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若是倒霉,喝口凉水都能把那牙缝塞上,苏依以前对这句话无感,可今时今日,却不得不对这句话的最初原创者信服的五体投地。
早上翻黄历,宜嫁娶,不宜出门。虽说她最近挺倒霉,可也不至于一出门就被车撞死不是,她这些天有些感冒,尽管病毒性感冒,吃药一星期,不吃药一礼拜,可她最近脑细胞死得多,连带着白细胞也牺牲些许,剩下的那点抵抗力,实在是不足以应付一场来势汹涌的感冒,于是乎,苏依不假思索的套上外套,穿鞋出门。
她没想过会在医院再次遇到碰瓷大爷,更没想到碰瓷大爷身后跟的,竟然是展廷。她知道这大爷是展廷的亲生父亲,可她也知道展廷恨他入骨,所以碰见一个不足为奇,一下子碰见父子二人,就叫她大吃一惊了。
突然之间的相遇,她与展廷皆是一愣,碰瓷大爷看见苏依,面露尴尬。展廷和他说了些什么,大爷忙不迭的点头,转身离开了这里。
展廷向她走近,说了声“好久不见”。
苏依点头,却是相顾无言。
“最近还好吗?”
苏依又点头,除了昨天应付周纪垣那明辨是非的母亲费了些精神之外,她最近的日子,当真无波无澜,悠闲地都不像她的风格了。
“什么时候离开?”展廷顿了顿,才又说道:“和周纪垣。”
周纪垣确实提过带她离开H市的事情,只是一时之间她还下不了决心,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十余年的时光,再陌生的城市也已熟悉,再熟悉的城市也早陌生,她在H市重新扎了根,也把B市为数不多的痕迹清除了个干净。
见苏依许久无语,展廷苦笑一声,不再多言,眉头锁得更深,良久,说了声再见。
苏依转身,要走不走之际,一道尖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
苏依一愣,循声望去,果然是韩楚。
今天这日子,她果真应该留在家里避避风头的,遇见展廷已是意料之外,再遇韩楚,就只能用洞心骇耳来形容了。
韩楚虽是笑着,眼睛里却没半点笑意,冷的让人发憷。
“展廷,你似乎总是本末倒置,我是你的未婚妻,却总是让朋友来探望伯父。”
苏依百口莫辩,这种时候再多的辩解都是狡辩,别说韩楚不信,就是她,猛然听到,怕是也不信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展廷脸色僵了片刻,继而说道:“你误会了,我们碰面,只是偶然。”
“既是偶然,那就是缘分,又何必急在一时,我与苏依也算缘分不浅,倒不如,去附近小坐片刻,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韩楚的提议,苏依本能的拒绝。
韩楚冷笑:“我请你你怎的就不去了?是我的面子不如展廷大?还是说你心里,自始至终便没觉得我是展廷的未婚妻过?你今天和展廷见面,不知道周纪垣,又知道不知?”
“韩楚!”展廷出言喝止。
“到底是你们十几年的友情更深一些,再浓的爱情,都显得无关轻重了。”韩楚话里的“友情”,像两记闷锤敲在了展廷心里。
苏依想,看来今天,她是躲不过去了,韩楚心里堵着把刀,这把刀要是不拿出来,不消消心头之恨,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有些事情她看开了,有些东西她放下了,可不见得,别人也这样想。
爱情来时疾风骤雨,爱情走时拖泥带水,这份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绵,折磨的都是游戏里的后来者。多少无疾而终的炽爱败给了摸不到看不见的“前女友”,“前女友”就像一个梦魇,不费吹灰之力,只要存在过,便可轻而易举的打败现任心中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
她很不幸的,成了韩楚心里的梦魇。成了万恶不赦的前女友。
“你不用勉强自己。”展廷冲苏依说道。
苏依摇头,一时的勉强才能换来一世的安宁,道理她懂,希望展廷也能看透。有些东西,譬如感情,一旦失去,便是灰飞烟灭,无迹可寻,只能哀悼。
三人来到医院对面的咖啡店,点了几杯咖啡,又要了些糕点,看上去倒是一副宾主尽欢的模样。
“苏小姐可喜欢典故?”韩楚率先打破沉默。
苏依点了点头,她大学时学的是汉语言,对于典故也算知之颇深。
“既然如此,那可知郑镒这个人?”
韩楚说完,展廷蓦地沉了脸色。
唐朝的郑镒,本是个九品小官,娶了中书令张说的千金后,自此平步青云,荣升一品,引起了唐玄宗的注意,问及为何升迁如此之迅速,郑镒张口结舌说不出,被一旁的俳优艺人黄幡绰取笑“全赖泰山之力”。
韩楚借这个典故提醒展廷,他能有今日,仰仗的全是韩书记。
苏依听出来了,展廷自是也听了出来,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了光彩,面上虽无波无澜,可和一旁泰然自若,嫣然浅笑的韩楚相比,终究还是略逊一筹。
韩楚敲山震虎,短短一句话,便紧紧抓住了展廷的软肋。
她并没有就此打住,啜了口果汁,又说道:“看样子,你是知道郑镒了,那么,你又是如何看待汉代的许平君的呢?若有机会,又是否愿意成为下一个许平君?”
苏依垂了眉眼,她明白,这才是韩楚的心结所在,才是她真正想知道,也真正愤怒的地方。
“许平君是个悲情女子,即便当了皇后,还是落得个被人毒害的下场。”苏依波澜不惊的回道。
“看来你倒是个明白人,可是,你虽不愿成为许平君,可有人偏要学那刘病矣,过河拆桥,恩将仇报,莫不是也要建座冷宫,将那助其成事的霍成君囚禁?故剑情深固然好,但时过境迁,不知在现代是否还有同样的效果?”
“韩楚,你不要太过分!”展廷目光如炬,瞪着韩楚。
“过分?”韩楚怒极反笑:“不知道是我过分还是你们过分?展廷,你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只可惜,我不是霍成君,被打入冷宫束之高阁的事休想在我身上重演,我不会坐以待毙,更不在乎鱼死网破!”说完,看向苏依,冷声道:“许平君的悲剧,你若愿意,我倒是不在乎陪你演一遍。”
“韩楚!”展廷扬起了手臂,发指眦裂,愤怒异常。
韩楚并不畏惧,直视展廷:“怎么,说到你的痛处了?还是说讲出了你埋在心里的秘密?你试着打打看,看看这一巴掌究竟会抂去多少东西?”
展廷唇角微微颤抖着,额上青筋凸显,忍着极大的愤怒,高高扬起的手臂落下的一霎,苏依拦住了他。
展廷看向苏依,却从她的脸上看不到起伏,看不到愤怒,只看到了无止境的悲哀和同情,他被苏依这样的眼神刺痛,反手握住苏依挡过来的手臂,黑亮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她。
苏依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这么平静,被人指桑骂槐,让人如此嘲讽,她竟然可以如此的云淡风轻,原来不只是事物,就连感情,也会经历物是人非,她从展廷的眼睛里,再也读不出曾经熟悉的东西,包括那里面的自己。
“我先走一步。”苏依抽出自己的手,亟不可待的走了出去。
几乎是下意识的,展廷拔腿追去。
“你要明白如果你追出去将会失去什么!”韩楚出言警告。
已走至门口的展廷愣在了原地,回头看向韩楚,全是漠然和鄙夷。
“我,才是你要明媒正娶的女人。”韩楚看着他,一字一顿的提醒着。
展廷突然大声笑了起来,韩楚愣了,无限哀凉的望着他,展廷也目不转睛的盯着韩楚,良久,冷冷开口:“你我各取所需,你想要的明媒正娶,我会给,至于别的,只能听天由命了!”
“展廷,你不要太过分!”
韩楚愤然起身,追了过来,精致的妆容上是掩不住颓败绝望之色,秀丽的面庞早已是泪流满面。
“这话,怕是该我说才对。”
展廷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韩楚看着窗外展廷匆忙焦灼的背影,明明胸中有团火在熊熊燃烧,恨不得将这世界一并焚毁,脸上却慢慢堆起了一成不变的笑容,展廷,你当真觉得,已经有资本无所顾忌了吗?
展廷举目四眺,却不见苏依半个身影,心急如焚,巨大的失落和恐慌袭来,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有他的无可奈何和不得不做,他有太多放不下和必须完成的东西,那是他的宿命,是他今时今日,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能放弃的。他不奢望苏依的谅解,却也不希望被她怨恨着,有些东西,得到的时候不懂珍惜,失去的时候又舍不得放弃,兜兜转转,反反复复,明知是彼此折磨,却不肯放手,没有尽头。
其实苏依并没有走远,她站在报亭附近,漫无目的的翻看着木子口中帅的无可比拟的韩流八卦。
她早上出来的匆忙,杂志翻到一半才想起来手机没开,打开一看,无数条“你在哪儿”的短信全都来自周纪垣,刚准备回过去时,手机又震动了起来。
接通的一刹那,周纪垣近乎失控的声音几乎把苏依的耳膜震碎:“苏依!你在做什么!从昨天开始就不接电话,你究竟想干嘛?!”
苏依等着周纪垣把牢骚发完,怒火泄尽,才慢慢开口:“我手机忘开机了。”
“这叫什么借口?!你耍我呢是吧?!你故意不接我电话是不是?!我告诉你我妈是我妈,我是我,要娶你的是我不是我妈!”
“嗯,我知道。”
“你现在在那儿?”
“医院附近。”
电话那头出现了诡异的沉默,片刻之后,比刚刚更加暴跳如雷的声音传来:“我警告你不许进去!”
苏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又是唱的哪出,没听说这医院有什么H开头的病毒正在肆虐,周纪垣一副草木皆兵的样子,难不成又误读了什么假新闻,遂问道:“为什么?已经出来了。”
“苏依!你狠!算你狠!你居然用这个报复我,我告诉你,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那也是我的孩子!”
苏依惊得差点把手机扔掉:“周纪垣,你喝多了?”
“你少给我来这套,你说实话,孩子,还在不在?”周纪垣的语气比刚刚弱下几分,听起来倒还有几分悲痛欲绝的样子。
苏依觉得周纪垣不去写小说真是屈才了,她好端端的来医院拿个感冒药,先是被展廷弄了一出故人相见,又被韩楚来了个冷嘲热讽,最后,周纪垣又给她写了个虐恋情深,她简直哭笑不得:“周纪垣,你以为怀孕生孩子就跟冬天吹北风一样容易?要是那样,你不如站到风口,请风婆婆赐你一个折翼的天使如何?”
周纪垣几乎泪奔:“你别说那么多没用的,告诉我哪个医院?”
苏依叹气:“第一人民医院。”
周纪垣继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吼道:“你站在那儿别动,我马上过去!我警告你别动!”
苏依欲哭无泪,显然,周纪垣并不信她,怕是此刻,正在双手合十为他那空穴来风全靠意念弄出来的孩子祈祷默哀。
苏依把手机塞进提包,转身准备离开,手臂却突然被人拽住,紧接着,落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她被撞得脑门生疼,下意识说道:“周纪垣,你还挺迅速的。”
环住她的人僵了片刻,淡淡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是我。”
苏依几乎是立刻的挣脱了展廷的怀抱,展廷无可奈何又满怀悲戚的望着她,许久,却只开口叫了她的名字:“苏依。”
苏依没有回应,加快了离开的步伐,展廷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苏依回头,冷笑:“展廷,你还不明白吗?如果爱情不能昭告天下,你又准备以怎样的姿态光明正大的保护我?今天韩楚的话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还是说,你明知故犯,想让许平君的故事在我身上重演?”
展廷再次紧紧环住苏依:“我不奢望你的谅解,可是,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别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眼神对着我。”
他舍不得很多东西,舍不得似锦前程,抛不下风光仕途,习惯了被人溜须拍马,艳羡称畏,道一声青年才俊,便再做不来看人脸色,平凡普通,低到尘埃的市井小民。他的抱负,他的自尊以及他长久以来的梦想和理智都注定了,有些东西,是他永远也丢不开的,譬如功利,譬如前途;可有些东西又是他永远放不下的,譬如过去。
小时候的经历让他心里留了一道填不平的深沟,长久以来郁结于心,他心里的仇恨与不甘,失去的以及得到的,都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他用现在的所得,一点一点的,模糊着这种遗憾。
他对苏依说:“苏依,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可怜,我不像周纪垣,一出生就注定衣食无忧,每天洒脱不羁,无所畏惧,仰仗的无非就是殷实的家境,我得到一样东西,就得失去一样东西,我想出人头地,就得失去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爱情是吗?那么他呢?他失去过什么?他凭什么拥有了一切还能拥有你?”
“展廷,不要再对我说这些话了,我已经不是那个,把你的喜忧,你的梦想,你的情绪,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苏依了,无论你失去过什么,愤恨着什么,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展廷如遭雷击,脸色煞白:“如果我说,事出有因呢?”
“已经,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