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2006年短篇小说新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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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老步枪(3)

和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还没等听到传出什么响动。地窝子的门开了,王舍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枪。注意去看那枪。枪口没有冒青烟,刺刀也没有打开。再看王舍的脸,脸还是那张脸,却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不信这是真的,王舍走过去后,一群人往地窝子里冲,马庆冲在最前头。冲进地窝子一看。月花和她表哥,一齐跪在地上,月花脸上,全是泪水。队长也来了,问月花咋回事。月花说了,说表哥不是表哥,是她对象。

大饥荒时,为了活命,分开了。村子里,好多男人饿死了,想着他也饿死了,没想到还活着。两个人是真喜欢,他说要来找她,她就让来了。开始也想着了,来了后,就当兄妹,别的话不说了。可见了面,一激动,就管不住自己了,就做了不该做的事。这还得了,队长一听,气得大骂起来。说这对狗男女,胆子太大,不能不严办。不过,月花是王舍老婆,怎么办,还得问王舍。

把王舍喊来,问王舍想怎么办。说只要王舍提出来,马上就办。王舍来了,王舍说,算了,让他们一块儿过吧。气得队长骂他,简直不是个男人。几天后,王舍带着月花,去场部办了离婚手续。办了手续后,月花从王舍房子里搬了出去,搬到了那个曾是她表哥的地窝子里。王舍又是光棍汉了。王舍找到队长,王舍说,没有家了,让我去看场吧。队长说,行,你去吧。那个新房,王舍不住了。墙上贴的画,王舍全揭了下来,用火烧了。王舍扛着行李,去了大晒场。

看着王舍走在尘土乱飞的路上,大家都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可怜。一些人,跟着王舍来到大晒场,对王舍说,想不想再娶一个,说老家有女人,给点路费就来了。王舍抱着老步枪,摇摇头。不肯和别人把这个话题说下去,看得出,他不是装的,他是真的不想扯这个事。马庆来了,坐到王舍旁边,说这事怨他。他不该对王舍说,早知道步这样,他不会说。王舍说,你说错了,就这个事,你干得是个人事。马庆说,不管咋说,你这个样子,我有责任。马庆说到了他姨姨的一个女儿。刚说了个头,王舍不让他说。王舍说,晚上他要站岗,想睡一会儿说着往麦草垛上一倒抱着老步枪就睡着了。马庆一看,知道说啥也是白说了,看着王舍,摇了一会儿头,没滋没味地走掉了。一个男人活到这个份儿上,好像再活下去,也不会有多少意思了,更不说再会有什么故事了。

大晒场边上,有一棵胡杨树。虽然还站在那里,可早就死了,不知死了多少年了。不管什么季节,都是一个样子,不会变青变绿,也不会长出叶子。看到它,不由会让人想到王舍。不过,王舍到底不是一棵树,更不是一棵死掉的树。王舍有王舍的只是谁都没有想到,王舍会是那样的命。大饥荒过后,没过几年好日子,又遇到了灾难。不过,这个灾难来到时,大家谁都不觉得是个灾难。刚好相反,大家都以为一个新时代来到了。因为,这个灾难的名字,叫革命。不但叫革命,还叫文化革命。开荒种地的人,不是文化人。按说这革命,和他们没啥关系。

一开始,好像也是这样。先从学校闹起来,学生开始行动了,斗地主资本家,破圆日,抄家。后来他们自己互相斗起来了。他们一斗,全国就跟着斗了起来。先是文斗,用笔用墨,用大字报,用传单,用口号。文斗不解决问题,后又闹起了武斗,用上了真刀真枪,有的地方,甚至用上大炮和坦克。别说,有了血肉横飞的场面,这革命看起来,才真的有点儿革命的样子了。对这场革命,王舍一直不关心,一直到真刀真枪干起来,王舍也没被卷人。不远处有人倒在了血泊中,王舍一样躺在麦草垛上睡觉,虽然他的怀里抱着一支油黑徐亮的老步枪。

不过,真正的大革命,是不会让一个人永远当旁观者的。那天下午,当一个男人走到了王舍身边时,王舍就不能不站起来了,朝着一个乱哄哄的地方走去。这个男人,王舍很熟悉,他就是马庆。不过,听到马庆的喊声,他睁开眼,猛一下看到马庆,他差一点没认出来。马庆穿着黄军装,腰系武装带,上面插了一把手枪,胳膊上戴着一个红袖章。王舍一下子想到敢死队。打仗那会儿,经常组织敢死队,他参加过,有点像这个样子。以为又打仗了,王舍嗵地一下,站了起来。问马庆出了什么事。马庆说,革命了。王舍说,什么革命?马庆说,文化大革命啊。王舍说,我不参加。马庆说,这会儿,你不参加不行。王舍说,为什么?马庆说,出事了。

王舍说,什么事?马庆说,于场长被抓走了。王舍说,被谁抓走了?马庆说,红卫兵。王舍说,红卫兵是什么兵?马庆说,是造反的学生。王舍说,他们为什么要抓于场长?马庆说,说他是走资派,要革他的命。王舍说,怎么革?马庆说,很有可能,会要他的命。王舍说,于场长可是个好干部,可不能让他死。马庆说,是啊,所以才来找你啊。要是别人,王舍不会管。于场长是恩人,恩人有难,说啥也得帮。王舍说,让我干啥?马庆说咱们一块儿救老场长。这个地方,于场长官最大,红卫兵们斗走资派,主要是斗于场长。于场长仗着自己是老革命,不服气,不把红卫兵放在眼里,大骂这些红卫兵,干的全是混蛋事。走资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红卫兵们决定在夜里,把于场长拉到戈壁上,把他活埋掉。消息传出来,老兵们不愿意了。拿了棍棒,在马庆带领下,想去把于场长抢回来。

看着北京的动向,老兵们也成立了组织,马庆当了组织的头。那些红卫兵,全是学生娃娃,老兵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想着连吓带唬,就能把他们摆平。到了地方,到了关押于场长的一座楼前,他们才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不知流了多少汗水,给学生们盖起的教学楼,现在成了一座大碉堡,窗子改造成了射击孔,大门口用堆起的沙袋遮挡。沙袋后边,几个红卫兵守在那里,他们手里拿着的不是棍棒长矛,而是一挺机关枪。看到了机关枪,一样没当回事。想着他们只是摆个样子,不会真开枪。一群人,提着棍棒,继续朝前走。没想到,离大门口还有二百多米,机关枪就响了。幸亏全是老兵,有经验。枪一响,全趴在了地上。

只有三个人,受了点轻伤,没什么事。不过,不敢再往前走了,撤了下来。藏在树林里想新的办法。老兵们早把枪交了、没有枪。只有马庆有一把枪,还是把小手枪,也是摆摆样子,根本没什么用。要想救出于场长,就得冲进楼里,要冲进楼里,就得干掉机关枪。也就是这个时候,大家想到了王舍。说王舍有枪,枪法又好,让王舍来,这个难题,准能解决掉。都说是个好办法,马庆就去找王舍,没费什么劲,就把王舍找来了。王舍来了,找了个位置,把枪举了起来。举起来后,又放下了。说,怎么全是些孩子。马庆在一边说,全是小反革命,打,没事。王舍说,真会没有事?马庆说,有啥事,打仗那会儿,打死了多少人,有啥事。革命就是这样,你死我活,不能客气,这是毛主席说的。王舍说,咱那是要江山。

马庆说,咱这是保江山,一样的。王舍说,那我就打了啊?马庆说,打吧。王舍手中的枪就响了。响了三声,守在机关枪旁边的三个人,脑袋一歪,全肌在了沙袋上不动了。老兵们从树林子里冲了进去,他们有经验,打过仗的经历起了作用,趁那些红卫兵,还对着倒下的伙伴的尸体发愣时,他们救出了于场长。于场长被救出后,马上就被送走了。送到了乌鲁木齐,上了火车,躲回了内地老家。离开时,于场长跟王舍握了手,说谢谢王舍了。王舍说,不用谢,我该做的。老兵们开庆功会,全来给王舍敬酒。王舍又成了英雄。王舍很激动,喝了好多酒。

再躺到麦草操上,就睡得很死。不知睡了多久,才被一种动静闹醒。睁开眼一看,太阳当空照。再一看,吓了一跳,四周站了一群人。一群人,只有一个人,王舍认识。这个人是马庆,别的人全不认识。这些不认识的人,手里拿着的不是刀,就是枪。王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看着马庆。马庆被看得不好意思了。马庆说,王哥,没办法,他们要交出凶手。说不交出凶手,就要血洗咱们的营地,你知道,还有女人小孩,加起来,有一千多口呢。听马庆这么一说,王舍听明白了。马上站了起来,说,行,我跟他们走。走下麦草垛时,把老步枪给了马庆,说先替我保管着,等我回来-我。三天后,王舍被枪毙了。红卫兵们开了个公判大会,开完会,把王舍拖到了一片荒野上,用黑布蒙着他的眼睛,四五支枪一齐朝他开了火。这三天里,营地里只有两个人见过王舍。

这两个人是月花和她丈夫,他们半夜里摸到了关押王舍的房子后面,带了一把铁掀,在墙上挖了个洞,对王舍说你跑吧快跑吧,不跑你就没有命了。王舍说我跑了,他们就会去血洗咱们的营地,我不能跑。面对敞开的墙洞,王舍真的没有跑。知道王舍被打死了,连队营地上的人全去了,把王舍抬了回来,说他是烈士,给他开了个追悼会。王舍被装到棺材里,木匠举起铁锤正要钉钉子时,马庆突然想起了什么,让等一等。他转身跑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支枪。那是一支大家都很熟悉的老步枪。马庆把老步枪放在了棺材里,放到了王舍身边。马庆说,王哥,你的枪,我还给你了。马庆朝着木匠挥了一下手,木匠的铁锤落了下去。四周全是人,都不说话,静静的,只有钉棺的声响,像鸟儿一样,四处乱飞。

原栽《作家》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