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园很大,你来过吗?”
“来过几次。”薄云老实回答。
“你知道静园其实是宁家的产业吗?”
“什么?你的意思是,这里曾经是宁总的家?”
孟琪雅点点头又摇摇头:“准确地说,是致远的祖爷爷和爷爷的家,致远出生的时候,静园早就不属于宁家。在解放初期,宁家树大招风,为了明哲保身,将此处园林无偿捐献给政府,他们放弃了祖祖辈辈传承的华美山庄,另觅居所。壮士断腕,因为这个英明决策,宁家和政府多年来一直保持良好的关系,家族成员逐渐把资产和一些古董转移到海外,陆续移民,远离是非。在那十年浩劫里面,静园作为文物保护单位,幸运地逃过一劫。若是私产,恐怕逃不了打砸抢的命运,早就成为废墟。”
原来如此,薄云才知宁家是这样的名门望族,可不是么,宁静二字同义,静园就是宁氏私宅啊。
她抬头望高高的围墙,蝉声凄厉,似乎在嘲笑她的后知后觉。
孟琪雅看薄云脸上惊魂未定,接着说:“致远虽然在美国待了二十年,但他们宁家仍然是重视门第和教养的老式大家族,就连我出入宁家,也要把平常洒脱不羁的样子收敛几分。所谓高不可攀,说的就是这样的家庭。”
薄云想,可不是么,静园里处处都是“高门槛”,小孩子得手脚并用才能爬进爬出。
她还天真,并未把孟琪雅的话仔细咀嚼,而是问了一句特别孩子气的:“那宁总来过静园吗?他作为宁家后人,可不可以免门票?”
孟琪雅大笑起来,捏捏薄云的脸颊,穷人家的孩子啊,满脑子只想着蝇头小利,贪图一点点小便宜。
“致远的心愿是,有一日,当他有足够的财富和影响力,也许能让静园重归宁氏,好好整修保护,而不是被游客糟蹋得面目全非。”
薄云低头思索,恍惚有点明白孟琪雅此举的深意,孟琪雅在教育她——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要妄图攀上高枝就能麻雀变凤凰。
孟琪雅看薄云脸色已经变了,继续下猛药:“要不要带你去看看致远小时候住过的老洋房?现在是他们家一个叔叔住着,你肯定知道那地方,淮海路,我父母如今还住在那里。致远家的老房子是20号,我家是18号,你路过的时候应该一眼就能认出来。”
啊,当然知道,淮海路是N市风景明信片从不会落下的著名老街,全是民国时代的老建筑,气派的独栋洋房,百年的梧桐树和欧式的教堂、老式咖啡馆、平添几分异国风味。如今这条街的房子大多都改建成酒店、高雅餐厅,抑或奢侈品名店。没想到宁致远小时候就住在那么气派的地方。
薄云咬咬唇:“算了吧,我能想象出来,就不去自惭形秽了。”
孟琪雅微微一笑:“好,也许致远有心情会带你去看看。不过,他恐怕不愿意让他家里人知晓你的存在,不好解释。”
一刀命中要害,是啊,薄云在心里说,我是见不得光的小情妇。
“琪雅姐,你和宁总是不是从小就认识?”
“是啊,差不多一辈子了。从前我们两家是邻居,他去美国之后,没过多久我也去了,常常在他家厮混,他母亲好似我第二个妈。”
薄云靠在墙壁的阴影里面,低头拧着手指头,不知该拧出个什么形状来。孟琪雅点一支烟,吞云吐雾:“我跟致远之间有太多共同点,我看他就好像从一块破碎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真实面目。他也一样,很多事他不会对家人说,不会对哥们儿说,只对我说。我掌握他所有喜好、缺点、秘密。包括,他所有情史。”
薄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呆呆的问:“你也负责打发他厌倦了的女人吗?”
孟琪雅的媚眼眯起来,意味深长地注视薄云:“我确实有随时让他的女人变成过去时的能耐,但是,我不会这么做。我尊重他的私生活,这是我跟他之间可以长久相知的出发点。”
“走吧,去吃东西。”
薄云乖乖跟在后面,任由孟琪雅开车把她带往一处西餐厅。经过宁致远的教导,她现在面对刀叉已经不再惊慌,虽然还显得有些拘谨,但没有出洋相。孟琪雅一直在默默观察她,突然来一句:“跟我说说你母亲吧。”
“我妈?”
“嗯,你难道不是为了她,才献身给致远的吗?”
沉吟片刻,薄云说:“妈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唯一的亲人,她很温柔,很漂亮。我们家从来就没富裕过,可是妈妈努力让我生活得舒适,她是最好的母亲。就算我挖空心思寻找她的缺点,还是一无所获。她在我心目中完美无瑕。”
“所以,为了照顾母亲,延续她的生命,在某种程度上,你是人尽可夫,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薄云的刀叉凝固在半空,人尽可夫?四个字,四颗钉子,把她钉死在耻辱之柱上。她埋头低声回答:“是,你说得对。当时我被逼上绝路了,如果交不起疗养院的费用,买不到我妈妈控制血压的药,她随时可能死去。”
“你没想过辍学打工照顾她?可能开销不会那么大。”
薄云挤出一个笑容:“我妈妈瘫痪的情况,恐怕要持续一辈子,如果我错过读大学的时机,就只能去做最廉价低级的工作,一个高中毕业生能干的活儿,哪怕一天做足12小时,也赚不够养活她和我自己的薪水。我必须读大学,有份体面的职业和丰厚的薪水,把我妈照顾得妥帖,让她长命百岁。”
孟琪雅心里有点酸楚,真是可怜。
“你的考虑都是正确的,不过,你的手段我不敢恭维。”
薄云慢慢切剩下的一小块牛排:“我知道,所以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都是我活该。我只求快点毕业,找份好工作,然后……”
“然后,甩掉致远。你不过是在利用他的善良和慷慨,熬过这几年最困难的时间。”
薄云咬咬牙,孟琪雅的话好似手术刀,要剖开她天真纯洁的皮囊,强迫她坦承自己丑恶的灵魂。
“琪雅姐,我感激宁总对我的帮助,真心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迟早会离开他,但不会忘记他。”
孟琪雅不再多说,和薄云聊些闲话。
吃过饭,孟琪雅问:“你想去哪儿?回别墅?”
“我……我想回我家看看,有阵子没回家了。”
“我送你。”不由分说,孟琪雅把车子开到六中家属区,轻车熟路。
“咦,你怎么知道这里?”
孟琪雅淡淡一笑:“我记忆力超群,小时候来过的地方,何况又是N市老牌名校,怎么会忘记?”
在楼下停车,孟琪雅的手闲闲地搭在方向盘上:“不请我去你家坐坐吗?”
“啊?可是,我家很简陋……”
“不至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吧?”孟琪雅已经下车,锁门。薄云只得硬着头皮带孟琪雅上楼,五层楼爬上去,孟琪雅一直皱眉,好老的楼,墙壁上还有裂缝,楼梯被磨出坑来。
防盗门是新装的,但被贴满大小广告和水电费单子,乱七八糟。
“请进!”薄云在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孟琪雅才不愿穿别人穿过的鞋子。
“就这样吧,我看看就走。”
薄云忙拿抹布把沙发上的浮灰擦擦干净,请孟琪雅坐。人造革的沙发已经陈旧不堪,露出龟裂纹,搭着手工钩织的装饰罩布。地面还是水泥的,虽然打扫得很干净,但已经磨出坑坑洼洼的地方,颜色也有些深深浅浅的不均匀。孟琪雅心想,连地毯都不铺一块吗?这么丑陋的地板能忍受天天看见?
薄云忙着去烧水泡茶,幸好还有从前薄枫的学生送的好茶叶,否则真是连待客都没辙了。
“不好意思琪雅姐,我有很久没回家了,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喝杯茶吧。”
大夏天的,滚烫热茶端上来,没有成套茶具,就是直接泡在玻璃杯里,叫人怎么喝?但孟琪雅很给面子,微微弯腰致谢,心里却想,这茶叶是极好的正山小种,却这么个喝法,暴殄天物。
她环视四周,看见薄枫的一张照片放在钢琴上面,琴被暗红天鹅绒罩布遮着,虽然不是富贵人家,但薄枫在家的时候还是特别爱干净,也尽力布置家居,到处可见她的手工活儿,比如这块罩布的四角就是她手工做的刺绣,缝缀流苏。
孟琪雅拿起照片:“这是你母亲?”照片里薄枫穿着一条水绿色纱裙,坐在钢琴跟前,一双杏眼水波盈盈,显得温婉多情。
“对,是学校有一次文艺演出,我妈当伴奏的时候拍的。”
“你母亲长得很美。”
薄云微笑说:“是啊,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
“她结过婚吗?”
“没有。”
孟琪雅咯咯笑:“那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薄云靠在钢琴上,一脸难堪,但是,在孟琪雅面前,她有什么面子可言呢?
“小时候,每次我哭着问,为什么别人家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接送,我们家没有爸爸。妈妈就哄我说,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回家。再大一点,妈妈就说爸爸已经去世,在我出生之前。等我到了懂事的年纪,我才明白,我就是传说中的私生女。爸爸不是在远方,也不是死了,而是不能说出口的丑闻。因为,我们家没有任何有关父亲的蛛丝马迹,没有照片也没有信件,也从没去拜祭过所谓去世的父亲。只有一个解释,妈妈她不能说出来,我是谁的女儿。或者,她自己都不知道谁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