?”
燕无双含笑望着他:“下一个死的会是岳何明。”
岳何明。活活把自己吓死的岳何明。他如何能肯定死的一定是他?如何能保证殷家姐弟定会对此人下手?
“现在,倒是需要一个人帮忙。”
青年神思忽转,将满腔的疑惑压下,两人的视线对视的时候倒有几分心照不宣。
燕无双微微一笑,反手负于背,缓步走出了房间。
沈青青之死,却是所有人都有这个嫌疑,玩家自然也不例外。但重头戏始终是在那些NPC江湖人身上。毕竟剧情如此。这样混乱的局面下,总还要有人不得不死。丁岩、岳何明、曲毅,三个都有可能,他却要这死的是岳何明,必定要是岳何明!只能是岳何明!
醉花阴关掉谈笑的千里传音,站在檐下闲闲往外看,才刚伸了半个懒腰就看见景门中缓缓进来一个人。
纸扇一抖,“哗”一声掩住半张脸。
眼前那人一袭白袍镌银纹,头顶云龙凉木素冠,虽嫌朴素,和了那清逸的气质却更觉潇洒。手中白绒红翎羽扇暗合,眸光微敛,只觉得瞳眸处一片幽深无处探寻——此刻正值着晚时凉薄更飒西风,廊下宫灯飘摇,头顶乌云密布,风中隐隐有些微雪籽刮过,醉花阴眯眼望去,却见那眉目清泠素淡,面情悠然含笑,却不透一丝情绪,未露半点端倪,当真不愧是盛名久负的燕无双!
他身后跟着的正是那武当出身的青年!
醉花阴收回视线,又落在燕无双身上,却见那人已近檐下,止步,含笑望着他,一字一顿道:“逍遥公子,醉花阴?”
共赴死神贴直至现在,见过数次面,无一不是含笑点头算打过招呼便作罢,却是这个时候才正式问候!
“傲笑军师,燕无双!”醉花阴纸扇收拢,在掌中灵巧转过一圈,同样一字一顿回道。
傲笑军师燕无双——却是当当真真的军师!
只因这燕无双初进混元正道,选择的是非江湖系统,其类别正是兵法。此人心窍通灵,智慧出众,谋算过人,在早年的混元正道大型任务“秦王扫六和”以及之后的“北击匈奴”中一举成名,之后随着混元正道总体进度几经征战沙场,所累积的功勋之高哪怕是在整个混元正道也是顶尖的。
幽冥府中有一人选择的也是兵法,此人正是征战四方。只不过燕无双选择的是“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谋士之道,而征战四方则是“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的将帅之道。虽说是冷兵器时代的战术策谋,但于专业人士看来,共通之处应是极多。征战四方现实从军多年,能一路从最底层的士兵进到开国元勋之位的人,谈何了得?
这两人虽未曾有缘交手,彼此之间的底细却是摸得相当清楚,能被征战四方大加赞赏并由衷佩服——由此可知,这燕无双该是个多么了不得的人物!就凭着这一点,醉花阴也得会上一会!
而此刻,那人长身而立,笑意入眸,羽扇轻挥,只言:“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醉花阴轩眉一扬,心中一咯噔,觉得这来意莫名阿,面上却是笑出来,以指并扇,往前一点:“请!”
“请!”
殷楚无声微笑着,任由沈清平双手收紧,死死环抱着。幽淡的瞳眸透过他的肩膀,似乎燃着黑璨璨的明火般流光熠熠,笑意勾在唇角却透不进瞳眸深处,犹如地狱爬出的厉鬼,淡到极致的容颜泛着妖冶绝艳的仇怨,勾魂夺魄。
沈清平在发抖。他最疼爱的妹妹这般枉死——他却根本找不出凶手!更谈何替她报仇!父亲沈渊还在密室中闭关,若非从里出来,外界任何事物也是不能传达进去的,沈家二少沈清与他非一母所出,原就与他二心,这副局面,凭他一己之力,如何但当得起?!
这些年来顺风顺水,倒无少时的半点坎坷。琅琊第一庄的名声何其广布,不说目中无人,又哪个不是心高气傲?倒让他一时想不起还有谁曾与他沈家交恶,竟平白惹来这般祸事!
“阿楚……阿楚……阿楚……。”沈清平面情苍白颓然,却是从不现于人前的脆弱。眉关紧锁,瞳眸黯然,一半痛恨一半哀恸,竟像是将要崩溃般。
她的手顿了顿,还是搭在她的背上,柔缓安抚了几下。
沈清平陡然转醒,又抱了一会儿,这才松手:“抱歉阿楚,我太用力了,可曾伤到没有?”嘶哑的嗓音不复寻常的半点清朗,压得很低,隐隐还带着几分滞留的哭音。
殷楚缓缓摇头。抬头的瞬间面上的笑意已然悄然隐去,此刻柳眉微蹙,和着漆黑的瞳眸也像是哀伤,只作不明:“怎么了?”声音小心翼翼,“发生了什么?”
沈清平呆了呆,强笑摇头:“无碍……你莫担心,很快就能……解决……。”
她垂下眼睑,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他摸摸她的脸颊,俯首在她额角落下一吻,只道:“无事的……只是忙……你且多等几日,我便有时间陪你了……。”想到家中万般疼爱的小妹死时的那般惨状,那心便又是一痛,视线凝望着心上人略嫌苍白的颜,更觉心痛莫名。软言安抚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安慰心上人还是安慰自己。自沈青青出事以来,离园周围原先便加紧布防的死士更是加倍,他几乎是将能调的人手全调了过来。
什么都不告诉她,却只不忍她有半点伤心。
他宁可是自己痛到鲜血淋漓,也不舍得她为他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