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市长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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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有人告诉我,白勃这人对工作太认真了。认真工作本无可指责且应该受到表彰,可是他的认真到了死板的境地。譬如,有一次,是上级的一位领导来金远检查工作,临走时一位副局长买了些烟酒送给了领导。当然,这种用途的烟和酒都是比较高级的。这钱当然也是公款。白勃对这种发票却不签字,他不同意报销。因为有明文规定,招待费中是不准报销烟与酒的。可是,已买过烟酒的副局长不愿意,说这年头哪里有用自己的钱为公家买礼品去上货的,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白勃说,我去处理这事。他拿着这些烟酒发票,坐车到省里,把发票给了省领导机关的办公室主任,说这是金远市移民局送给你们领导的烟酒,我们局不能报账,这属于违犯财经纪律的事,请你们想办法处理吧……

这事一下在省里传开了。这以后,没人再往金远市来了,遇上那不来不行的事,人家还是要来的,来了后办完事就走,决不在金远市就餐,更不接受金远送的任何礼品。

至于日常的开支,白勃把得更严,就拿修理汽车的事说吧,全局的汽车维修都归他管,有那汽车出了毛病,是在半道上出的毛病,车开不回来了,只好不经过他的鉴别,就找人修理了。修理时换了新零件,报销时请他签字,就难了,他先问,换下的坏零件呢,司机就知道他要调查这坏零件,就掂到他面前请他过目,他看看那零件,是这个车上的配件,零件也真的坏了,就问,那新零件是哪个厂家出的,司机回答。他再问,怎么花这么多钱,这零件不该这么贵,司机说,不信你去问问,都是这个价。这时白勃就说,好吧,你先忙去,等我给田局长汇报汇报再说。接着,白勃先去咨询移民局的汽车班长,问这种零件的价格。班长告诉他的价格,与司机报的价一样。白局长不高兴了,怀疑他俩事先串通一气,就趁空去大街上的汽车修理店咨询,一问,那价格也差不多,有的店的价还略高于司机报的价,他就不高兴了,就一个店一个店地咨询,直问到一家店的报价比司机的报价低,他不再问了,就开始往下压价,在磨蹭得店主不耐烦了,把价压了压,好,这就是标准。司机来找他了,问他已向田局长汇报了吧,能报销了吧。得到的回答:你开的价太高,不能报。司机急了,说,高啥哩,是公道价,不信你去问问。白勃很果断地说甭抬杠,高就是高了,你们司机在下边搞小动作,还想瞒我老白?司机急了,一下子拉住白勃的上衣的前襟,质问:你报不报?白勃也急了,说,你个毛孩子吃了回扣还耍威风!

局里不少人来看热闹,最后局长批评了司机,怎么能抓人家的衣服,年轻人太缺少涵养了。同时指示白局长,该给小田报销还要报销,按规矩来。唉,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尽管田局长说了,按规矩来,可这话操作起来灵活性很大,田局长总不能指令报多少钱啊!当然,最终是要解决的,可想而知,解决的结果不会使司机小田满意。积怨就这样结下了,当然,有积怨的决不只有小田司机。

移民局办公室有个小强,人挺机灵,对人又和气,自然人缘不错,他家是移民,在登记家里的财产时,村里人都多填报了实物。小强的父母是老实人,村里人就去鼓动他家,说人家都多报了财产,你的孩子在移民局,多少跑跑,也多报些嘛。就这样,小强与做实物调查登记的人沟通沟通,把自家的两孔土窑,改成了两孔砖圈窑,使补偿费增加了三四千元哩。他的改动与大多数的村民相比,还真是小巫见大巫哩。可是,细心的白勃发现了这个秘密,就在村里拆房前夕,大半夜乘车颠簸到小强的老家,是在黄河岸畔的一个穷山沟里,他用相机拍摄下两孔土窑的原形,然后将照片与文字说明一道,让第三者送到上级移民部门。结果小强家的砖窑又变成土窑,补偿费只能照土窑标准了。事后有人告知,这是白勃做的活,白勃半夜到村子拍照,有不少人见到了他的踪影。为这件事,小强气得直想揍白勃,要不是他的女朋友劝解,说不定小强和白勃早两败俱伤了。至今小强想不通,这白局长与自个有啥冤仇,为啥几乎全村的人都能沾国家的光,惟自己家就不能,唉,窝囊!还亏自己是移民局的干部,唉,与白勃在一块,真他妈的倒了八辈子血霉啦!移民局里还有人说,白局长的脸一直都很忧愤,倘若哪一阵他的面庞露出笑容,那肯定是他身边有人倒霉了。最后这句话,我想是经过加工后的夸张语词,不一定属实吧。

从大道理上讲,白勃的作风一点没错,不仅没有,还应大力提倡,把他树成典型,叫大家学习。可是从实际情况看,却不能这么做,这是因为大气候、大环境啊。当绝大多数的人都失去早先的一种感觉时,若硬要求大家马上觉悟起来,也是脱离实际的,是行不通的。记得缪书记说,对眼前世风日下的现状,只能因势利导、循循善诱。至于他白勃与群众关系不好,怨他吗?怨别人吗?怨他不识时务?怨当今人们不守规矩?能批评群众,何以占国家便宜?大家都这样做,去批评谁呢?法不治众呀!可是,因为大家都这样错,即使真是错事,也就不是错了吗?可是,如果大家都错了,还能头疼治头,脚疼治脚吗?是否该从病根上找症结,从病根上下药呢?唉,这事叫我也说不清了,今天叫白勃来,准备叫他去办件务虚的事,与其他人保持点距离,不然,相互碰撞太多,易出问题。说心里话,我这是对白勃的爱护。

白勃来了,就坐在沙发上,他点燃一支烟,我看了看,那是一种叫丹心牌的价格低廉的香烟,现在城里已很少有人抽这种烟了,他却抽得津津有味呢。我顺便给他沏杯茉莉花茶,他闻着茶香,啧啧赞口不绝,说这茶叶太好了,实际上,这只是最普通的一级茉莉花,是用来招待一般来客的。我说:

“现在移民与村干部对立情绪很大,咱们先前制定的移民规章特别是资金管理制度,村干部不好好执行。另外,先前的规章制度也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还有个问题,就是移民村里的干部,没听说过哪个村民反映哪个村长、村支书很好,很有公心,很有奉献精神,很能想到广大移民利益。与此相反,都是反映村支书、村长、村会计怎么怎么自私,怎么怎么贪心,怎么怎么以权谋私。把你派下去,带上移民局的晓立(他是负责报道移民工作的笔杆子),解剖几个移民村,一是看看下边乱到了什么程度,他们执行规章制度的情况,还需要完善什么规章制度。二是寻找寻找村里的好干部,下边肯定有廉洁的干部,有一心为工作,能关心移民的干部,有铁面无私,办事公正、公平的干部。只要有正气,你就记下来,叫晓立写出来,及时报告给我,这工作非常重要,总结出的材料很有用途。你看,还有什么困难?”

白勃没有说话,他又点燃一支烟,在想什么。我说若没有什么的话,就叫局里派辆车,这些天专为你服务……

我计划叫他去五六个移民村,时间在三四十天,真正把下边的真情实况弄上来。

滴血的坟墓

9月9日 星期二 多云转晴

我已站在红旗车门边,欲要出发,只见严方与老阚风风火火地小跑着进了市长院。严方是政法委副书记,他和老阚直冲我来了,一定又有了事,像这种架势,多是突发事件。待他俩站到我身边,老阚说严书记有重要事情向我汇报。严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快去吧,去吧,向阳村出事了,弄不好要闹出人命哩。”只见他的额头已沁满汗珠。

“慢慢说,慢慢说,出了什么事?”我有意稳定一下严方的情绪,他的寸头里满是湿漉漉的热气和汗水。

严方用手背抹拉一下额头的汗珠,把向阳村里刚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向阳村先前属山疆乡紧临黄河的小村,是个老革命区了,解放战争时这个村庄就帮助过人民解放军渡黄河,攻占下黄河南岸的地盘。日月霞工程开工后,这里成了水库淹没区,这里的农民就成了日月霞库区的第一批移民,搬迁到金远市成官镇成官村的一片平原沃野,在这里建成了向阳移民新村。他们把国家赔偿的土地款,给了成官镇的成官村,用这钱买下了耕地和宅基地。在宅基地一侧不远的地方,先前是成官村人的坟地,成官村的许多先人就埋在这地方,现在这坟地也随周围的土地都卖给了向阳村,双方达成的条件是,坟地由成官村人渐渐地迁出。不巧的是,成官村一老人前日突然因病死去,老人的妻子于去年下世,埋在了成官村的坟地,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老人的尸体应与老伴合葬。这天一大早,成官村几十号人,抬着老人的棺材,向移民新村走过来,带队的是成官镇的副镇长老和,后跟一溜身着孝衣、腰缠麻绳的奔丧队伍。成官人的这种举动,并非粗野莽撞之举,出殡之前,副镇长一行专门到向阳移民新村的干部家里,讲明了情况,老人死后合葬是这里的规矩,成官村人还保证,待以后选好了新坟地,就把老坟一块迁出去。成官人说着话,顺手给在场的向阳村干部每人一条红塔山香烟。

当时在场的几个村干部想了想,老人合葬,也是人之常情的事,再说,作为向阳村,也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损失,就同意成官人的要求。这样,今天的吊唁队伍才光明正大地进了村子。

当唢呐、捧笙等乐器吹奏的哀乐悠悠晃晃地传播进村子时,在地头正干活的人都扬起头,寻声远眺,竟发现了一队长长的身着孝衣、痛楚哭泣的奔丧人。这支队伍抬着棺材,在哀乐声的伴奏中走着,愈走愈接近村头那块坟地了,向阳村的农民看明白了,他们是来埋死人的。

成官村来咱村埋死人啦!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向阳村的家家户户。正种地的向阳村人不种地了,正在家的向阳村人都跑出来了,人们都像吃了点响的小炮,火爆火爆地发出反响:

“他们凭啥到咱的土地上埋人?”

“这不是明目张胆地霉气咱向阳村吗?”

“欺侮人也不是这个欺侮法!日他娘!”

“他成官镇原来的坟头还得起走,咋能再添新坟?”

……

人们渐渐地云集到坟地的一侧,眼睁睁地注视着愈走愈近的抬棺材的孝子队伍,披麻戴孝的队伍依然向前挺进,毫不犹豫地走过来。

向阳村的人在坟地前沿竖起人墙,一二十个年轻人高呼起来:

“谁敢往我们向阳村里埋死人,谁就甭打算回去!”

不知是抬灵柩的人没有听见,还是有意顶风而上,他们径直向正前方挺进,眼看步入坟地的疆界冲撞着密集防守的向阳村人了,只见向阳村人一下子包围过来,把孝子队伍围困在中间,弄得奔丧队伍是进亦难,退亦难,抬起的灵柩只好落在地上,有几个练过武功的成官人摆出一种格斗架势,准备突围。

向阳村人毕竟是在自家门口主场作战,借助天时地利人多势众的优势,摆出应战的架势。气氛立马紧张起来,此时此刻没了声音,双方呈现出对峙的寂静,双方都在思虑,是主动出击先发制人,还是自卫防守,把握节奏,做得有理有利有节。

带领成官村人的副镇长老和,是个很有经验的基层干部。这时候,和镇长说话了:

“向阳村的父老乡亲们,有什么话咱们好商量,咱们两个村是近邻。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以后互相关照的事多了,再说,今天我们来合葬两位老人,是事先与咱们向阳村的领导商量过的呀!”

“给谁商量过?不给我们群众商量中睤!”一个体态浑实粗大的30来岁的汉子往前站站,不屑一顾地瞅着和镇长。

“好——咱们现在就商量。”

“咋把死人抬来,咋再抬走,有啥好商量的。”

“你这人咋这样说话,这坟地原来就是俺成官村的,我们的老人就在这埋着。”

“你说的不错,这坟地原来是你们的,俺说的是现在。现在呢?俺把这地统统买下了。”小伙子挥动着手臂,在半空划个大圆弧,“这里边的一个个坟头,都得挪出去,咋能再往俺家园里埋人?”

“嘿嘿——我看你们是弄不清自己吃几个馍喝几碗汤了,你们才来这几天,就想称王称霸,就想造反!”

“反正人已抬来了,叫埋也得埋,不叫埋也得埋,这地方压根就姓成,知道吗?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想跟俺成官人过不去不会有好果子吃。”

成官人憋一肚子气,咋个也想不通,先前自个的家园,让给移民们了,可这帮移民就这么刻薄,翻脸不认人了,尸体已抬到坟地,竟然不叫合葬,不由得怒发冲冠了。

向阳村人也是想不通,这土地明明都划拨给向阳村了,他个成官村人凭啥用这地,又听到对方说他们要称霸造反,立刻火冒三丈。

“谁他妈的称霸,明明是你们闯到俺的地盘里闹事,还说俺称霸,称你妈的霸。”

人在气头上,话顶话,越说就越不好听了。

“你他妈那×骂谁哩?”

七八个成官村的年轻人昂首挺胸,向刚刚开炮的向阳村人围过来。

向阳村人迎风而上,七八个年轻力壮的小伙也向前拥去。双方已经短兵相接,大有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势。浓浓的火药味充溢着空旷的田野。

“骂谁他自个知道,骂那不讲道理的王八蛋哩。”这是个身躯瘦削,却很利索的小青年,壮着向阳人的士气,他又向前顶了一步。

“啪——啪——”两声清脆耳光,成官人终于忍不住了,先动了手,立刻,向阳村这个站在前沿阵地的瘦削的小伙子的面颊上出现了5个指印。

“好——敢打人,打——”

“打死他个王八羔子——”

向阳村人一窝蜂冲过去。

成官村人一刻也不怠慢,双方展开一场肉搏战。你抱住我的后腰,我拧住你的胳膊,你撕烂我的上衣,我扯衩你的裤子……

“不要打——不要打嘛——”和镇长吆喝着,向前冲去,他在人堆里拉扯。

人们好像听不见这种声音,镇长在这时候已失去了权威,几十个冲撞在一起的人,一发而不可收了,你给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你揪住我的头发,我咬住你的耳朵。一阵阵嗷嗷乱叫的撕裂心肺的哭嚎或叫骂。突然,一声尖厉的呐喊,犹如高出八度的男高音,盖住了一片无序的混乱的交响,“哎哟哟——你敢踢我的蛋子,我日你八辈子祖宗——哎哟哟——你还敢踢——”

只见一小伙平躺在地,双手捂住裆部,疼得满地打滚,对方伤住了他的要害之处。

和镇长混在人堆里,拉拉这个,扯扯那个,企图平息这场格斗,他知道事态扩大下去的后果是啥,可是他的好心却不被人理解,不时还遭到横飞的拳击脚蹬。

向阳村人群里走来个年逾花甲的老者,他瞪着一个奔向棺材的年轻小伙大喊:

“狗娃——住手,都给我住手——”

这声音像撒出的绳子,把那个叫狗娃的紧紧地拴住了,他本打算去袭击那棺材,其他向阳村的人也停住手脚。

农村打架,有个规矩,不能动死人,更不能刨祖坟,不然,那可要结下世代冤仇了。老者看到自己村的小伙有“越规”行为,凭他在村中的威望,镇住了这无规的态势。

有岁数的人与年轻人不同,年轻人只想一时痛快、出气,上岁数的人考虑最多的是事态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