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栋房子很低,只要是雨天,门外的雨水和下水道里溢出来的臭水,就会灌进走廊里。时间久了,走廊里总是散发出一股霉臭味。
就好像塞满了脏得能立起来的臭袜子。
走廊的地面是泥土地,雨水未干,一只蛤蟆把这当成了家。它挺起肚子,蹲在一个八宝粥的黄色小盖子上,傲慢地扬着脑袋,对着威里挑衅地叫着。
但它没风光多久,当涵尔黑色的小脑袋露出门外,这只蛤蟆一头扎进了崴斯扔在地上的破雨衣里。
“可怜虫儿,有你等的。”黑猫瞄了一眼瑟瑟抖动的破雨衣,几步跳到了已经走到门口的威里的肩膀上。
一大束阳光从门外透射进来,威里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地将整扇门都推开。
虽然房前、大街上,四处还都是水洼,却不见了昨天下午那种阴沉得没有希望的铅灰色。
几棵狗尾草从一个破铁罐里露出小脑袋,随着微风颤动。
威里眯着眼睛,耸了耸肩,露出一脸微笑,“涵尔,我不怕现在的穷日子,可我就希望每天都是这种天气,能叫人快乐起来。”
“可我很讨厌,它晒得我身上的虱子活蹦乱跳。”涵尔说着,本能地将脊梁骨顶到威里的脑袋上,使劲地蹭了蹭。
“我跟你说过了,不远处就有一个小池塘,你应该到那去洗洗。”威里无可奈何地用脑袋回应着黑猫,“刚才那只蛤蟆好像在这里安了家,我碰到它好几回了。这几天出来的更加频繁。”
“是的。只要你一直住在这,它就会一直出现。”涵尔含糊地说道,“那种可怜虫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干事儿。”
“嘿!行啦!”威里用手将黑猫托下来,扔到地上,“别总说奇怪话啦,我想我发疯准有一半是因为你。”
“还是在这里呆着吧,只有这安全些。”他又说道,“我不能带你去学校。”
“你以为我需要你带我去?”黑猫嘲弄地叫道,几步追上威里。
不过,它没有再跳上威里的肩膀,而是保持几步的距离,左顾右盼地小跑着。
“我知道不需要,你既然能弄到鸡蛋、弄到香肠,会给我整几支钢笔,”威里停下来,差点踩了涵尔的脑袋,“就一定能去我的学校。可我不需要你跟着我。”
涵尔被逼得无路可走,一步跃到了威里的书包上。
威里只好认命似地摇摇头,“但你只可以跟我到学校门口。”
涵尔什么也没说。
学校离这条街可不近,但威里没有钱来买月票坐车,只好每天步行去上学。走出这条布满水洼的大街,他顺着车来车往的街道,开始向学校的方向走。
面包店里的面包已经摆上橱窗。他每一次走过这里的时候,总要使劲地看上两眼。
“今天晚上,我给你弄几个。”涵尔看出了威里的心思,沙哑着喉咙咕哝道。
“你可别总这么干,”威里带着感激又气愤的语调说,“我想总有一天,我可以实现这些小愿望。以后我会找一个不错的工作干,让你也过上好日子。至少住到一栋可以洗澡的房子里。”
“没关系!威里,”黑猫抻着脖子,“我已经习惯了。说真的,我倒总担心你。你是个可怜虫儿。你本不该过这种日子。”
“这话我早就听腻了,”威里躲过一只在路边闻闻嗅嗅的蝴蝶犬,“我很愿意听你能说点儿别的。”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相信。”涵尔抖了抖身上的毛,“瞧瞧!我瘦成什么赖样了。我原来可不这样。”
“这你也跟我说过。”威里说,“如果你以后想告诉我什么,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如果只说一半,那就烂在你的肚子里吧。”
“你可别这么粗鲁。”
“我不该这么粗鲁。”威里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拐上一条小胡同。
不过,一会儿他还得从这条胡同里再拐回来,继续在大街上走。
他有这个习惯已经三年了,因为胡同里住着一个他十分喜欢的女孩儿。
威里不知道这个女孩儿是否喜欢他,他也没有胆量对女孩儿说些什么,只是每天按时从这里经过。
偶尔,他也能碰到那个女孩儿。也可以说,几乎每天都能碰到。
他顺着水洼越走越深,胡同里的猫和狗已经不安分了,但都被关在院子里,顶多也只是跳到大门的挡板上使使威风。
“又去看艾妮?”黑猫带着嘲弄地说。
威里骗不过它,什么也没说。
“你真够无聊的。”黑猫又追了一句。
“随你怎么说,但一会儿你最好闭上嘴。如果让谁听见你说话,恐怕我就不用再在那念小学了。”
有几只猫顺着门洞里钻出来,盯着黑猫涵尔,竖起尾巴喵喵地叫着。
“它们说了什么?”威里问。
“鬼知道--我真想弄死它们。”涵尔轻蔑地吐着气,“它们是值得可怜的家伙,是一帮蠢蛋。”
“我想你也不该这么粗鲁。”
“好吧。但你可得快点儿,我跟你说过你快要迟到了。”涵尔叫道,“傻家伙,她也许已经走了。”
“我有预感,她没走。”
“去你的预感!”涵尔跳到威里的脑袋上,马上尖叫道,“你说对啦,她现在刚刚出来。”
威里停下了脚步。
前面不远处的一扇小铁门发出“喀拉”一声,有一个瘦弱的女孩儿走了出来。
这是让威里无数次心动的女孩儿,她总喜欢穿着泡泡衫,使两只袖子像两个可爱的小蘑菇。在胸前有一个粉色的带子,可以收紧,看上去就像穿了一件小裙子。
一条蓝色的长尼龙裤袜外,套着粉色的齐膝短裤,既整齐又小巧。
艾妮剪着现在最流行的公主头,齐刘海将两条眉毛藏了起来,只露出两只圆圆的黑眼珠。她的小巧的鼻子总是扬起来,使下面的一张小嘴像叼了一颗小樱桃似地微微跷起。
艾妮是一个非常温顺的女孩子,从不喜欢吵吵嚷嚷,可她那一对眼睛让人看起来,好像非常有主见,并不是个人人可欺的可怜虫。
威里已经感到浑身不自在,可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艾妮。
艾妮马上就发现了威里,两个人的目光对视着。但她什么也没说,轻手轻脚地提着裤腿,粉色的小雨鞋踩得水洼啪啪直响。
威里侧着身子,让艾妮走过去,之后,他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他们保持着这种习惯已经三年了,可谁也没有跟谁说过一句话。
威里是没有勇气。他不知道艾妮也是如此,还是对自己不屑一顾。
“你糗大了,”黑猫涵尔不怀好意地笑着,“如果是我遇到这种尴尬的事儿,非得一头撞死不可--我知道她是你的前桌。”
“再说我就把你按到水洼里。”威里恶狠狠地说。
可涵尔是一丁点儿都不怕。它知道威里不会这么干,威里是个顶善良的胆小鬼。
走出胡同,艾妮顺着大街朝着学校的方向走。
每当这时候,威里都感到心里很温暖。他知道艾妮一定可以买得起月票,可她从来都是步行上学--走在自己前面。
“傻瓜,你可以喜欢她,但你永远也无法与她生活在一起。二十年以后、三十年以后--一百年以后也是不行。”黑猫跳到了威里的脑袋上。
“我可不想听你胡说八道。”威里懊恼地说,“我知道我什么也没有,但我以后会努力工作的。我可以拥有一栋可以洗澡的房子。”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黑猫的眼睛在大街上扫来扫去,阳光刺得它有些睁不开眼睛。但它还是十分警惕地左顾右盼。
威里正出神地盯着艾妮,想着自己那一栋可以洗澡的大房子--他突然停住脚步,脸颊上的肌肉抽搐起来。
在前面人来人往的人行道上,站着一个穿黑色外衣的人。
这个人个子很矮,脸上瘦骨嶙峋,鼻子尖细,活像一具木乃伊。他抻着瘦长的脖子,盯着威里走来的方向,眼睛严肃而又刻板。
如果威里记得没错,这应该是昨天深夜,他看见的那两个人之中的一个。
威里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一时间,竟感到手足无措,不知是否该继续朝前走。
矮个子还在盯着他瞧,眼光越来越不屑。
威里感到涵尔又跳到了自己的脑袋上,四只小爪子死死地抓住了头发,“威里,快跑!”
它突然尖叫起来,一步跃到威里面前的大街上。
威里看到矮个子面前突然蹿出一只全身灰色、长满褶皱的大狗,它刨着前爪,飞似地奔着,直朝自己扑来。
跳到地上的涵尔险些被它绊了个跟头,两个家伙撕打起来。
“快跑!威里。”黑猫嘶哑地叫着,正蹿到大狗的脑袋上,撕扯着它的耳朵。
“不!涵尔,你不是它的对手。”威里虽然是个胆小鬼,可此时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让他直冲着大狗扑了过去。
他感到手上一阵冰冷和疼痛,眼前天眩地转。等到他站稳脚跟,发现那只恐怖的大狗消失了。
矮个子还在人行道上站着。但他气愤地甩了甩袖子,匆匆地隐匿进人群里。
“威里,你不该这么冲动,你要再这样下去,准会没命的。”涵尔咆哮着,满眼惊恐,“现在你没有任何保护。”
“它只是一只狗。”威里耸耸肩,抬起被抓得血淋淋的手。
他马上露出害怕的神色,甚至比大狗刚才那一刹那扑过来的时候,还要害怕。
他吃惊地盯着鲜血一滴一滴地淌在地上,消失在地砖缝里。
“它们是蓝色的?”威里喉咙沙哑地咕哝道,感到一股血液冲到了头顶。
从懂事到现在,他还从未受过哪怕是一点儿轻伤。所以,根本就没见过自己的血液是什么颜色。
“是的。有些人的血液就是蓝色的。”黑猫涵尔飞快地说,并轻轻地舔着伤口。
“你可别糊弄我。”威里说,“我知道,人的血液是红色的。不可能有蓝色的血。”
黑猫不自在地晃动着身子,正要说点儿什么,艾妮走到了威里的身边。
她关切地盯着那只受伤的手。血已经不流了,凝固成淡淡的蓝色,就好像透着皮肤看血管似的,所以,她并没有感到什么意外。
“你受伤了?”这是威里听到艾妮第一次与自己说话,他马上感到手不痛了。
“只是点儿小伤!”威里将手藏在了身后。
“让我瞧瞧。”艾妮用非常自然的语调说,并一把夺过了威里的手掌。
她扑闪着大眼睛,看了半天,“那真是一个讨厌的人。”
威里知道她在说放狗的那个矮个子,但他什么也没说,愣愣地盯着艾妮的小鼻子。
“应该报警!”艾妮又说,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威里尴尬地将脑袋扬到了别处。说真的,他总是幻想有一天,艾妮能清清楚楚地看他几眼,并跟他打声招呼,或者是热热乎乎地聊点儿什么。
但当真看到艾妮的眼睛,他又不知所措,把什么该说的话都忘记了。
“真是个搞笑的人!谁也抓不住那只大狗。”黑猫跳到威里的肩膀上,好像在冲着艾妮说话。
这可吓坏了威里,他慌乱地抽回手,“闭嘴。”
可他马上就发现,艾妮并没有听见黑猫在说话,倒是自己的话把艾妮吓了一跳。
她询问地瞪着他。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就是这个意思。他不让我跟你这只小耗子说话。”涵尔带着嘲弄,飞快地说道。
“嘿!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威里吼道,但他马上又意识到,艾妮只听见了自己的话。
他红着脸,飞快地摆着两只手,“抱歉,我只是想让这只蠢猫闭上嘴。”
“它很可爱。”艾妮马上微微一笑,眼睛中还带着探索的光。
“你--听到了什么?”
“这只猫咪的叫声,很可爱。”
威里松了口气,“今天,我怎么也无法将它撵下去,它突发奇想地想跟我到学校去。我想保安会把它给赶出来的。”
“我倒是觉得上课的时候可以带任何宠物。”艾妮飞快地说,“随便的什么,哪怕是猫头鹰在满天飞。”
“你说的是哈利波特。可我们并不懂魔法,也不在魔法学校里上课。”威里耸耸肩,“我也不希望自己有什么特殊的本事,只想拥有一栋可以洗澡的房子。”
他知道自己应该要面子,不说这样的丧气话,也不该让艾妮知道自己在过着可怕的穷日子。
威里立即无精打采地朝前走去,“我知道我一向爱倒霉,并且做不成什么。”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知道你与众不同。”
艾妮的话使威里惊得一跳,倒不是他认为艾妮真知道自己的手能焐熟鸡蛋,而是他吃惊艾妮居然对自己很关注。
他盯着艾妮,有些结巴地问,“我与众不同吗?是的,我总是出丑,挨骂,穿得破破烂烂。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我还时常饿肚子--这事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很久以前的童话故事里似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艾妮打断威里的话,“你根本就与我们不一样,但也许与我有一丁点儿共同之处。”
威里朝艾妮投去不解的目光。
“昨天晚上,我表姐给我写信,告诉我你的一些事情,”艾妮说,“我认为那都是真的,表姐肯定没有撒谎。”
“你表姐--知道我住在一栋破房子里?”威里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她什么都知道。”艾妮说,“但她可不在这儿住,我也很难见她一面。表姐可是个高傲又不近人情的人,你别想跟她说上一句话。”
“我不想认识她。”威里马上喊道,“可我很想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
黑猫涵尔一直在听着两个人的谈话。它觉得有些蹊跷,不禁眯细了眼睛,让两脑之间那一道蓝光射在艾妮的身上。
可它并未看出艾妮有什么不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它不禁舒了口气,却还感到胸中憋闷得厉害,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正要发生,让它无法猜透,又折磨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