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小泥铺,黄木匠放下虾篓,抱一捆干爽的树枝点燃了灶堂。锅水滚开,汨汨作响。疙瘩爷光着后脊走进草屋,呵呵笑:“老哥,你有啥好酒哇?”黄木匠忙忙活活往锅里撒面条,看也不看疙瘩爷。过了一会儿,黄木匠“扑哒”一声扔下脏兮兮的蛇皮袋子:“满籽蟹,煮了下酒。”说着,咂巴着嘴坐在木墩上抽烟。疙瘩爷迟疑了一下说:“老哥,螃蟹你拎走,留着卖几个钱儿吧!大雄还要娶媳妇呢。今晚吃俺抠的龙虾下酒,嘿嘿嘿……”黄木匠怪怪异异扭歪了脸相:“你这老小子,一码是一码,儿子娶媳妇缺着了找你村官借!”疙瘩爷一绺一绺捞出热腾腾的面条,朗声道:“老哥,说真格儿的,你家该气气派派添一条闯远海的机帆船。”黄木匠厚嘴唇动了动,软声说:“唉,这辈子混得不咋样,黄土埋脖了,俺是造船世家,可连条像样的船都没弄上,丢人现眼啊!留个念想让儿子们去奔吧!”疙瘩爷说:“大雄不是干得不错吗?听说这小子发财了!”黄木匠淡淡地说:“那小子挣了多少钱,俺不管,俺老头子看不上他。”疙瘩爷说:“你得操持给他娶媳妇了!”黄木匠伤感地说:“这孩子的婚姻顺不了,顺不了!”疙瘩爷愣了愣说:“你这老东西,竟说丧气话,俺看大雄那孩子是条汉子,咱雪莲湾响当当的闯海硬汉!”黄木匠望着疙瘩爷说:“从眼巴前说,你们家的兰子,俺看着她跟大雄挺般配,可不知咋的,两个孩子就是没弄到一块去。听说兰子看上了裴校长,唉,没法啊!”疙瘩爷说:“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咱们当不了家呀!”他边说边往锅里叽噜噜倒虾,大虾小虾由青转红,美味就荡起来。他紧着吸溜吸溜鼻子,就嫩劲儿将虾捞起来,盛在蓝边大海碗里,说:“来,喝酒,高度烧酒老白干!”
黄木匠给疙瘩爷满上酒,索索剥着虾说:“老弟啊,俺在蛤蟆滩跟你敲定的事儿,早忘了吧?”疙瘩爷陪着脸笑:“操,不就是龙帆节的事么!记着呢!”黄木匠酒盅僵在嘴边,舌尖在酒盅的豁口处一卷一卷,叫道:“记着就好,眨眼就到。”仰脖灌了一盅。疙瘩爷也喝了一杯,咂咂嘴:“好酒,好酒!”黄木匠笑着说:“别鸡巴光刮风,不起浪,你这大支书说瞎话可让人笑话啊!”疙瘩爷道:“俺疙瘩爷当村官纯属老娘扶上去的,俺哪是这块料子?俺今生今世无它求,就想活个人样,比如来一回龙帆赛!俺琢磨几天啦,你人缘好能帮上忙!”黄木匠不错眼珠地盯着疙瘩爷,沉吟着说:“俺担心一条儿,咱哥俩张张罗罗,拢住渔人,可别在你娘那儿撞一鼻子灰呀!”疙瘩爷想了想说:“俺娘,不会吧?到时候还请俺娘出来发令呢!”黄木匠轻轻地摆手:“俺不是别的意思,你装糊涂还是打哑谜?俺是说这帆,死人才打幡,咱们不是催七奶奶的命么……”疙瘩爷扭脸喷着酒气凶黄木匠:“这球大点事,俺娘心眼宽,老人不忌讳,俺是捉摸那几桌宴席,那几桌席俺掏啦!”黄木匠红头涨脑地点头:“那好,俺为老弟效犬马之劳!”疙瘩爷的酒盅与黄木匠酒盅火辣辣一碰,两人一饮而尽。
喝到火候儿,两人飘飘渺渺如腾云驾雾。疙瘩爷酒足饭饱,顿觉老胳膊老腿蓄满旺盛精力,浑身燥热。他迷瞪瞪瞧见黄木匠脸颊上大汗小汗淌,便道:“老哥,咱去蛤蟆滩吹吹风,凉快凉快?”黄木匠随着站起身,说:“操,蛤蟆滩比个娘们还勾魂儿?”疙瘩爷说:“照那么说吧!”说着就与黄木匠仄仄歪歪走出泥屋。
黄木匠弯着老腰走,象鸡崽打鸣似的抻着脖子打一个悠长的响嗝。
疙瘩爷说:“你没吃面汤还鸡巴打嗝?”
黄木匠扭头喊:“你别跟俺横,你这官身子还敢比试比试吗?”
疙瘩爷说:“操,不敢是小姨子养的!”
两人一句压一句,就到蛤蟆滩了。
潮爬了半个滩。遍滩青光流溢。紫莹莹的雾,大团大团向老河口移去。两个汉子相继甩了上衣,站成马步,摆出揉道运动员的架势。黄木匠故意弄出畏葸样,分散疙瘩爷注意力,就梗脖子低头扑了过去。疙瘩爷赤脚钻进沙窝里,不料被黄木匠撞个趔趄,立马扭身,莽里莽撞地就势拧倒了黄木匠。黄木匠的后脊率先触滩,“腾”地弹起,哼哧着立定。“比俺多一手儿!”疙瘩爷如疯牛一般,拿短粗有力的大腿别倒了黄木匠。他的身子也就势压在黄木匠身上,两个汉子骨碌碌虎楞楞在滩上滚。上上下下,滚来滚去,滚出嘎嘎的笑声,也难定输赢。绵软的沙滩由两个老人尽情地扑腾。他们觉得皮肤擦得痒丝丝的,很舒服,心里也豁亮,谁输谁赢反而不那么重要了。不知怎么,两人滚到海水里,粘上满身熔锡般的沙粒,粘稠晃亮。末了是黄木匠气力不足,被疙瘩爷占了上风。疙瘩爷象个怪物一样晃悠悠站在水里,望着蛤蟆滩透明洁净,身子也觉得无比高大起来,连口鼻呼出的气息也染上了鲜嫩海藻的绿意生机。煞是过瘾,煞是畅快。他痛快淋漓地吼了一嗓子:“嘞嗨哟……嘞嗨哟……”
坦坦荡荡的雪莲湾,颤了,活了。
俄顷,两人奔跑着扑向深海。当两个黑咕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头顶上便是一轮皓月了。疙瘩爷好象被黄木匠的情绪所感染,叹息道:“嗨,原先俺觉这蛤蟆滩秃了巴叽没啥意思。今儿个领悟了,这儿才是咱这路汉子真正的家哩!可是,这半年,俺离这儿远了,太远啦!”说着眼睛里汪了泪水。黄木匠使劲拍了一下疙瘩爷的肩膀:“别委屈,娘的,要笑笑个天破,要闹闹个地裂!蝇营狗苟的人在这地埝儿站不住……”疙瘩爷爬起来,扑扑跌跌趟水往滩上奔,竟疯魔了一样笑着。黄木匠紧紧追着他。不远处,闪跳着一篷渔火,亮得怵目。忽然,有一条长长的亮光一闪,形状像一条龙,一条海上飞龙!
疙瘩爷和黄木匠惊呆了!
“俺和疙瘩爷在蛤蟆滩瞧见海上飞龙啦!”黄木匠逢人便说。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渔人纷纷找到村委会问个究竟。疙瘩爷闭口不答,也许是海市蜃楼吧?黄木匠却把事情诌得真真切切的。渔人私下里把这事传得沸沸腾腾,直到话头一夜被村人嚼得烂熟,传到七奶奶那里。七奶奶点点头说:“嗯,该搞一个龙帆节了。”疙瘩爷和黄木匠便大张旗鼓操持起龙帆节来。疙瘩爷在没有让村支委讨论之前,他必须跟娘请示请示。七奶奶正在剪纸,她听了疙瘩爷想办“龙帆节”的想法之后,没有马上回答,仰着脸,拿着剪刀剪一张“海龟长寿图”。疙瘩爷以为七奶奶没听见,催促说:“娘,俺跟你说的龙帆节听见没有啊?”七奶奶心里想念龙帆节,但嘴上却说:“你爱搞啥搞啥,俺是不出门了!”自从儿子当了村官,七奶奶变了个人,再也不愿掺和事儿了。疙瘩爷陪着笑脸说:“俺是想请您主持啊,到时候看你儿子上阵夺魁啊!”七奶奶望了疙瘩爷一眼说:“你们支委会先商量,商量好了,再跟俺说。”疙瘩爷笑了,放心落胆地走了。
开春儿,雁来了,渤海湾到了破冰期。黑坦坦的蛤蟆滩排一溜大大小小的船,滩上涌动着密匝匝人头。裴校长、麦兰子、大鱼、大雄都来了。还招来了县文化局的田局长,他带着一些工作人员来搜集民俗。这个时候。渔人不错眼珠儿地看着七奶奶亲手将她自己糊的纸龙交给疙瘩爷。疙瘩爷望了望纸龙,七奶奶用剪裁的纸花扎糊的龙,惟妙惟肖,活的一样。人们朝七奶奶鞠了一躬。疙瘩爷手里的纸龙放在小舢板上。
舢板载着纸龙摇进海雾里,七奶奶才神神气气地下令:“咱雪连湾的龙帆节,正式开始啦!谁追着龙谁就有好福气呀!追吧!”她的声音刚落,一艘艘的船从蛤蟆滩出发,箭一般破冰追龙。疙瘩爷驾一艘老帆船,大橹划出嘎嘎的脆响,筋骨里蓄满了超人的力。但是,他身子有些康了,最后冲刺的时候没斗过黄木匠。但是,黄木匠在接近小岛的时候,故意说船坏了等疙瘩爷。疙瘩爷累稀了,他没有看出黄木匠的用意,黄木匠暗暗在捧他疙瘩爷。最后是疙瘩爷奇迹般地捧回了纸龙,率先拢滩,得到了渔人们渴望的从七奶奶手中轻轻滑落的细沙。黄木匠紧紧地抱住了疙瘩爷。
疙瘩爷神神气气举起双臂时,渔鼓炸响了。他望着蛤蟆滩,哭了。
海雾在海滩上凝着,潮似乎还打瞌儿,嘁嘁喳喳的潮音,宛如无数只老鼠在暗处磨牙。最近疙瘩爷一直在县里开会,会开得挺烦,刚回村里就摇摇晃晃踏上了蛤蟆滩。他与过去的吕支书不一样,他跟海亲,决策村里的事情也有环境意识了。其实,这是黄木匠内心的用意。今天,疙瘩爷眼里的蛤蟆滩再也不是一个窟窿,这个窟窿又冷丁钻进别的什么地方。风很爽,滩很静。在这无边无际的早晨,疙瘩爷忽然听到了蛤蟆滩发出的一种奇妙的声音。声音象渔歌,又不同渔歌,朦朦胧胧,亲亲热热,如一个老渔人吟唱万世不变的起船歌。他的魂被吸住了。
“唉,俺猜你准在这儿。”一个甜柔的声音传来,截断了疙瘩爷的思绪。疙瘩爷扭头瞧见春花腋下夹一小包喜盈盈地站在雾里。
春花是雪莲湾渔人无法接近的寡妇,快五十的人了,极有风韵。头发依然黑亮,面如莹玉,身段臃了些,一样粘老男人的眼睛。春花依稀记得,那一年的春天,她跟随被叫做“牛鬼蛇神”的爹发落到荒凉的雪莲湾。爹与一群“牛鬼蛇神”在滩涂晒盐运盐。年轻力壮的疙瘩爷根红苗正,派了个看押“牛鬼蛇神”的差使。水灵俊俏的春花常去盐场给爹送饭。她如错过了阳光的彩蝶在疙瘩爷眼里翩翩舞着。不知怎么,疙瘩爷喜欢上了春花,每次他都摇船送她过河道。她感激他,站在河坡上笑着朝他摇花头巾:“连生哥,谢谢你哩!”他憨呆呆地看她纤弱的身影变得很薄,薄得飘飘忽忽。他恍惚间十分乐观地判断:“她对俺是不是有意思哩?有,以后有奔头了。”心旌摇荡的甜蜜,搅乱了疙瘩爷的阶级界线,他对春花爹也就格外关照。可是,后来一想,他不能再思念春花,因为他家里有个妻子,还有了儿子呢。春花爹划一条松松散散的破船运盐,风急浪大的恶天里就有翻船的险情,疙瘩爷先是修修补补,后来操持为春花爹换一条新船。风声儿溜进村革委会主任耳朵里,他被以阶级立场不坚定为名送进学习班。春花哭了眼,看他几回也没见着。学习班结束他就派到船上出远海打渔了。那天他出海回村,蓦地听说春花爹运盐时船被浪掀翻,人扣在船下,漂上来时已泡成白胀胀的尸体。疙瘩爷把春花爹的尸体捞了上来,帮着春花发送了。春花感激疙瘩爷,她等了疙瘩爷两年,可是,疙瘩爷有女人,春花只好嫁给了村里的小木匠长奎。长奎是黄木匠的大徒弟。人间的事真是难料,春花婚后,疙瘩爷的女人病死了,儿子和儿媳也死了。谁知长奎也是个短命鬼,患肺痨死了,撇下春花一人。难道是上苍又给他们安排一个美妙的姻缘?
疙瘩爷心里又有想法了。如今春花不是一般人物,村网厂厂长,女强人,她身上的东西诱惑了疙瘩爷,他注定要为她痴迷,而沉重,而把苦酒饮足。可是,在吕支书掌权那阵,春花瞧不上疙瘩爷,嫌他这个守海人窝囊。吕支书被告倒之后,疙瘩爷掌权还真干了几件漂亮的事,让春花服气。在龙帆节上,春花远远地望着抱回纸龙的疙瘩爷,感觉他那个打海狗的汉子又回来了,她动心了。
疙瘩爷说:“春花,这么早找俺有事?”
春花笑道:“向大村长汇报工作呀!”
“哦操,别逗啦!”
“谁跟你逗,咯咯咯……”
疙瘩爷手里揉着一团细沙站起来,望着春花。她梳得油光光的发髻,在浑圆的肩头上颠颤。只有当她大声笑了,疙瘩爷才瞧见她狭长眼角处叠几丝细细的鱼尾纹。春花说:“远天野地的,你跑这儿来抽哪份筋哪?”
疙瘩爷怠搭不理地瞥她一眼说:“你不懂,你不懂渔人的心!你知道脚下蛤蟆滩在俺心中的位子么?”春花挖他一眼道:“俺知道,麦村长就从这蛤蟆滩上起家的,听说还跟黄木匠一起看见海上飞龙了,又在龙帆节里抱回了纸龙!”疙瘩爷倔倔地不搭腔儿,心里美气,暗暗骂:“这娘们对俺还真上心了。”春花说:“这都有啥用?你们白纸门家族的人就是迷信,嗬,也倒好,把你从苦海里救了上来!”疙瘩爷扭脸凶她:“啥,迷信?俺信这滩!”春花见他黑煞神似的脸相,一时兴味全无,缓兮兮从怀里抖开一个包,端出一身黑绒绒的夹克衫:“疙瘩哥,这是俺给你买的,你身份不同了,再破衣烂衫,人家会笑话!”说话时眼睛里有祛不净的羞。疙瘩爷大声武气地说:“你的心意俺全领,可穿这么时髦的衣衫,俺不是脱离群众么!”春花掩口而笑,笑得格格的:“你呀,思想不解放,这点你不如吕支书。”疙瘩爷撇着嘴巴说:“吕支书的思想是解放,到后来咋样,还不是解放到监狱里啦?”春花盯着他的脸:“你这人还是那么犟。俺可是跟你说真话,雪莲湾是沿海开放地区,老后皇历要不得啦!有些人吃软不吃硬,有些人吃软又吃硬,给渔民做工作不能讲那些千篇一律的大道理,要审时度势,察言观色,抓住对方的心里弱点,给予安慰、关怀、以情感人,以理服人,才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这样,上下人事关系才能处得好!往后,俺教你吧!”疙瘩爷蔫蔫的象瘟鸡,叹道:“这么复杂?俺可没啥能水,就有一颗血疙瘩心,蝇营狗苟的事俺不做。”春花将衣服塞在他手里:“傻样儿,你说得对,对得起大伙,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疙瘩爷被春花的话所感染,顿时添了精神儿,响脆脆道:“你这话说俺心里去啦,俺疙瘩爷天生泥腿人,不干是不干,干就一竿子插个漂亮!”
春花欢喜得忘了形:“你还会吹牛了?”疙瘩爷也便没了遮掩和约束,自由懒散得荒唐,抖开老年夹克衫,弯腰轻轻铺在沙滩上,两只毛糙糙的大手深深抠进沙里,沙沙响。然后一捧一捧地将细沙撒在衣服上,黄亮亮的沙子在他手中堆出一个颤颤的圆堆儿。春花看见了,挑起眉毛叫:“你这是干啥哩?”疙瘩爷理也不理,七缠八绕,系下牢牢的梅花扣儿。这扣儿是他与蛤蟆滩的情结。他神神怪怪地搭上肩,哼着歌扬长而去。走到麻麻瘩瘩的黑泥滩时,拧脖儿朝蛤蟆滩好一阵张望。
春花呆愣片刻,追一阵站一阵,拍手拍腿地咒:“嗳,缺大德的,疯癫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