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年了,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灶房里都飘着肉香,平日节衣缩食的庄户人家,在这时也变得奢侈起来,每家每户的饭桌上都有鸡鸭鱼肉,虽比不得达官贵人和乡绅富户的山珍海味,却也能大快朵颐的一饱口福。大碗酒,大块肉,白米白面,在正月里也能酣畅淋漓的敞开了肚皮去吃。几天的光景,素日里面有菜色的人们,脸色都红润润的泛起了一层油光,就连游荡在村子里,捡拾残羹剩饭的几条瘦骨嶙峋的野狗,皮毛也光亮了,肋骨也不是那么突出了,盯着人的眼光也不像往常,要生生的扑上去撕下一块肉一样,目光柔和了许多。
村里的首富李有财,也在大年娶了一房姨太太。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让家里的母老虎松了口,总之,在乡亲们狐疑和鄙视的目光里,用花轿抬进门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更让人惊奇的是,那个女人还领着一个七八岁;长得眉目清秀的女孩子一同入了李家宅院。后来听李家的几个护院传言,这个姨太太和老东家原来就是旧相好,一直被李有财金屋藏娇住在县城里,那个小女孩也是李有财的种。乡邻在议论纷纷之后,事情就如噼噼啪啪放过的爆竹一般,在一缕缕烟雾中消散了,一切又恢复了安静。
志民整天无精打采的,除了和万山他们喝了几次酒以外,没事儿的时候就跑到佟六爷家里,去找佟妮儿留下的书拿回家去读。佟妮儿走后还没有一点消息,这也是志民所担心的。佟六爷还是满身满嘴的酒气,喜欢拉上志民去他的酒窖里;去品尝他的各种自酿的各种样式的酒。山葡萄,五味子,人参鹿茸,还有一些叫不出来名字的药材泡制的药酒,装在大大小小的坛子里,从来不外卖。志民也乐不得的去品尝一番,无论苦涩与甘醇,志民都会赞不绝口。佟六爷便会津津乐道的讲述各种酒的泡制方法和过程,每当这个时候,也是佟六爷最为开心的时刻。
正月刚过,县城里就来了几个人,在李有财的带领下,挨家挨户的登记人口的数量和土地的面积。村里人都不以为然,因为往年也是如此,无非是按人头和土地交粮纳税罢了。不料那帮人从何家登记完走后,二叔却坐卧不安起来,他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满院子乱走,搅得大院里鸡犬不宁,状若疯癫;折腾了好半天才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隔了一会儿喊来志民说:“要出大事了,你快去一趟城里,到你表叔哪里去打听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怎么了,二叔?”
“我看到一群无头的人,站在他们的身后。”二叔阴森森的说。志民听得脊梁骨里都冒出了凉风,头皮一阵阵的发炸。他急忙跑到爹娘的屋里把二叔说的话又讲给了父母听。
父亲不屑一顾的说:“整天装神弄鬼的,不知道闹什么幺蛾子。”
“他爹,有些话不可乱说,让志民去一趟县城也好,亲戚之间就应该经常走动的,按理儿说,在年前就应该去看看他表叔和表婶,你横竖拦着不让。他表叔怎么说也是县城里的头面人物,将来说不准就能借上力呢。”母亲说。
“那种高枝儿,咱们还是不攀的好。”父亲冷笑着说完话,就施施然的踱着方步走开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志民遵照母亲的吩咐,去仓房了拣了几只山鸡,野兔,还有一只狍子装上了马爬犁,急匆匆的赶往县城,到达县城已经接近中午了。因为东北农家在入冬了后,便开始了长达四五个月的“猫冬”生活。每天也改成只吃两顿饭,一能节省粮食,二能睡个懒觉,更好的恢复一下在农忙季节透支的体力,可谓一举两得的好事。
也许是天气寒冷,又刚刚过完年的原因,县城的大街小巷冷冷清清的,临街的商铺尽管都开始了营业,却显得异常的萧索,一些被风撕裂的春联呼呼啦啦的发着枯叶一样的声响,偶尔有几个行人走在路上,也是行色匆匆。
表叔一家暂住在县衙,也不难寻找,志民打听过后,没有多久就来到县衙的大门外。县衙青砖红瓦,雕梁画栋,门口蹲坐着两只石头狮子,张牙舞爪的自有一番气派景象。大门两侧立着两块黑底红字的厚木牌匾,左边的一块写着:满洲国额穆县府,右边一块写着:满洲国额穆县警备分局。门楼上方也挂在一块匾额,上书:大东亚共荣。两个哨兵正百无聊赖的吸着烟,不停的在门口走动,看到志民停在县衙门口,慌忙端起长枪,厉声喝问:“干什么的?快走开。”
“两位大哥,我找何副县长,我是他的侄子。”志民抱拳行礼说道。其中一个兵丁,上上下下打量了志民一番说:“哦,原来是何家二少爷啊。”志民也仔细端详了这个人半天,认出来这个兵丁随表叔去过家里,并且在自己家里住过一夜的瘦子,连忙说:“是我,是我,麻烦大哥给通报一声吧。”
“你等一下,我马上进去通报。”瘦子一溜小跑进了县衙。片刻的功夫就出来说:“二公子快快有请,县长和夫人候着你呢。”
志民赶着马爬犁从侧门的车道进了县衙,表妹雀跃着跑过来说:“二哥,你咋没带小妹一起过来啊?”志民嘿嘿笑着说:“不敢把她带来,怕把她带来了,你们两个能把县衙拆了。”
表妹一吐舌头说:“拆了这个鬼地方才好呢。”
“志民来了啊,快屋里请。”表婶从一间偏房走出来,热情的招呼着志民。
志民恭恭敬敬的问过安后,随瘦子军警把猎物送到了伙房。表婶吩咐伙房的两个大师傅加两个菜后,领着志民到了他们居住的房间,一进门就是一个宽敞的客厅,表叔正架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喝着茶。他似乎又胖了一圈,肚腩高高的隆起,裹在一身的长袍马褂的下面,缂丝的面料,团花锦簇,华美异常。
“家里人都好吧,贤侄。”表叔问。
“表叔吉祥。家里人都好,我爸妈还有二叔也给表叔表婶带好。”志民毕恭毕敬的说。
“最近太忙了,也没有倒出功夫回去看看他们,倒让他们惦记着,惭愧,惭愧。”表叔扭过头,又对表婶慢条斯理的说:“志民走的时候,把我前些日子买给他们的两棵山参,想着让志民带上,给他们补补身子。”志民道过谢后暗自思忖;以表叔在相处的两年的时间里,所表现的吝啬,断然不会从自己的腰包掏出银两,去买如此奢侈的东西,这分明是下属,或者是有求于他的人送来的礼物。表叔不愧是官场打滚多年的人,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必经深思熟虑,不露一点口风,以免授人以柄。志民原想为佟妮儿的事情当面道谢,但见表叔如此谨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闲话后,志民试探着说起县城派人到村子的事情,表叔却岔开话题说:“贤侄,你枪法好,又年轻。我在警察队给你谋了个差事,每个月还有几块大洋的薪水。你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下,要是同意,下个月份就来县城当差吧。”
志民一愣,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你回家和我大哥他们讲一下,快一点给我回音,我先给你留一个名额。”表叔说,在他扑朔的眼神儿里似乎隐藏着什么。志民一头雾水的点点头,答应了一声。
一个勤务兵模样的人,在门外喊了一声报告之后走了进来问:“何县长,现在要不要开饭?”表叔挥手示意一下,招呼志民一起去饭厅吃饭,志民连忙说来的时候刚刚吃过饭,想早一点赶回家。表叔也不在坚持,让表婶和表妹送送志民,就随勤务兵走了。
表婶从卧室里拿来了两个玻璃镜面的,装有山参的木匣递给志民,用目光四处打量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前些天听你表叔念叨说:县里要征兵到前线打仗,每家每户要出一个男丁,家里没有男丁的,要捐几百大洋不等。还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我没记清楚。我想,你表叔让你来县城警察队当差,至少不用上战场当炮灰了。”
志民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表叔忽然之间要给他谋一份差事的真实意图。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对表叔的感激,还是对这件事情的愤怒?也许兼而有之。但愤怒之情远远高于感激,他发自内心的憎恨这个视人命为草芥的世道。志民在心里感叹半天,和表婶辞行道别后,急匆匆的往家里赶。他想起了二叔说的话,又想到万山他们几个伙伴,心里一阵阵的发寒。
天空有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每一朵都好像沉甸甸的,压得志民喘不过气来,他大喝了一声,吆喝驾辕的马快跑起来。
家里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一拍桌子站起身怒骂道:“满洲国,听听这个名儿,满国家的人都要喝粥了,还穷兵黩武的征他娘的什么兵?”
“你发牢骚管什么用?倒是拿个主意啊。”母亲说。
二叔在一旁若有所思,两手交叉扣在一起,两只大拇指上下翻动着。
“二叔,你怎么看?”志民小心翼翼的问道。他平日里凡事也一直看重二叔的意见,尤其是经过这件玄而又玄的事情以后,他此时更想听一下二叔的说法。
“去吧,也未必是坏事儿,去看看满洲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二叔慢慢悠悠的说。
“也只好如此了,就依二弟所言吧。大不了家里再雇两个劳金。”父亲说。
母亲也无奈的说:“怎么着也是他表叔的一番好心,也别辜负了。说不定志民将来也能像他表叔一样,谋个一官半职的。”
父亲冷哼了两声说:“这满洲国的官儿,要是当个三天两早上的,还莫不如不当的好。”
一家人就这样敲定了这件事情,让志民明天再进一趟县城给表叔回信儿。志民应了下来,他现在想到的是万山他们几个伙伴。他想,明天进城一定找二叔通融一下,看看能不能多安置几个人。
第二天,志民早早的就去了县衙,一直等到中午,表叔才开完了会。听志民说完,沉吟了半晌才说,他手里只有两个名额。志民没有丝毫的迟疑说,那就给万山吧。他让表叔记下了万山的姓名后,满心欢喜的回家等消息。
一九三二年三月日,民国二十一年。东三省正式脱离国民办事处宣告独立,国号满洲国,年号大同,定都新京,爱新觉罗.溥仪执政。村子里由维持会会长李有财张罗,让一些乡绅富户出了一点钱,请了几个草头班子来村里唱一天大戏。开锣之前,村里的私塾先生郭老夫子,在李会长的授意下,颤颤巍巍的被人搀扶上戏台,开始摇头晃脑的宣读起《告满洲国臣民诏书》:“朕自登基以来,亟思躬访日本皇室,修时朕欢,以伸积慕。今次东渡,夙愿克遂朕与日本天皇陛下,精神如一体,尔众庶等,要当仰体此意,与友邦一德一心,以奠定两国永久之基础,发扬东方道德之真我,则大局和平,人类福祉,必可致也。凡我臣民,务遵朕老夫子终是年迈气衰,读到这里时,一口痰卡在咽喉,脸色登时铁青,两只眼睛上翻,竟直挺挺的摔倒在台上。台上的一众乡绅和台下的村民都乱作一团,一阵手忙脚乱的把老先生抬下戏台,前胸后背的一顿捶打,老先生一口浓痰吐出后,气色方有所好转。稍后,被臭蛋和家人搀扶着慢慢的离开了关帝庙。李有财作为维持会的会长,也讲了一通什么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之类的场面话后,一声锣响,大戏就在村民的一片叫好声中开场了。
志民却高兴不起来,表叔原本答应好的,让万山和他一起进警察队当差,但昨日的征兵榜单上,却赫然出现了万山的名字。他为此又特意跑了一趟县城去找表叔,得到的答复是:臭蛋顶替了万山的名额。走出县衙的时候,表妹偷偷告诉志民说,是臭蛋的父亲前几日来找过表叔。志民一听就明白了,一定是臭蛋的父亲使了钱,买通了表叔的。他气愤之余回家后找到了臭蛋想问个清楚,臭蛋却一脸无辜的样子,称自己先前并不知道。志民恼火的说:“你家里花一点钱不让你当兵就完了,干嘛抢了万山的差事?万山家里出不起这笔钱,我才去找我表叔去通融的。”
臭蛋被志民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也没有气恼,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当夜,志民一个人闷闷的喝了两碗高粱酒,倒头便睡,这一觉醒来便日上三竿了,匆匆洗了一把脸就赶到了关帝庙,正好听到老夫子念到最后摔倒的一幕,心中不免暗叹:这是否应了佟妮儿说的,满洲国的气数也长不了呢?听了一会戏,也许是心事重的原因,感觉平日喜欢听的戏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头有些昏昏沉沉的,想着不如回家吃一口饭,再睡一个回笼觉好些。刚一转身,就被一个人拉住衣襟,仔细一看,原来是二狗,浑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双手拢在袖子里,就露两只眼睛。
“志民,咱们一会儿去万山家看看吧?兄弟们一场,他要走了,在一起唠唠嗑,说说话,他兴许心情能好一点。”二狗说。
志民摇摇头没有接二狗的话茬儿问:“你家里给你使钱了吧?看征兵榜上没有你。”
“家里卖了一晌多地才凑够了捐。,这是什么世道?就是不让咱老百姓活了。“二狗咬牙切齿的骂道。志民听得心中一紧,二狗家祖孙三代七八口人,就指望着家里的三四晌地过活,卖了一晌多地,往后日子的艰辛就可想而知了。正在志民犹豫着去不去万山家的时候,臭蛋送外公回家之后又赶来听戏,恰巧听到二狗说的话,就凑到他们身边说:”一起去吧,志民。”
“万山没有过来听戏吗?”志民问。
“我遇到你之前,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万山的人影儿,八成是在家里没有出来。”二狗说。
志民本来不想去,因为表叔答应了以后,他和万山讲了这件事情,万山当时听了之后也很高兴,但现在这个事情夭折了,虽然出了岔头过错不在自己,可他心里总是感觉有些愧疚。志民还是抵不住二狗和臭蛋的劝,想着他们去了兴许真的能让万山的心情好一些。
三个人离开关帝庙的戏台,往村子里万山家的方向走去,迎面正好碰到万山的娘,牵着拖着两条鼻涕的万山小妹也赶过来听戏。
万山娘说:“三儿说是找志民一起去听戏了。”志民听万山娘这么说,心中暗骂自己的心胸太过于狭隘了。三个人又往志民家的方向走去,在何家的大门口,见到万山刚刚从里面走出来。志民想,他一定是被二叔拉住说话去了,两家住的并不远,按照常理,这个时候万山都应该会赶到关帝庙的戏台前了。
万山也看了到志民他们三个人,扯着嗓子喊;“戏好听吗,你们怎么回来了?”万山穿了一身打着几块补丁的棉衣裤,袖口处磨的油光发亮,有破绽的地方露出了丝丝缕缕的棉絮。
“戏文没有什么意思,还是老一套,什么《尤二姐思夫》《狸猫换太子》啥的,伊伊呀呀的,听得头疼。”二狗说。
“是啊,还不如哥儿几个唠唠嗑,说说话呢。”臭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