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滚坡的时候,大雄在海街的商店里买了一捆火纸。他腋下夹着火纸往前走,海螺子和江雪敏默默地跟在身后。
珠海的海街是很怪的,一头撞山,一头通海,街衢两翼的巨榕,一棵一棵齐齐排去,状貌奇特。绿幽幽的树伞,被落霞映得叶片辉煌,照得大雄眼睛都迷离了。他脑里又影影绰绰地叠映出“玛丽娜号”和死去的几个兄弟的影子。他的心就沉下去了。这场海难已有定论:意外触礁。他们首先租用潜水员将舱子里的三具尸体和浮在海面的赵奎的尸体打捞起来,火化装进骨灰盒,由白剑雄携带去了北方,并领取运输保险和货物保险金。白剑雄经济上没受多大损失,保险公司赔偿了他。可是,大雄经受的打击太大了,腰病又犯了,就先留下来治病,并等待白剑雄回来领取租船费,再用这笔钱打捞“玛丽娜号”。大雄觉得这是弱肉强食的商品社会,要想完成农业人格到商业人格的转型,首先得成为一个有力量的人,既要有闯海的心狠手辣,又得舍得付出代价。做啥事都要付出代价,做事越大,代价就越大!不能给自己留后路。他这样给自己宽心、打气。
大雄他们三人一同登上了祭海崖。立陡立陡的祭海崖,在黄昏的海滩上凄然默立。这里是珠海人祭海的地方。大雄怔怔地站着,目光一截一截探到极远的地方。久久地,天黑下来时才将视线扯回。然后,他款款跪在祭石上。海螺子和江雷敏也悄悄跪在一边。大雄没有说话,脸色阴郁,目光悲戚,罗汉脸扭曲得走了形。他粗重的喘息声很响,像来自地狱里的哀声。他抖抖地抓起那捆火纸,抖开,掏出打火机点燃。风头子太硬,点着的火纸闪跳了几下,又灭了。他扭转身,拿自己宽厚的身板子挡住风,点燃了所有火纸。黄黄的火苗子花蛇般忽忽窜动,一片一片的纸灰漫天弥散。在烛天的光焰星,他们的灵魂似乎得到了极大安慰。
海潮哀乐般地鸣晌着。
祭火渐渐烧尽,最后一缕火苗被风打灭之后,他们三入就都默默地坐在石板上。都僵着不说话。海螺子知道大雄跟江雪敏的关系,知趣地躲开了。大雄眼眶子湿湿地亮起来,睁开疲累的双眼,不动声色地望着江雪敏寡苍白的脸蛋儿。他觉得江雪敏在这些天的日子里,同样经受了折磨,她有些异样,简直变了一个人。过去她爱说爱笑的,如今木木的,话少得吓人,眼神躲躲闪闪的,罩着不同往日的困倦和茫然。他终于问:
“雪敏,你咋老也不说话?”
江雷敏压住心惊,缓缓地说;“唉,我说什么呢?你活着回来,我就知足了……”
大雄挪过去,攥住她的手说:“不,你的眼睛和神态告诉了俺,你心里有难言之苦!”
江雪敏惶惶地怯着眼神儿说:“不,不,我没什么…”
大雄吼了:“你呀,像是被鬼吸进迷魂阵啦!俺需要你,工厂需要你,这儿还有那么后事需要办!你这个样子,真叫俺担心!”
江雪敏两颗黑宝石般的眼睛汪了泪,扭头扎进大雄的怀里嘤嘤哭了:“不,不,你不要说啦!也许你压根儿就不该认识我!我是你命运的克星!”大雄见她说话了,能流泪了,心里宽松起来:“这还行,你真像个话了,雪敏啊,你还年轻,你把生活看得太浪漫啦!你还涉世未深呐!俺不怨你,天不助俺,俺也不是孬种!雪莲湾人就有这股劲儿,哪跌倒从哪儿爬起来,在经济大世界里闯荡,难免卷进漩涡儿。人生如行船,有浪上也有浪下!”
江雪敏抬起沾满泪水的脸蛋儿望着他,喃喃地说:“你的命运是人生正剧,有悲也有喜哩!”她浑身一阵燥热,一忽儿又冰凉,身子也抖得厉害。
大雄见她的样子就满脸疑惑,他这精明的汉子,眼里不揉沙子,眼睛就是秤。他使劲捏住她的胳膊,急头涨脸地问:“雪敏,告诉俺,这场海难是不是一场阴谋?”江雪敏惊诧地望他一眼,撩开散落在额前的几绺秀发,苍白而憔悴的脑门沁出冷汗来了,她没回话。大雄把几天来郁积在心中的话都嚷了出来:“俺在想,为啥夜里起锚?为啥突然触礁?拖轮司机阿青为啥活着?这里肯定他妈有鬼!你告诉俺,快告诉俺!”
江雪敏淡淡地说:“你呀,别疑神疑鬼的啦!别往坏里想,想多了就会丢魂儿,想多了,就是自找苦吃!”
大雄被激怒了:“你,你跟俺也不说实话么?”他一下子觉得面前的女人陌生了,迷离了,“真没想到你变了,跟俺也有二心啦!哼!”大雄一甩手,满脸晦气地走了。
江雪敏追上来,凄凄地喊:“大雄--”
一天晚上,市中心的极乐酒吧的雅室里,有一桌丰盛的宴席。餐桌旁坐着五个人:大雄,江雪敏、海螺子、白剑雄和他的秘书。大雄阴着脸子坐在那里,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白剑雄。他疑心太重了。他和海螺子暗暗做了一些调查,但人生地不熟的,挖不到真打实凿的证据,也是杂烩汤里的豆腐,白搭。眼下当务之急是索取船费,打捞沉船。白剑雄掐灭手里的烟头,率先打破了僵局:“大雄兄,我们这一杯酒应献给海难中死去的弟兄!”他举起了酒杯,还是一脸的帅气。
大雄端起酒杯站起身。
众人起立,缓缓将杯中酒洒在地上了。
浓浓的酒气充斥了雅室。
白剑雄又分别给众人倒满酒,然后端起酒杯,把脸扭向大雄说:
“你们二位兄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我敬你们一杯!”
大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冷冷地说:“后福,福从何来呀?你领取了水泥保险金,弄个刀切豆腐两面光。俺呢,俺他妈回去咋向村里父老交待?又咋向死难者的家属交待?”
白剑雄怔了一下说:“唉,天有不测风云呐!发生这场海难,谁不痛心呢?”
大雄忽地倒了一碗酒,咕咚咕咚地喝干,“叭”地把酒碗礅在桌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白剑雄,请你马上交出船费,往后咱鱼走水,鸟飞天,两清啦!”白剑雄脸色紫一块青一块,尴尬地挥了挥手,秘书放下筷子走过来。
白剑雄说:“按租船合同规定,你跟黄厂长把账结了!”然后冲秘书使了个眼色,又对大雄说:“黄厂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啦!咱后会有期。”说完奔出屋子。
江雪敏木然地坐在那里。大雄望着那张填有六十五万元的支票,浑身颤抖了。“钱,钱,钱!操他娘啊!”他心中像蛇皎,如油煎,热辣辣,哭不出喊不响。他攥着支票,“噢嗬噢嗬”地笑了,这笑比哭还凄惨。他晃了晃身子,抓起酒瓶子吹了喇叭。海螺子一把抱住大雄,大叫:“黄大哥,别喝啦,捌喝啦!”
半瓶酒下肚,大雄脸涨成了紫茄子,嘴里砰噜呼噜地搅着一个声音:“螺子……俺……俺他妈……一定要把‘玛丽娜’捞起来!捞起来……哈哈哈……”
江雪敏站起身劝慰道:“大雄,别喝了,别喝啦!”
大雄牛眼一瞪,喷着浓浓的酒气骂道;“滚,滚!你们南蛮子,都他妈是算计人的鬼,都是是喂不亲的狼,俺再也不想见到你们!”他胳膊一抡,碗和酒杯唏哩哗啦滚到地上。他趴在桌上骂骂咧咧地哽咽起来。
江雪敏气呼呼地僵在那里,久久才说道:“大雄,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然后就有委屈的泪圈在她的眼窝里。
海螺子劝道:“江小姐,对不起,他醉了。”
第二天,大雄醒过酒来的时候,都是中午了。他一骨碌爬起来,看见妻子麦兰子来了。麦兰子眼睛红了:“你呀,你呀,真是个噘嘴骡子只配卖个驴钱啊!”自从听说男人在珠海栽了,她几天都没合眼,她惦念大雄。尽管有江雪敏这个女人横着,她依然自信,就像当年大雄对她的自信一样,这个家伙好奇心强,往前走几步还会回头的。大雄看见麦兰子,哽咽了:“兰子,兰子,俺该听你的!”这些天,大雄忙得飞飞,一闲下来,他就想麦兰子,他这才体味到,到了关键时刻,还得是老夫妻哩。男人为女人承受世界,女人为世界承受男人啊!麦兰子说:“现在啥也别说了,俺相信你,在哪儿跌到就在哪儿爬起来!”大雄感动了,一把抱住了女人:“兰子,俺会的!”他眼里有了泪水,泪水在眼睛里噙着噙着,就扑簌簌滚落下来。麦兰子抬起手掌,一点一点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实际上,麦兰子知道大雄困住了,她是给他送钱来的,她让爷爷从厂里借了些钱。大雄带麦兰子在珠海海滨玩了两天。
送走了麦兰子,他带上海螺子去银行办了汇款,留下十八万元,去了南海打捞公司。偏偏就那么别扭,公司职员说,两个打捞队都腾不开手,四艘打捞船配合海军猎潜艇执行一项军事任务,一个月后才能回来。捞船的事一杆子又支远了。大雄蔫头搭脑地回到旅店,不断弦儿地吸烟。这时候,海螺子又来赶乱,他说海港通知尽快捞船。海港清理航道,十天之内不打捞上来,误了外轮进港,海港将加倍罚款。大雄唉声叹气,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当天夜里,大雄单身闯进打捞公司谷经理的家,带了好多礼品。在经理家他还旁敲侧击地把话说透了,能尽快捞船,他任拿“干”的。经理媳妇眉开眼笑,而谷经理仍旧哼哼哈哈地说些忙啊难啊的混帐话。大雄忍着,脸上堆满空空的笑。他走南闯北练就的那套说词,最后还是将谷经理打动了。谷经理送他出来时说,三天之后听回话儿。大雄度日如年地等了三天。趁着热乎劲儿,他又去了。这次又是“大出血”,才请动了一个打捞队。
开始打捞“玛丽娜号”了。大雄乘一艘汽艇来到遇难海域。日头高高地悬着,映得苍蓝的海水发白。幽幽闪闪的白光,迷离得如打碎的梦。迷濛的海面凝重深邃,盖着“玛丽娜号”的庞大躯体。打捞队的负责人告诉他,船体下滑不算很深,卡在一扇巨型礁盘上。四天之内就可打捞上来,再用一天的时间铲除船上板结的水泥块,两天修补船底被暗礁撞出的三个洞穴,八天之后就可以租拖轮起航了。
大雄心里有了根,就放心落胆地回珠海市了。
在旅店里,大雄发现江雪敏在等他。她很娴静地坐着,人瘦了,弄糟的眼影像熊猫似的黑了圆圈儿,像是哭过。看见大雄,她还是笑了。大雄望着她说:“雪敏,这几天操持着捞船,抽不出身来看你!那天晚上俺醉迷呵眼的,说了好多混帐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俺只是心里憋屈,并没有怪你!”江雪敏盯住他的脸看了许久说:“我从不记恨人,你心里难受,我理解。”大雄心一热,但还是理智地控制住了自己:“雪敏,船就要捞起来啦,俺得回去了!你有啥想法吗?”江雪敏叹了一声,没有说话。大雄说:“你还是跟俺走吧!俺们雪莲湾需要你!”他圆溜溜的眼睛透出一种真诚。然而,江雪敏淡淡漠漠的样子,使他感到一种卑微的苍凉,他说:“雪敏,是不是俺这粗人伤了你的心?”
江雪敏轻轻地摇头。
过了好久,她苍白的脸色才一点点变回来,双颊渐渐润了红,说:“大雄,俺爹病啦,你们先走一步吧!俺爹的病好了,俺就去的,一定!”她一脸酸愁,大雄看不准她心里的深浅,他想,原来的江雪敏还回来么?江雪敏沉吟好长一阵儿,就转了话题;“大雄,俺今天找你来,还有一件事情呐!”江雪敏这阵子被表兄白剑雄拉去搞公关,不管乐意不乐意,寻件事情做,也许能把心分开。她说:“这阵子白剑雄正跟港商孟金元做橡胶生意。你知道盂先生是谁么?他是香港光复贸易公司董事长,也是你的同乡!”大雄的头皮一下子绷紧了,说;“俺知道啦,他是盂天贡的孙子,海霸的后代。”江雪敏问:“你们认识么?”大雄的脸相焦黑如炭:“俺们原来不认识,上次白剑雄给俺介绍过。俺两家有世仇!”江雪敏一脸疑惑。大雄就将世仇的根根梢梢给她讲了一遍,然后问:“是盂金元派你来找俺的么?”
江雪敏十分惊诧地点点头说:“原来如此,要不你们一提到你,他那么感兴趣呢!不过,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孟先生在南海湾投资建厂,资助贫困地区,有好多的义举呢!我觉得他是个有良心的炎黄予孙!你不妨见见他,有利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