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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月亮湖之夜(2)

人在优越的条件下能生活,可是在恶劣的环境下也能生存下来。可是人又是那样的脆弱,有个人在后边用扛子往头上砸一下,就死了。”“人最受不了的恐怕还是精神打击。吃的住的好坏,都不能把人怎么样,有时候精神上的一击,却能要了命。”“确实是这样。所以说人还是要坚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害怕,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坚持一下就挺过去了。”“说是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

有多少人就迈不过那个坎。再说,人就是活那么大,那么长寿,又怎样,到头来,不还是个死。人活一口气,神争一柱香,到了没意思的时候,活着真是还不如死了好。”“是的,我也这么想过,人到世上来,就是来受罪了。有时我想想别人,好像都生活得不怎么样,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都过得不容易,可他们还是强挣扎着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也可能他们不想那么多,麻麻糊糊的,过一天是两晌,其实这样最好。就是人们说的,庸俗的幸福。只有庸俗的人过得才幸福,自觉的人就永远是痛苦的。”“方哥,你说我们是庸俗的人不是。”

“我想我们也是滚滚红尘中的一个。说到底,我们都是草木之人,都离不了七情六欲。可是我们又不是没有一点思想的人,我们应该说是有生命感的,我们日日在受着生命的煎熬。有时我就想,我们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在为别人活的。为了工作,为了亲人,为了朋友,要是单纯的为了自己,也许我们真的早就离开这个人世了。”林玉珠揽住了我的肩膀,看着我,她的眼睛在湖水的辉映下亮亮的。她说:“我愿意为我可爱的人去死。”停了停又说:“方哥,前些时我在一本杂志上见到一个故事,名字叫做《海报的故事》,可感人了,不知你听过没有?”“是吗?你讲给我听听。”“那是发生在湖北省的一个真实的故事。是说一个农村女孩子,为了她的梦中情人,把自己什么都牺牲了。是这样的,文革的前一年,湖北农村的一个少女,偷偷喜欢上了县剧团的一名男演员。县剧团演到哪里,她就跟到那里看那名男演员演戏。

一次那个剧团到她们村里演出,她到幕后去偷那个男演员的戏鞋,被那个演员发现了,他大为恼火,训斥了那个女孩子。有人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父母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她爱他,今后非他不嫁。那个姑娘当时才十六岁。以后县剧团再到附近演出,她父亲便捆了她的手脚,将她锁在做仓库的房子里,拿走了她的鞋。她却把绳子磨断,撬开了窗棂,光着脚板跑出十几里去看他演戏。她感动了她的婶婶,就领着她去见他。见到以后,她央求男的给她一张照片。他没有照片给她,就在一张皱巴巴的海报上,很随便地签上了他的名字。那张海报上画着一个穿着戏装的男人,与他有点相似。他二十六七岁,是县剧团的“台柱子”。在他的眼里,她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儿,就根本没当成回事。“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那个男的受到了批斗。一次,他被五花大绑带到了女孩子的村庄游街。女孩子看见了,就发疯似的去救他。

她冲入人群,与造反派们撕打,咬伤了他们的手。她没有救成他,反而加重了男的罪行,被关进了牛棚。一天夜里,那个女孩子偷偷跑到县里去看他。看守的造反派头头不让见。但又说,如果她肯把她的身子给他一次,他就想法把他心爱的人放了。她就把自己的身子给了造反派。不久她听说造反派们没有放他,她就又去找他们。为了她爱的人又将自己的身子给了造反派一次。而这一切,他爱的人都一无所知。后来这个事被传播了出去,她的父母觉得无脸见人,把她痛打一顿之后,将她跨省远嫁给了安徽农村的一个白痴。“文革结束以后,那个男的成了剧团的团长。

一次他率团到那个村去演出,村中有人将女孩子的遭遇告诉了他。他十分震惊,追问她的下落,可她的父母和婶婶都已死去,人们只知道她远嫁安徽,并且嫁给了一个白痴。男的当时正要结婚,于是解除婚约,剧团团长也不当了,十余次下安徽,足迹遍布安徽全省,终于在同情者们的帮助下,寻访到了她的下落。那一天他开着一辆吉普车前去找她,他打算找到以后就把她带走,给她后半生的幸福。而那个妇人得到妇联方面的预先通知以后,怕连累他,就从家中躲了出去。他只见着了一个又老又傻的男人和一对傻儿子。

那三个傻子全靠她一个人养活,家中穷得可以想知。他还无意中看到了一样东西,就是他当年给她的那张海报,用塑料薄膜罩在自制的粗陋的相框里,挂在倾斜的土墙上。他久久地站在那个相框前,热泪打湿了衣衫。他一直等到天黑也没等到他所找的女人,就怅然离开了她的家。在她家对面的山坡上,他的车陷在了一个水坑里,正巧一个老妇人背着一捆柴从山上下来。他去请她帮忙。那个憔悴的老妇人连头都没抬,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柴垫在他的车轮下面,把他的车子推了出来。

那个老妇人便是当年爱他的少女。他没有想到,而那个老妇人却知道眼前正是自己永远爱着的男人,却一句话都没说。男的过意不去,要给农妇一百元钱做为酬谢。那一百元钱当然是她非常需要的,但是她没有接,只是默默地对他鞠了一躬,然后把那些柴从泥水里捞出来,打成捆,压得弯下腰去,一步一步蹒跚地走了。“后来当地妇联要成全他们,表示要代她办理一切离婚手续。那个老妇人却不同意。说她要走了,谁来养活她的丈夫和儿子。男的给她写信,表示愿意养活她的丈夫,并愿意为两个儿子承担起一个父亲的一切责任和义务。她通过妇联告诉男的,说你才五十多岁,一辈子已经受过很多苦难,我不愿再让你受到连累。你不忘我,我就知足了。男的又往老妇人家来了几次,送来了钱物,却都没能见到那个女人。不久男的因哀伤过度,患了癌症。临死时,他对亲友们说,希望死后埋在农妇家对面的山坡上,并交待了老妇人向她垫柴鞠躬的具体地点,到时把那张旧海报也放在自己的身边一起带走。还希望单位能破例保留他的抚恤金,并转到女的名下。男的死后,他的单位和当地妇联遵照他的遗愿,一一办妥了后事。没过多久,那位老妇人也死掉了,人们让他们两个最终睡到了一起。”林玉珠说着竟啜泣起来。

那个故事也深深地打动了我,我的眼中储满了泪水。我过去也听别人说过这个故事,可没有林玉珠讲得这么详细,也没有这么生动。受了这个故事的感染,我想起了我们家的一个故事。就对林玉珠说:“玉珠,我也给你讲个发生在我们家的故事吧,也是同样地感人。”林玉珠嗯了一声。我说:“我的一个堂兄是个美术教师,在县里的一个中学教书。整风反右时,因画了一幅漫画,被划为右派,谴送到黄河滩边一个劳改农场去改造。后来他在那里饿死了,同时饿死的有三个人,农场的人就把他们堆在一起埋在了黄河滩的沙堆里。我嫂嫂接到通知以后,谁也没有告诉,一个人摸到黄河滩上去寻找我哥哥。她到了那里,在月光下找到了哥哥的坟堆,先哭了一场,然后用手去刨尸体。她刨啊刨,指甲掉了也不停,生生地把三个尸体全刨了出来。她把那几具尸体从坑里拉出来,抹掉脸上的泥沙,在月光下脸对脸地辨认,去闻尸体的味道,最后认出了我哥哥,就一个人把那尸体四五十里地背了回来……”我听到林玉珠啜泣起来,我也被自己的故事感动得热泪直流。

一直过了好长时间,我们谁都没说话,只听到对方的啜泣声。我感叹道:“爱的力量你说有多大。”“真是……”林玉珠用手绢擦了擦泪水,哽咽着说。我发觉林玉珠在微微颤抖,就把她揽在了怀里,给她送去些安慰。林玉珠静静地偎着我,过了片刻,扭过脸痴呆呆地看着我,深情地叫了一声我:“方哥,我……”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就说:“玉珠,你永远是我的好妹妹,我会永远像一个亲哥哥那样爱着你。”林玉珠说:“不,我不让你做我的哥哥。”说着,紧紧地搂住了我。我抱着林玉珠,她温热的身体在我的怀里颤抖,透过衫衣,我感觉到了她光滑而温热的肌肤,我周身涌动着拥有异性的热潮,可我没有再向前。我说:“玉珠,我的好妹妹,不要那样,我能有你这样一个好妹妹,使我的一生不感到寂寞,我就心满意足了。”“不,那不是你的真心话,我知道你也爱着我。”林玉珠固执地大声说。“是的,我承认,可我不能。

你知道我还有家,还有南瓜,她不同意和我离婚。假如我对她讲了,她就会死去,那样我对不起我的九泉之下的母亲。除非……”“那我就等你。”林玉珠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不,玉珠,你还年轻,世上好人多的是,你应该有自己美好的归宿,那也是我衷心希望的。”我为林玉珠抹掉脸上的泪水,对她说。“不,我要等你,那怕是地老天荒,江水倒流,我也要等你。”我捧起林玉珠的脸,看着她的泪水不住地涌流。月光下,她的脸冰清玉洁,凄楚动人。“玉珠,我的好妹妹,我爱你,可我不能。你的爸爸不让,他只是让我关心你,爱护你,却不允许我爱你。我要那样做了,就对不起他……”“不,不是那样,他会同意的,他知道女儿的心愿,他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可是还有南瓜,我甩不掉她,她像个毒蛇一样死死地缠着我……”林玉珠在我的怀里剧烈地颤抖,月光在她的眼睛里闪出迷乱的光波,她紧紧地拥抱着我,焦渴地看着我。她的唇微微开启,就像婴儿在渴望着母亲的乳汁。我却不敢俯下身去。她期待不到我,就去勾我的头,我梗着头,没有回应她。就那样僵持着,僵持着。

突然,她丢开我,放声哭着向原路跑去。我叫着玉珠玉珠,她不答应我,继续向回跑。我跟着她跑了回来。她到了门口,也顾不上大黄狗的咆哮,推开门冲进院内,又冲到了屋里,伏在床上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