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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夏楚楚,夏氏公司董事长的千金兼公司公关部的总监。
K城的人们都说,夏氏公司的夏楚楚是天之骄子,才、艺、貌俱全。
K城的人们眼里,夏楚楚是呼风唤雨、养尊处优、予取予求的人物,永远只存在于杂志和电视上,永远有迷人的笑容,从容的态度,潇洒的举止,生活在云端。
人们需要传说,并把这些传说附加于公众人物身上,无可厚非。
很难有人相信,夏楚楚也有她的不如意。
夏楚楚有一个习惯,每个季度都要外出度假,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因为,她需要做一个陌生人和旁观者的自由,这于她,已经是一种奢侈和享受。
这一年的九月份,夏楚楚去了巴黎。
其实,这个城市她已经来过数次,但是,她迷恋这个城市的气质,优雅、浪漫、自由自在。
度假的夏楚楚是幸福的,每日读书、看风景、喝咖啡、买好吃的面包、去教堂祷告……一切的一切都是安闲的,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阿谀奉承。
周云长一天给她两通电话,每一次都要抱怨一句:“为什么不让我同去?”
夏楚楚笑,无言以对。
不想就是不想,问什么为什么?
挂电话的一瞬间,突然一个念头涌上来:是不是因为他只是身外之物?她不禁哑然失笑。
周云长是夏楚楚交往的第几任男友,她已经记不清楚了。
夏楚楚的这个男朋友曾经让K城的娱乐小报大吃一惊。当然,这也是她潜意识里想要的效果。
我就是不按章法出牌,怎样?夏楚楚想。
他们原本猜测周云长是某个富商之子,或者豪门大户,最不济也应该是书香门第或者红色背景。
但,不是的,统统不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美术老师。
表哥嘲笑夏楚楚,“妹妹,有什么想不开的,要找个如此普通的男友?放在身边,身价也拉低了。”
表哥说得很对,周云长长相普通、能力普通、家世普通、性格普通,他的特质就是“普通”两个字,可是,夏楚楚就是喜欢他的普通。
这样说一定矫情,可却是事实。
做人都有各自的烦恼,夏楚楚也有她的烦恼,但世人都注重表象,不能理解。
一方面,时代变了,过去,各类八卦杂志经常嘲笑有路子有手腕的女人看见豪门之后总要想尽办法投怀送抱、趋之若鹜,生怕错失良机。可是现在,男人们也懂得了同样的路数,那些色相、才能显著的男人,若再具备一颗向上爬的心,自然也会将婚姻作为一种捷径,对于他们而言,夏楚楚就是一种投资。
另一方面,时代变了,但门当户对的观念仍然盛行,众人都以为,以夏楚楚的地位和身价,就应该配一个豪门公子,才是正常的人生。对于这样的豪门公子而言,夏楚楚也是一种选择。
夏楚楚已经厌倦了这两种类型的男人。
什么东西都有保鲜期,过了保鲜期,自然要作废,她现在就爱普通的东西,周云长正好迎合了这一时期她的爱好。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周云长是夏楚楚所有男友中保质期最长的一个,连表哥都担心她,怕她突然头脑发热嫁给周云长,一日,见了她好奇地问:“普通的周云长在你眼里有哪些不普通?”
一时间,她竟也无法回答。
但事情确实超出了她的意料,她对他仍然怀有浓厚的兴趣。
她不由得忆起了事情的发生和发展。
周云长是唯一一位夏楚楚主动追来的,不得不承认,开始的时候,是带着点赌气的成分。
同学生日派对上,所有男士都高看夏楚楚一眼,只有他,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的笑意,眼角带着藐视。
什么意思?一介穷书生!夏楚楚光火了。
她立刻下决心征服这双不屑一顾的眼睛。
一个月后,她已经马到成功,虽然过程略费周折,但结局没有意外。
她在雨天的公园里等他四个小时,她为了他而悉心练习厨艺,她看着他的眼睛,怦怦心跳。
这是爱情了,有保质期的爱情。
夏楚楚深信:这个世界,除了血缘关系外,没有一样东西没有保质期。
但她也得承认,周云长是一个谈情高手。他坦诚,却不完全交付;他爱她,却不迷失自我;他现实,却不功利;他清高,却不酸腐;他浪漫,但有节制。能在强势的夏楚楚面前不落下风,她得承认,她遇上了一个强敌。
说不定,我们会结婚,幸福的时候夏楚楚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此时此刻,她坐在夕阳下的广场上吹着凉润的晚风,想起周云长的脸,心里是甜腻的。
然而,就在下一秒钟,转身的一刹那,她就呆住了。
嗬,好一张忧伤俊美的脸。
那是一张男人的脸,侧面看过去,很像希腊雕塑。
夏楚楚站在那里,心里一阵惊动。
那是一张她生平看过的最最悲哀的脸孔,在夕阳之下,发出圣洁的光辉,线条完美,有些不似真人。
什么事情会让一个人如此悲哀?
此人三十多岁年纪,相貌英俊,气质神秘,他双手托着广场上的石雕,身子前倾,正魂飞天外。
他为什么如此悲伤?他失恋了?他家破人亡?他破产了?各种猜测一起涌上心头,夏楚楚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
莫名其妙,这张忧郁的脸让夏楚楚的整颗心往下滑。
天空飘过一阵云,巴黎的天气就是这样,真正的瞬息万变。
夕阳如血,倾盆大雨却铺天盖地而下。
人们匆匆散去,可是,这个人却完全无动于衷,他抬起头来,任雨点打在脸上。
夏楚楚的小性子发作起来,她突然很有兴致扮演一次“美人救英雄”的角色。下一秒钟,她使出浑身的劲,拉着他往近处的一家咖啡店跑。
太像电影里的镜头了。
夏楚楚禁不住弯了腰大笑。
笑完,抬起头,看见一头湿漉漉的头发,蓬松、卷曲、漆黑,然后是埋在头发里那双黑色的眼睛,她微微震动。
不要误会,夏楚楚并没有一见钟情。帅的男人她见得多了,她自认不至于那么肤浅。
她只是本能地好奇和兴致好。
他说:“你力气很大。”
她笑:“你不打算请我喝杯咖啡谢恩?”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们在靠窗户的位置上坐下来。
他的眼睛明亮深邃若秋水,里面却藏着化不开的浓雾,气质异常飘逸清隽,简直要让身边的人自惭形秽。
夏楚楚猜测,这是个忧郁的美男,恐怕还是搞艺术的。
她造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
一双悲伤的大眼睛看过来,夏楚楚竟然有被逼视的感觉,她极力镇定一下,发现对方并不打算回应。
夏楚楚深深吸一口气,又说:“君之病在肌肤,不治将益深。”
对方仍然无动于衷,夏楚楚的好胜心被挑动起来。
夏楚楚继续说:“君之病在肠胃,不治将益深。”
他的大眼睛好似黑色的曼陀罗,夏楚楚突然想起了一句话:蒙娜丽莎之所以好看,是因为她从来不说话。
夏楚楚被迫继续演这场独角戏,感觉有些尴尬,不好收场,再说:“居五日,桓侯遂死。”
对方终于失声笑了:“就算我真有病,就算你真是扁鹊,你也不能治我的病。”
“你说得对,我不是医生。但这世界上所有问题的解决最终还得靠自己,但是,我有一种理论,你不妨听听:问题一旦说出来,它便脱离了主人,有了自己的生命,因而有了自己生老病死的生命周期,但如果不说出来,这个问题便永远都是胚胎,闷在肚子里,打不烂、啮不碎、死不了,顽固长存、一直折磨人。”
他笑了,那笑容如此的清新脱俗、引人入胜。
呀,真是一个特别的人,她想。
他听见她说:“这是我听过的一个很新鲜的说法,有意思。”
夏楚楚呷一口咖啡,也许是情境影响了她的味觉,她觉得这天的咖啡简直就是人间极品。
“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的事情这么有兴趣?”他发问。
“人都有好奇心,不过如果没有人配合,我并不强求。”
“你肯施舍一双耳朵出来已经是一种慈善的行为。”他又说。
“慈善其实本是人天性使然,只是被后天的生存竞争掩盖掉了。”
他若有所思,然后说:“其实,你是最好的倾诉对象,有智慧,又是陌生人。”
“你说得很对,两年前,我曾经在这个咖啡厅倾诉过心底的一个故事给一个陌生人,我们没有留任何的联系方式,至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那是夏楚楚生命中真实而奇妙的一次邂逅。
“今天,我们也一样?”他问,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一切,此时此刻,他脆弱、悲伤、没有出口。
“那当然。”夏楚楚说,他让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你爱过一个人吗?那种很深很深的?”他问。
“我爱过很多人,也爱过很多只狗,都是很深很深的那种。”夏楚楚的口气有点玩世不恭。
他并不介意,很多聪明人都有玩世不恭的时候:“不对,刻骨铭心的爱只能有一次,你说的是激情。”
夏楚楚也寸步不让:“你的爱情观带有神秘主义色彩,我的爱情观很简单,不期然的化学反应,等反应结束了,各走各路。”
“说明你没有真正爱过。”他下结论道。
“也许吧,真相不是掌握在你的手中,也不是掌握在我的手中,真相掌握在上帝的手中。”夏楚楚不喜欢他这样笃定的口吻,这个世界有很多人都自以为是。
他开怀地笑,那样清澈的笑容,简直散发出芬芳来,他说:“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子,我很幸运能有你这样的听众。”
巴黎是一个适合倾诉的城市,因此,这个城市充满了故事的气息,夏楚楚想,她对即将听到的故事保持了浓厚的兴趣。
2
“我伤害了一个我很爱很爱的人。”他眼神幽幽,缓缓低语。
这是一个情深似海的男人,夏楚楚突然想。
故事开始了,夏楚楚轻轻呷一口咖啡,准备好一双耳朵。
雨水密密匝匝地落下来,这真是一个雍容的城市,连水滴下滑的姿势都那么优雅。
故事起始于青青大学校园。
一切都美好得像一个粉色的童话故事。
英俊有才的男主角邂逅了美丽贫穷的女主角,然后双双坠入爱河。
那一日,学生会举行T恤涂鸦大赛,他是学生会的副主席兼活动的发起者,一时间,忙得昏了头。
他第一次组织面向全院的活动,手忙脚乱,且活动的现场完全失去控制,准备的T恤和颜料都不够用,只好遣人去买,现场的混乱秩序也难以维持。
他隔着人群,远远地朝站在网球场边的郭英招手,想派她去办公室取画笔,结果,站在郭英前面的一个女孩竟然跑了过来。
女孩满头大汗,问:“你叫我做什么?”
他莫名其妙:“你误会了,我没有叫你。”
女孩立刻花容失色,怒意横生:“明明是你招呼我过来的?”
他急火攻心:“我明明是向你后面的人招手?是你自己跑来的。”
女孩步步不让:“别以为你是学生会副主席就可以对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也气了,这女生不就事论事,竟然开始人身攻击:“我这里还很忙,你如果闲着找人吵架恕不能奉陪。”
这句话一出口她更怒不可遏:“我走可以,你必须道歉!”
他着急办事情,被她纠缠得一阵烦躁,提高声浪喊一声:“能不能不要这么无聊?”
这句话讲得真应景,话音刚落,就有一群学生围上来,向他索要白色的T恤,她冷不防被人群挤得老远,远远地对他横眉竖眼,他心下觉得有点好笑,不禁得意地向她做了个鬼脸,她气得当下跺脚。
不是冤家不聚头。
一个月后,学校征文大赛颁奖会上,他又遇见了她,吃惊的是,他们并列第一名的宝座。
他毕竟是男士,主动请和,走过去,“恭喜恭喜!”
没有想到,她那么善于记仇,横眉冷对,樱桃小嘴里吐出四个字来:“有才无德!”
他不想和她在公共场合吵嘴,有意调侃她以缓和气氛:“女子无才便是德,那有才的女子肯定无德了!”
她气得立刻杏眼圆睁:“你这种人真够……没有水平的!”
讲完后,扭头就走。
他在得意之余,心下一阵好受,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才好。
他觉得这个女生好特别,而且还很好看。
几天后,系里出台了新规定,要求学生会组织各年级的卫生委员检查宿舍,他本来是系学生会的副主席兼文艺部长,但在看了那份有她名字的卫生委员名单后,神差鬼使地,主动要求替抓紧时间谈恋爱的卫生部长解忧,承担起了组织检查卫生的工作。
这回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了,一到周末,他就心里美滋滋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云里雾里。
年轻人的恋爱总是这样,互相看着顺眼,再要点机缘就是水到渠成。
机缘很快就出现了。
那一日,在检查任务刚刚结束的时候,她突然晕了过去。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扮演了一个英雄救美的角色,抱着她冲进校医院。
医生说:“严重贫血,劳累过度。”
呵,原来是个现代林黛玉,他想。
可是,眼前这个清秀美丽的女孩一睁开眼,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要不学生会一直等我的。”她清澈倔强的眸子瞬时变得楚楚动人,他有些惊动。
她指的学生是她家教的孩子。
他立刻照办,为宽她的心。
回医院的路上,一个念头已经占满他的大脑:这个女孩,追定了。
然后,狠下死力,马到成功。
在一起的日子是真正的“流金”岁月,日子像被镀上了一层金沙银沙一样,敞亮、耀眼,处处合着人心。
英俊有才的男主角爱上了美丽贫穷的女主角,真像一个童话故事,但却是现实。
有多少人因了他们这一对璧人而对爱情充满了希望。
曾经在女生宿舍广泛流行着一个说法:如果他和她不能最终走到一起,那么有关爱情的信仰立刻灰飞烟灭。
可是,头开得好并不能保证结局也顺利。
这不是一个劳燕分飞的故事,因为毕业后的那几年,那么累、那么忙、那么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仍然视对方为眼中的宝;这也不是一个爱情屈服现实的故事,因为,他们是有能力争取的人,他们在一起的前途无比的光明。
那么,该怎样阐释这个男子在婚约前的逃离?
这个英俊忧伤的陌生男子拒绝给出谜底。
他用了一个隐喻的手法便将一切带过去:“我中了一个咒语,关于这个咒语是什么,你不需要知道,但是,这个咒语没有解数,你可以理解为,如果我继续爱她,地球将毁灭。所以,为了全人类,我选择放弃。”他苦笑。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秘密,都有一个只能对着树洞说的秘密,就像《花样年华》里的梁朝伟一样。
不过,这个秘密够特别够神秘,夏楚楚想。
任何事情最终都要落入俗套,人心才能踏实,因为俗套本来代表着大多数,与大多数人站在一起,始终能为人带来安全感。
第一次,她对他说:“我们结婚吧。”
他犹豫了片刻,说:“再等等,事业刚刚上了轨道。”
第二次,她对他说:“多想和你结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可以舍弃一切,什么都不要。”
他想了想,巧妙地说:“很快了,很快就可以实现了,我怎么能舍得让你什么都没有。”
第三次,她咬着下嘴唇,语声柔软而坚定,说:“难道你不想和我生儿育女,一起变老?”
他知道到底了,她的性格他太了解了,掷地有金石声,黑白分明,没有余地。
这是她最后一次问他,因为事情挑战到了她的自尊心。
她是一个将自尊心看得高于生命的人。
他最终说:“你让我想想。”
那一次,她一直低着头,牙齿紧咬双唇,有细细的血迹慢慢渗了出来,转身走的那一瞬间,她仍然低着头,背对着他,留下一句话:“真想证明给你看,我有多爱你。”
然后,她推门离去。
他知道已经到了底,事情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但是,事情真的没有出路。
他已经中了巫婆的咒语,失去了娶她的资格,找不到解数,无论多么用力。
而且,这个咒语的残酷之处在于,他什么都不能说。其实,还是为了不伤害她。
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连个答案都没有留给她。
她是那么绝对透明的人啊,平地一声雷起,震得整个人差点崩溃,却并不知道最终死在了哪一个环节上。
他去了法国,在一所大学攻读广告学。
然而,眼不见就能心不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