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记录
◆文/王苹
算起来认识他大约有10个年头了。可是除了一点点弯弯的腰,和疾病缠身,早想罢工不干的“金鹿”牌自行车,他似乎还是10年前的老样子:永远洗不去的苏打水味,风尘仆仆的军用布鞋,一本正经的老式中山服,还有中山装上,四个曾经胀满了五彩缤纷的希望和诱惑的大口袋。
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午后,我刚把写有“初一年级第一名”的奖状,漂漂亮亮地贴在进屋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的墙上,母亲便风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小安,宽爷来了,快收拾一下,过一会儿,别哑巴似的一声不吭,嘴巴甜一点,开学后你就不用愁学费了!”
正迷惑着,就看见一个穿着中山装的50岁左右的干部,谈笑风生地大步走进了院子。刚进屋门口,就眯着眼停住了。我知道他是被我鲜艳夺目、一脸喜庆的奖状给迷住了。母亲灿若桃花地在一旁沏茶倒水,边做着详细的补充说明:宽爷,俺家小安聪明得很,从小就没断过奖状;这不,刚上初一,就代表学生在全校大会上发言呢!说完了,又不断地冲我使眼色。我极不情愿地低声地叫了一声:“宽爷”,声音小得蚊子哼似的。他却是听见了,一边连声地应着,一边极亲切地俯下身拍拍我的肩,说:安呐,加油干,考上了大学给咱村争气!
那个下午母亲小丑似的很是滑稽。她一边满脸堆笑地在宽爷面前把我夸得一朵花似的,又一边回头冲躲在墙角里抠手指甲的我恨恨地剜上几眼。直到最后宽爷和蔼可亲地走到我跟前,变戏法似的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200元:“压岁钱。”不由分说地硬塞到我的衣兜里,母亲看我的眼神一下子柔和起来。
这以后,便断断续续地从母亲的嘴里,听说了宽爷的很多事情。知道他原来是乡医院的院长,不但医术高明,而且是个乐善好施、出手阔绰的“款爷”。自己在外发了财,并没有忘记村里的穷乡亲。有了病去找他,不光分文不取,临走还会大大方方地倒贴一些Money。有时,全然不顾当着乡亲的面,就摔桌子打板凳地给他脸色看的儿女们。
农村人的心,在困顿的煎熬里,总是会多多少少地变得小而自私。逢年过节的时候,便会有许多人不辞辛苦地一趟趟往他家跑,请财神爷似的硬拉了他去家里吃饭。家里有小孩儿的,自会提前把他们驯化得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往往是他还没有坐定,孩子便会扑上来,拽着他的胳膊左一声“宽爷”右一个“宽爷”甜甜地叫,叫完了就“扑通”跪在他面前磕了一通头,而后两眼兴奋地紧盯着他的口袋。这样有些“厚颜无耻”的讨钱方式,总是让我替村人羞愧难当。他好像从来不计较,依旧心甘情愿地分发着他的压岁钱;依旧从早让村人的视线烤焦了的中山装口袋里,神奇地掏出一大堆糖果、玩具和晶莹发亮的小硬币来。
一墙之隔的邻院里,几乎每天都有牌局。那些整天吸烟喝酒打麻将的“混混们”,边豪气冲天地把牌甩得啪啪作响,边在烟雾缭绕里天南地北地胡吹乱侃。有一次,宽爷的一个近亲输了钱,气得骂骂咧咧。旁边便有人说,找宽爷借钱去啊,又不用还,这一提醒,反倒火上浇油似的,让他不管不顾地冲着一院子男男女女,大喇叭似的嚷开了:“哼,不还?美的你吧!上次我跑到他家去借钱,说好赢了一定连本带利还上,结果一分钱没有借着,还劈头盖脸地被他臭骂了一顿!别以为他白白地一掷千金,你也不看看他送钱的户,哪个不是有个考学有望的孩子们在那儿押着!说穿了,他比谁都财迷心窍、阴险狡猾。将来咱村儿的孩子们考上了大学,飞黄腾达了,敢忘了他?现在一个红包,到时候不知要换回几个呢!再说了,他口袋里那个厚厚的记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谁欠了他的分文,能干干净净地逃掉吗?!”
这些话,像是一道闪电,刷地一下便擦亮了村人的眼睛。那晚人们陆陆续续散去的时候,这赤裸裸的真相也瘟疫一样迅速地散播到全村的每一个角落。
以后的日子,他再来,便没有昔日夹道欢迎的人群了。有不懂事的孩子,脆声声地叫他“款爷”,他还没有来得及答应,旁边做母亲的便扭身狠命地打孩子的屁股,边打边把刻薄的话丢过来:叫你没出息!你以为你嘴巴甜,就能捞着不花钱的馅饼吃么?又有时候,他远远看到昔日和他称兄道弟的村人,将笑脸和招呼先热乎乎地送过去,却总是会被愤愤发白眼和一转身的脊背,无情地弹出去老远。而我的大吃一惊的母亲,在终于回忆起了他时不时掏出来写些什么的记账本之后,也不在他为我捎来的营养品和救济金面前,千恩万谢地说一大堆好话了。她只是任那些钱在伸手出来的手里尴尬地晾着,至多也就是冷言冷语地冲我说了一句:接着吧,怎么着都是借,别忘了以后挣了钱,如数还给宽爷就是了。
后来有一次,放学回家,路过一个巷口,看到他热情地向两个下象棋的老人打招呼,却无人应答。只有掷地有声的棋子,啪啪地,在木质纹理的棋盘上,起起落落。我看见无人搭理他,他就那样半弓着背,兴趣盎然地看着眼前与己无关的厮杀;脸上,也依然有平和的微笑,安安静静地荡漾着。可是,他那只医生特有的修长又日渐干枯的手,却是很分明地,在车把上,微微地颤抖……
是一个很清新又很凉爽的夏日的傍晚,有美丽迷人的夕阳,温柔地洒遍青烟缭绕的村庄。而我的心,屈辱在那样柔和的一刻,莫名其妙地一阵阵憋闷和疼痛。终于一扭头,默默地走开了。
把工作最终搞定的时候,我心平气和地去拜访了他。他已经明显地老了,脚步都有些蹒跚。可是,人却一如往昔地精神,双眸里,也依然是流光溢彩。他坐在飘着淡淡苏打水味的简陋的屋子里,很爽朗地与我说一些开心的趣事。谈到兴头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给你看看我的记事本吧。原本对那个需要我加倍还上的天文数字,已做好准备的心,在那一刻,还是针扎了似的,迅速地一提。
很厚的一本。我艰难又痛苦地一页页往后翻,很详细很清晰的一个个记录,甚至是时间、地点和天气,都精确得无懈可击!
可是,可是我又从那些历史一样真实的记录里,读到了什么:我的第一次百分,第一次全校冠军,第一次作文获奖,第一次得奖学金,他一字不漏地抄下来的我第一篇发表的文章,还有,和我一样幸运地走出的孩子的往昔!
几乎无地自容,为自己,也为村人。而他,却是一如既往地在一旁谈笑风生着,说:每次一个人呆得烦了,拿这些东西出来翻翻,便会欣慰,想这一辈子,总算没有白活,可以看到这么多自己帮助过的小孩儿,一点点地进步,长大,远离贫穷……
十几年失去老伴又被人误解的孤独岁月,他原是在这些“爱的记录”中,这样子心满意足地一步步走过来的。
他,不计较,不记恨,用一颗宽容的心,容纳了一切。面对他,扪心自问,所有的人都该愧疚;面对他,所有的人都无地自容。
笑容
◆文/沾花一笑
四月末的傍晚,清爽恬淡。有友人要远行,约好了在安徽大学北门见面。她从百花井赶过来,我有足够的时间等待。
一扭头,看见一位老阿姨,坐在超市前的台阶上,身边是一些小手镯、项链。在校门口做生意的人不少,她却不像个生意人,有着慈祥而诚恳的面容。五六十岁左右,头发却是黑的,穿着淡紫色的套衫和孔雀绿的开衫。虽然颜色相冲,她穿上却有些独特的气韵。
老人生意并不好,她总是沉默,没有开口揽客,却很执著地看着路人。从她拘谨的神态,我猜,也许是家庭经历着重大的变故,让她这样一个体面的人坐在街头。
她发现我注视着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避开眼光。一瞬间,我想到了母亲,也是这样的浓浓的书卷气质,为了家庭什么都可以放弃。
终于,有个小女孩儿走过,停了停蹲在她的摊子旁,开始迟疑犹豫地挑着小饰品。她也不开口,却用慈祥的目光注视着小女孩儿。她很盼望着第一笔生意成功。一瞬间我不忍心地看她的目光,它包含着太多期待和矜持。小女孩儿问了问价格,嫌贵。她显然不谙商道,不知道如何抓住小女孩儿的心理。小女孩儿摇了摇头,站起来走了。她依然是满面笑容,却掩饰不了双眸中的失望的黯淡,笑容也因此显得酸涩。
突然,我觉得该做点什么。不是怜悯。我没有资格去怜悯一个如此自尊的人。
我蹲下来,其实她的小饰品没有什么特色,都是些石头制品,类似的镯子我有过很多。她操着东北口音,很好听的普通话。我挑了一个白色的串珠手镯,她一个劲地说:“姑娘这个好看。”价格也不贵,5元钱,与一杯圣代同价。我没有还价,掏钱给她。她有些诧异,可能奇怪我不像旁人一样还价。她从绳子上解下手镯,手有些发抖,仔细地给我戴上,边端详边点头:“好看,好看。”我有些不好意思,冲她微笑,然后起身。她抬头露出很感激很慈爱的笑脸。友人从远处跑来,冲我挥挥手。我差点认不出长发的她,因为考研,她瘦了一圈,也更清秀明澈了。不久后她将单身到南方求学。我拿出那个手镯给她,她的双眸是惊喜的光彩。我似乎除了生日时没有送过她什么,纵然我们曾经亲密到经常跑到她的寝室和她挤在一张床上,说少女最梦幻的故事,纵然她给我看过她厚厚的日记。
真的不贵,5元钱。一个是也许再不谋面的陌生老人,一个是也许咫尺天涯的闺中密友。而我,用一个串珠手镯就交换了她们最真心的笑容。
一个是也许再不谋面的陌生老人,一个是也许咫尺天涯的闺中密友。而我,用一个串珠手镯就交换了她们最真心的笑容。
救命鼠药
◆文/郭选
那一年,春天过去了。饥饿却没有过去。地里的野菜早已挖完,就是没挖完,也轮不到像我这样受管制的右派挖。
下午收工回家,看到的是冷锅冷灶。妻子坐在小凳子上,绝望地瞅着空空的粮缸,两个孩子蜷缩在炕角,耷拉着脑袋,半睡半醒的样子。听我回来,一齐睁开眼,盼望我能带回一点点糊口的东西,看到我两手空空,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你去找队长借点东西吧,高粱面也行,再不吃顿饱饭,孩子们恐怕撑不到麦收了。”妻子眼圈红红地说道。
提起队长,我就不寒而栗,他是一个张飞式的人物,套用评书中的话就是“眼似铜铃,声如洪钟。”他苦大仇深,对我们这些专政对象从来没有好脸色,也不多说话,开口就是训斥。妻子见我有些胆怯,说道:“你父亲对他不是有恩吗?他小时候讨饭,大雪天饿昏在野地,要不是你父亲背回来喂他一顿饭吃,现在还有他么!去吧,万一他顾念旧情。”
看着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我下了决心,向外走去。
来到队部,见队长正和几个人在商量事情,我低着头进去,站在一边。“啥事?”队长斜了我一眼道。我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不等我说完,他一拍桌子吼道:“要粮食,没有!老鼠药有几包,你吃不吃?”
犹如兜头一盆冷水,泼得我浑身冰凉,我强忍住泪水,颤抖着想退出来,刚走到门口,他又一声怒吼:“站住!”我只好站好。
他没说完话,出去门口,停了一会,手里拿着两包老鼠药回来了,他粗暴地把东西往我怀里一塞,厉声道:“小包,老鼠药,大包,药饵!老许,过来,把任务给他交代一下!”说完,他厌恶地走到一旁去了。
副队长老许应声过来,大声说道:“上级号召要打一场灭‘四害’的斗争,明天要交胜利果实,全公社进行评比。因此,我们决定,派你今晚到农场仓库去下老鼠药。这是对你的一次考验,表现好了,可以给你几斤高粱面,知道吗?”
“知道。”我习惯性地回答。所谓的农场仓库,就是离村六七里远的几间平房,平时那里没有人住,只到农忙时才临时用上几天,存放点一时拉不走的谷物。没人的时候,那里就是老鼠的天下。仓库旁边是一大片坟地,一到夜晚阴森森的,谁愿意去?不然他们也想不到要我去。屋里有人说:“他回家要是把药饵吃了怎么办?那可是一斤玉米呀!”队长粗声大气地说:“他敢,明天一早我就到农场查一查,要是没死耗子,我叫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他向我挥挥他那铁锤般的拳头,说道:“你要是把药饵吃了,就把毒药也吃了,不然的话,哼!”
一想到明天有可能领到几斤高粱面,我也顾不得什么了,唯唯诺诺地退了出来,匆匆往家走。妻子看见我揣了点东西回来,很是高兴,一知道此中缘故,脸色又暗淡了。我把大包打开,啊!一粒粒饱满的玉米金灿灿的,发着诱人的光。大灾之年,用这样好的玉米去作饵料,实在是暴殄天物!
我找了个石臼,想把玉米捣碎了渗上药,刚捣几下,一抬头,看见四只小眼睛,巴巴地望着石臼。我犹豫了一下,不由得捏了一点碎末放在他俩的手里,他们迫不及待地塞到嘴里,贪婪地嚼着。我一阵心酸,不敢再看他们,只是埋头捣玉米,我要赶紧捣好,到仓库下药,我真怕时间长了控制不住自己。
我刚捣完,老许急匆匆来叫我,说队长让我马上到队部学习最高指示。我向妻子交代了—句,就跟他走了。等我回来,已是两个小时后了,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玉米粥的浓香,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忙看石臼,里面空空如也。“你一”我指着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妻子负罪般地说:“他们——他们太可怜——我实在——”
两个孩子已经睡了,睡得那样安静,多少天都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这餐玉米粥,对他们来说,无疑是难得的美味,你看,他们还在回味无穷地舔着嘴唇呢!
我能埋怨妻子吗?但想想队长那铁拳,我虚脱般瘫痪在床边,队长的吼声又响在我耳边:“你要是把药饵吃了,就把毒药也吃了!”
我俩谁也不说话,就这样呆呆地愣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机械地站起来,打开那包老鼠药。包里的药是那样的洁白细腻,简直就像面粉,如果不是事前知道,我真不相信是能置人死地的毒药。我倒在碗里一些,然后冲些凉水,搅拌一下。妻子知道我要干什么,可她只是脸色煞白地看着,一动不动,好像失去了知觉。
含着泪水,我一仰脖,猛灌几口。奇怪,没有呛鼻的怪味。相反地,倒有点久违的面粉的香甜!我再仔细一尝,啊!真的是面粉!惊喜之下,我把剩下的半碗递给妻子,示意她尝一尝,她刚咽下半口,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们轮流着喝完半碗面汤,妻子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半包“鼠药”包起藏好。高兴之余,我又犯难了,这明天的灭鼠任务咋完成呢?妻子出主意道,你干脆趁黑到仓库去,用棍子打,只有这么办了。有面汤垫底,又喝了妻子给我留下的一碗玉米粥,我有了精神,摸黑出发了。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农场仓库,我大吃一惊,借着朦胧的月色,我看到遍地的死鼠,有几只还在痛苦地挣扎着,显然是吃了毒药。
因为我灭鼠有功,第二天,队里给了我20斤高粱面,靠着它,我们全家终于度过了那段饥荒。
“鼠药”的含义丰富,独出心裁,给人以无尽想象。
爱即是职责
◆文/程咏泉
一
去年的一天,我陪母亲去医院量血压。
我们在急诊科旁边的医疗室里刚坐下,就听见救护车鸣笛而来。急诊科里几个大夫小跑着迎上去,从车里抬下一个重症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