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半醺斋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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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职业和职业病(2)

正月初八,当我在昌耀的病榻前与他相拥而别,两个人的眼里都盈满了泪水。我不愿让他看到我的眼泪,扭过头只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部,转身离去便再也没有回头。我知道这是永别,泪眼模糊,整个世界都失去清晰,下楼时泪水随着阶梯一层层坠落,胸中顿有一种空失,也感到自己从未有过的软弱。

没有侥幸,昌耀过早地离去了,消息突如其来,他选择的死亡方式也令人震惊。就在他去世的同一天,我收到了昌耀叮嘱寄给我的诗--《一十一朵红玫瑰》。其诗是他死前八天所写,是病榻之上的绝笔。诗写给一位滨海女子,她飞往北漠看望垂死的长者,临别前送他一束火红的玫瑰。诗人有感而发--“姑娘啊,火红的一束玫瑰为何端只一十一支/姑娘说,这象征我对你的敬重原是一心一意”。然而一天过后,他的病情骤然恶化,自姑娘走后他就觉出求生无望,正如诗中所言:“姑娘姑娘我每存活一分钟都万分痛苦/何况死神说只要听话他就会给我长眠”,“三天过后一十一枝玫瑰全部垂首默立/一位滨海女子为北漠长者在悄声饮泣”。诗人在诗中难掩透彻的哀伤和对美以及纯净高洁的依依难舍,病体的疼痛难捱,生离死别的精神创伤,让他收藏起叹息,充作服药的杯具。当他感到痛苦的时空已被压缩为失去厚度的“薄片”,他记起一句印度幸福鸟的咒语--“长眠就是幸福”,面对垂首的玫瑰,“每存活一分钟都万分痛苦”的时日,他只能让自己像冰河一样坼裂,难以割舍也只能割舍。面对死亡,昌耀是坚韧的,同时也是软弱的,他选择这样的死亡方式,是一种解脱。他安息了,他走出病痛,去体验那种鹰翔时的快感,他走出爱恋、痛苦和沉郁,去领略“灵魂从肉体被撕裂时的痛快、轻松”;他走出愤怒、懦弱、偏执和怨恨,去实践“死亡是伟大的平等,也是伟大的自由”。

然而,对于昌耀来说,“肉体只是生命的物质形式。只是人的诸种形体之一”。用里尔克的话说:如果不是把死看作绝灭,而是想象为一个彻底的无与伦比的强度,只有从死才有可能透彻地判断爱。诗人逝去了,尽管他的心脏失血,四体、五官已化为灰烬,可他仍活在诗歌里,仍如躺倒的河床,“向寂静的地球低语:我流动着/向闪亮的水说:我存在”。

在诗坛,昌耀是广受推重的诗人。诗人们,尤其是青年诗人去青海,看望昌耀是一种必然的事情。而探望者每每都会写出文章见诸于报刊。我在文章中曾这样评价昌耀:他是用汉语写作最好的诗人之一,和世界上一流诗人相比,他的作品也不逊色。去年年底,受中国诗歌学会委托,作为评委,由我执笔为《昌耀的诗》写授奖辞,我也曾这样写道:昌耀对于诗坛而言,是个独特的现象。当诸多的诗人在诗潮中随波逐流,他却卓然独立于高原之上,以雄奇、高邈、博大、精微,塑造了自己的诗歌品格。他的长诗《慈航》是他诗歌高原的骨架,以爱与良知展现了对生命与灵魂的拯救,体验了“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他的多数诗章,都在苦难的摧折与生命的强劲、盛大中,形成了艺术的深度表达与完善;他让我们领略了什么是诗歌意义上的高原,在他的诗中,大地与大地所繁衍的一切,那些原生性的品属已与语言、心灵融于一体。他,是大西北无数生命的灵魂,让我们感知精神的能量、倾听穿透时空的声音,以及经验与超验,有如“空谷足音”,充满了魅惑。

昌耀是个地域性极强的诗人。自然,我并不认为地域性强就是囿于地域范围之内的诗人,恰恰相反,只有深深植根于土地的大树才能枝繁叶茂。有世界上声名远播的作家,作品的语境竟未超出其住址25里的范围外。亦有急于“和世界接轨”的诗人痛苦地发现,即使国外的汉学家也认为,没有汉民族的魂魄和自己的语码,是无法走向世界的。读昌耀的诗,我们会领会到他不是任何艺术观念的追随者,他的诗既有古典的优雅,又颇具现代意味,让我想到其诗由想象控制的抒情因素,深入事物内部的象征品格,恰到好处的意象,出人意料的并置,以及反讽、带一点儿小小恶作剧式的幽默。昌耀就是昌耀,他以虔诚、苛刻的我行我素完成了自己,以“仅有的”不容模拟的姿态竖起了诗的丰碑。而这些,所体现的恰恰是一个大诗人的特征。

在昌耀的诗中,青海的高车正“从地平线渐次隆起”,并摇撼着远去,有如巨人之轶诗;斑驳的岩原上,瘦马落下的蹄足,“沉重有如恋人之咯血”;他看见大山绝壁推开一扇窗洞,“像夜的樱桃小口,要对我说些什么/蓦地又沉默不语了”;而齿食的骒马则“以审度的神态朝我睨视”;那作为“青藏高原形体”的河床,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坚实、宽厚、壮阔,是发育完备的雄性美,“让万山洞开,好叫钟情的众水投入我博爱的胸襟”;而在黄沙罡风的野地,只有一粒一粒骆驼的粪便,“在隆冬之夜保存满含硝石气味的蓝色火种”;他在纸上列出一百头雄牛的一百九十九只犄角,让号手握持那只折断的角号呜呜呼奏,“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垂布天宇,感知“一百种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血酒一样悲壮”;他呼唤的笔下淘金者的生涯:“啊,雄性攻击!/啊,利器!啊,锐角!/啊,山野!/啊,黄金之路!/啊,彪形大汉!”他描述颤栗的软体,爱的撞击,“破碎的火星堕入无穷的坠失/如殒命的飞鸽/如一条河、一次流血、一棵树/遥远如同再生”……

不必一一列举他的诗行了。一个心胸博大、宽阔的人,以多茧的手拼读大河砰然的轰鸣、从胸腔呼唤起摇撼的风涛;一个崇尚雄性美,躯体充盈着醇厚多汁的深情挚爱的人,在彤云垂天处,超拔如同雪峰的山脊,柔弱似甜蜜俯首的羔羊。

可现实生存中的昌耀却是懦弱而又偏执的。人们诧异,令人如此震撼且折服的诗怎么会出自如此“卑微者”之手?似乎诗文常常不如其人,让人想起大谈悲观哲学的叔本华,却是衣食十分考究的享乐者,也让人想起卡夫卡那位循规蹈矩的小职员,以及作为图书馆员的盲者博尔赫斯,想起诗人、作家的双重性格和多重性格。

初见昌耀的人都会感到他言语的吝啬和木讷。他拒绝应酬,不想见人,据说只因为他“不会说话”。其实,他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懦弱,而把自己硬扮成一个强者。还在湘西军政干校当学员时,13岁的昌耀因自小怕鬼不敢起夜而常常尿床,便被部队退回中学继续读书。他说他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孩子,无论恐吓或哄逗作用都不大,非要哭到忘记了哭的原因而觉得无聊时才逐渐降低声调,哽咽着慢慢休止。然而他哭时因被哄骗怕鬼而不敢看门外,只是盯着油盏中燃亮的灯火,渐渐地,他发现灯火透过眼中的泪水而折射出许多光束,像芒刺、像花朵在双眼的闭合中变幻不定,忽明忽暗、忽大忽小,美丽异常,他便被这火的精灵迷住了。看来昌耀孩童时就是一个美的敏感者,那粒灯火早在幼年便在他心中埋下了诗的种子。昌耀认为哭是一种感情的发泄,孩子的眼泪是纯洁的,这让我想到他在谈诗时曾讲道“创作是类似痛与哭的联动关系”,是情动于衷而形于外。只有葆有孩童的纯真和哲人的智慧,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

我也曾想,昌耀的懦弱亦和他早年的境遇有关。一个被关在深宅大院里的地主的后裔,年轻的男主人们长年浪迹江湖,只留下两位年轻的女主人留守空堡,岂不空落和寂寞?昌耀幼年的记忆里,也只留下火焰岗佛寺那悠缓飘荡的早晚钟声的落寞,以及一位夫人牵着他的小手,攀登红漆楼梯的情景。而给他心灵留下深深惊骇的,是村里小学惊心动魄的一幕:一个骑马的男子来到教室,揪出他的仇人,十几响枪声过后,被揪去的男子已躺在血泊之中。报仇者又在教室的门框上留下一痕血手印,致使他每次上学看那手印都惊魂不定,十分恐惧。乃至于后来看到家中悬挂的四叔的照片,那涂红的双颊常常让他想到鲜血,望而生畏。

昌耀早年丧母。他的父亲曾在薄一波领导的抗日决死队里当过指导员,而后去了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可在解放战争中,却以“地主不能革地主的命”为由,从豫东军分区作战科任上逃回了老家。湖南解放后他父亲去北京公安局自首,判刑两年,“文化大革命”期间在兴凯湖船上作业时落水亡故,大抵是有意寻求一死。他的大伯王其梅曾是“一二·九学生运动”的参与者,“文化大革命”中以西藏自治区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受迫害身亡。至于昌耀自己,因在《青海湖》杂志1957年第八期发表的两首《林中试笛》,成了“右派”,在22年中成为劳改营的囚徒。

我无法想象他当时的心境。昌耀于1951年赴朝鲜作战,在“停战协定”签字前十余日在元山身负重伤,尔后在河北荣军中学完成高中学业,怀着满腔热情报名参加大西北开发,不想两年后竟成了阶下囚。这是历史的嘲弄。

对此,他还能说些什么?他怎能不木讷,又能说些什么,又敢说些什么?他只能眼望山原,心猿意马。在昏黑的土屋里,在疲惫的劳作之后,他揣摩落在桌布上的影迹,既存在而又难以捕捉;他蹲在牛胯下绝望地醒悟,饥饿的年代已不可能得到期望吮嘬的奶汁;他看到一只白须翁仲立在坟场泥淖,感觉那开裂的指爪已迫近他单薄的马甲;他感叹山腰被遗弃的土高炉,铁矿石的堆积已被无情的风雨化作齑粉;他牵着跛马,趱行在万山的通衢;他记得夏日牛虻的肆虐,那黑色的飞阵啸吼着越过草莽,将逃生的马驹逐下万丈悬崖;他也记得飞雪自高天驾临的气概,刹那间便让天地失去生命的浓绿……然而,面对苦难,诗人却能超越苦难,他执拗的脚步踏破了生命与荒原间的壁垒。他在凶年饥饿的恍惚之中,竟想到谁的口吻暖似樱桃,吹亮了他胸中的火种;他为马的沉默而感动,遐想着马驹涉水,甩着尾翼,为自己美润的倒影而有所矜持;甚至当他蜷缩在山地间的陶器作坊,转动钧盘,也将美的寄托赋予了一只只泥盆;他在冰山雪岭剥取岩芯的石棉,心底都为破损的希冀纺出补织的韧丝;他易于伤感,泪眼迷蒙,叹息人们对于泪水讳莫如深;他曾将自己的归宿定位在山野的民族,欣喜地成为北国天骄的赘婿;他重温高山草甸民风之拙朴,让自己享有另一层蜜意柔情;即使身为囚徒,他仍能在抑郁和苦难中,赞美泥土、赞美阳光、赞美生活的不朽。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霍桑的《地球燔祭》,这部寓言称人类将来的某一天,会对越来越纷繁的历史堆积感到厌倦,最终决定毁掉一切。当这天到来,魔鬼却对主持人说,他忘记了往火里丢一样根本的东西--人的心脏,这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他们只是烧掉一种形式的东西。而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即使人心是罪恶的根源,但人心也是向真、向善、向美的根源,人的身体可以被囚禁,但心灵却无法被囚禁。而昌耀也在一首《燔祭》的诗中,感叹痛苦生性孱弱,而恐惧是人的本性;“理解了魔王也就理解了上帝”,“神已失踪,钟声回到青铜,流水导向泉眼”,这种透彻和本源性的回归,已趋澄明之境。

其实,昌耀是个本质抑郁而天性活泼的诗人。他的遭际与命运让其心存郁结之气,而他活泼的天性又让被撕裂的肉体透出灵魂的光亮。纵然,他表相的木讷是其多年的境遇所形成,而沉默寡言也是对自身的保护,更是一种神光内敛的气质。或许是所蒙受的苦难太多,他常常把自己罩在警觉的外壳里,提防着伤害,如同柔软的生命需要坚硬的壳甲。他是偏执的,只因为卖烟者买一搭一,便愤而退货,从此不再吸烟。文联的领导去探望病人,错敲开了他的门,笑着说那就看看你吧,他却因不是看他,错认了门就不要对方进门,拒不让路。朋友寄他一张圣诞贺卡,上面写着:“淡淡的记得/或是淡淡的遗忘/都是美的”,而他回一张贺卡,却写着“浓浓的想/或者浓浓的恨/反正都是爱”……或许,他的偏执对人也曾有过伤害,可我们要理解诗人,假如他只能循规蹈矩,缺乏个性,又怎么能进入创造。就艺术而言,偏执就是创造力的代称。昌耀是活泼的,他是个爱动的人。在节日的西宁,人们常常会看到一个穿摄影背心,头戴一顶太阳帽的人奔前抢后,频频按动相机的快门,那便是昌耀。他一度骑车在古原旅行,曾想骑自行车周游全国,并说骑车来北京看我。他研究宗教,问朋友知道净身中什么是大净、小净么?以此吊起朋友的胃口,他却悄声地说:“我不告诉你!”作协第五次会员代表大会在京西宾馆开幕那天,正巧是我的生日,电子屏幕上打出祝贺的语句,一些朋友来我的房间喝酒,昌耀竟破天荒地唱了一首湖南情歌,让熟识者都感到惊异……

与浅表的印象相反,昌耀是个感情异常丰富,感觉敏锐,渴望爱和被爱,对爱情有着极细微体验的人。还是在身为囚徒的日子里,在月光下的花苞如小天鹅徐徐展翅的祁连山下,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他便呼唤“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长满菌斑”,那从空气摄取养料、由阳光提取钙质的爱情如夜色一样羞涩,呼唤那夜中对语的朋友,“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昌耀的长诗《慈航》,用他的话说,便是一部行动的情书。荒原是不朽的,暗夜是不朽的,不朽的还有疼痛的声音、良知和爱的繁衍与生殖。那是脱去垢辱的黑衣,让女性的轻风吹拂遍体流血的伤口的时日,那个以手背遮羞的土伯特处女,解下袍襟的荷包,为他献出了护身的香草。

那位土伯特老人临终之际,召集爱女和家族,留下遗言:你们当和睦共处,他是你们的亲人、你们的兄弟,是我的朋友和儿子。是的,这弃绝姓氏的部族,不留墓冢的属群,那些占有马背、敬畏鱼虫、酷爱酒瓶、围着篝火群舞的人,那些猛兽的征服者,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是囚徒昌耀追随的偶像,是众神!而初遇的爱情是那样新颖和美好,他看到少女忽闪的睫毛如同稞麦含笑的芒针,于裸原邂逅,奔马的四蹄陡然在路边站定,花朵一起摆动,为她摇响了五月的铃铎。美啊--土伯特女儿墨黑的葡萄一样的眼珠,黄昏里放射的银耳环,雪线最后的银峰都那般超凡脱俗……那是良知、和爱对一个漂泊不定的灵魂的拯救,豪饮的金盏、燃烧的水和花堂的酥油灯的摇曳,于是,他走向帐幕雪山,他已属于那一片天空、那一方热土……

我是按住悲凉来重述昌耀那一段情爱的,或许,爱是生命力压迫的结果,纵然,爱能战胜死亡的戕残,可其根源仍在于繁衍和生殖。但一纸行动的情书,良知的净土、善良、美丽,却留在汉字的墨迹里。自然,这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他,既是牺牲品,又是享有者,既是苦行僧,又是欢乐佛,该复活的已复活,该出生的已出生,让他实在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