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打开文件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是一些信件和她的出生证明、B超照片之类,她正想细看,文浩然的电话打过来:“小云你在家吧?我马上来接你。”
“去哪儿?”
“回我家,跟爸妈商量一下怎么搬家。时间晚了,你一个人坐公交我不放心。你赶紧收拾一些东西,今晚就可以顺便带一些过去。
薄云只好把文件袋先塞进包里,等有空再研究,她打开橱柜,收拾些细软和衣服。家无长物,所谓“细软”不过是外婆留下的一对银镯子,母亲的几件不值钱的银首饰而已。当初最缺钱的时候她曾经动过要卖掉的念头,打听一下价格,银子卖价才10块钱一克,回收就更便宜,只好作罢。
文浩然到达薄云家里,先手脚麻利地把钢琴、缝纫机和几件家具的尺寸量好,在纸上做记录。他得确定家里是否放得下,以及怎么放。
他们拎着几袋东西回到文浩然家,文淑芬心疼地抱着薄云:“哎,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老天爷接二连三地不消停,就不让小云过几天安生日子呢。”
薄云鼻子酸酸的,强颜欢笑安慰文淑芬:“阿姨,别难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我现在吃苦越多,以后福气越大。”
文淑芬拉着薄云坐下,煮一碗馄饨给她吃,文浩然父子拿着尺子在家里四处研究可以再塞下几件家具的地方。薄云三两下把馄饨吃完,擦擦嘴说:“不用这么麻烦,我已经打定主意,只把最珍贵的钢琴、缝纫机和老五斗橱搬过来,其他家电和家具如果你们用得上的就留着,用不上的全部卖掉。”
文淑芬一愣:“小云,你真的这么斩钉截铁?”
薄云坚强地微笑:“阿姨,我才刚上大二,离有自己的家还遥遥无期,留着这些笨重的东西怎么办呢?占空间不说,我又用不上。何况我们家是什么情况阿姨你们还不清楚?那些家具买来就不贵,扔了也不心疼。我只要保留对我和妈妈而言最重要的一些物件就可以。”
文淑芬叹口气,薄云越是懂事,她越是心疼,这个姑娘最怕给别人添麻烦,什么苦都自己扛。
坐定之后,文淑芬突然发现文浩然的眼角有点伤疤,之前贴着创可贴她没注意,此时忙拽过来细看:“这是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文浩然和薄云对看一眼,赶紧撒谎:“没什么大事,就是前阵子在学校,不小心在楼梯上摔了一跤,磕了一下,流了一点血缝了两针而已。”
文淑芬心疼不已:“白白净净的一个帅哥,这下破相了!怎么这样马虎?”
文浩然笑嘻嘻地说:“妈,不要紧的,这不增加一点男子气概嘛,我长得太像你,男生女相,就需要一点阳刚之气来调和,多两个疤痕正好。”
文淑芬又气又笑,把儿子的耳朵狠狠拧两把。好容易遮掩过去,文浩然一身冷汗,和薄云悄悄交换眼色,心照不宣。他为了救顾情而跟小混混打架这种事必须瞒着,若是被父母知道了,肯定会被唠叨好几天。
商定了搬家的计划,第二天文斌就跟朋友借了一辆皮卡,叫上一个邻居,和老婆儿子一起去帮薄云搬家,人多力量大,忙到半下午已经全部装车完毕。文淑芬叫了几个收旧货的上门,跟人讨价还价,试图多卖一点钱。文淑芬看见薄枫的东西都像破烂一样被秤斤贱卖,难过得好似被刮了一层皮。
薄云拿扫帚打扫满地散落的杂物和书本纸张,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这样一个家,点点滴滴置办下来,花了二十年,而要毁掉,只需要一天。
整个家卖空,不过几千块,她把一些文家能用得上的东西都送给文淑芬,比如茶具、没拆封的茶叶和小微波炉。
文家父子把薄云想保留的一些物品装箱封好,放在他们租的一间车库里面,说是车库,其实是他们用来堆放货物的,现在里面空空荡荡。钢琴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楼,暂时安置在客厅一角,文淑芬摸着这台钢琴,好似又看到薄枫温柔的微笑,她紧紧握着薄云的手:“小云,以后逢年过节、寒暑假和周末,你就到这儿来,我们家就是你家,明白吗?”
“谢谢……”薄云抱着文淑芬,眼泪沾湿她的衣襟。
忙到深夜,薄云洗过澡回客房睡觉,迷迷糊糊中听见文淑芬和文斌在客厅说话。他们已经压低声音,但墙壁薄,薄云还是听见一些。
“现在能凑出来多少钱?”
“十万出头,卖存货的钱和定期存款全部加在一起。”
文淑芬有点着急:“不够啊,那个铺子的转让费最低都要十万,再加上店面装修、第一批进货的钱和之后的流动资金,起码要三十万。”
文斌叹气:“凭空到哪里去借二十万?”
“找朋友拆借行不行?”
“我问过了,月息6%,这么高,我们承受得起吗?”
……薄云翻身,叹息,钱啊,为什么有的人拥有太多,而有的人想要却不可得?第二天,她拉文浩然一起去超市买日用品,悄悄拉着他去僻静处,直问:“浩然哥哥,文叔叔和文阿姨是不是在发愁钱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昨晚我听见了。”
文浩然叹口气,直说:“数码商城拆迁之后,他们在找新的店面重新开铺子,不过旺铺的转让费太贵,便宜的铺子又生意惨淡,焦头烂额。”
薄云想想说:“我账户里还有二十万,是从前……”
“宁致远给你的,对吗?”文浩然替她说。
薄云点点头:“我一时也用不了那么多,而且我现在每个月弹钢琴可以挣生活费,寒暑假还可以增加工作时间,这笔钱可以让……”
文浩然打断她:“千万别提,再困难也不能用你的钱,何况还是那种钱!”
薄云眼睛红了,哪种钱?卖身钱?肮脏钱?她不说话,转身就走,文浩然恨不得咬舌头,忙去拉她,不住道歉。
“小云,对不起,是我嘴贱,我知道你的难处,更明白你的好心。可是这笔钱真的不能用你的,你连说都不要说。我能理解你当初的选择,可是我爸妈未必能体会。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有二十万,你孤身一人,天知道有什么变故,有点钱傍身总是好的。我爸妈在N市这么多年,东边不亮西边亮,总有办法。何况我不到一年就可以毕业工作,到时候经济就宽裕了。”
薄云不再吭声,她明白文浩然从心底里还是介意她和宁致远的事,在他,或者在任何人眼里,那都是不言自明的肮脏交易,丑陋,无耻。
回到女生宿舍,薄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借口头痛,爬上床,蒙住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她没有爸爸,妈妈死了,如今连唯一的家也失去,彻彻底底的孤单,她只有自己这一口气撑着,她咬牙对自己说,再难也要活下去。
周一晚上又是值班,她听顾情说赵楠今晚主持体育部的会议,班长都被叫去开会,他应该没空来骚扰她。她高效率地处理完辅导员留下的工作,把办公室的门反锁,抽出藏在背包里面的文件夹,一一细看。她找不到比这里更隐蔽的场所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给她一种安全感。
薄云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B超照片,感到很新鲜,按照编号,一张一张有奇妙的变化,起初只是黑白的模糊影子,像一颗豆子一样,慢慢可以看出头和手脚,直至五官都看得清楚。她脸上浮现出微笑,妈妈多么细心地保存这些珍贵的回忆啊!
还有她刚出生和满月、周岁时的照片,她在相簿里面也见过,不知为何母亲另存了一份。
最后她拆开绳子捆好的一叠信札,都贴了邮票,但一封都没寄出去过,只在一角用铅笔淡淡写着1、2、3的序号,应该是时间顺序。信封上是母亲娟秀的字迹,收信人是孟海涛,地址是淮海路18号。
淮海路18号?薄云的脑子里蹦出这个地址,她听谁说过?对了,是孟琪雅,她说她家住在淮海路18号!薄云心里一惊,母亲怎么会和这个地址有关联?
她果断拆开其中一封信,编号第五。
海涛,
今天我独自在家,好几个小时一直在织毛衣,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没法再去教钢琴。宝宝胎动很厉害,医生说她很健康,这么好动,真想不到是个女儿。我一直在跟宝宝聊天,她在肚子里游泳,回应我呢。怀孕真的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我的感受不需要言传,而是直接通过血脉相连让宝宝感受到。夜深人静时,宝宝的活动分外清晰,我觉得好幸福。这是老天爷赐予我的礼物,我无法描述作为一个母亲的骄傲和感动,我觉得我像春天的土壤,秋天的果树,在酝酿着生命。
此刻我给你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能感觉到宝宝在飞快成长,我几乎能听见她的心跳声,你能听见吗?
爱你的枫
薄云一连拆开好几封,都是相似的内容,独白和呓语,与其说是信件,不如说是日记,母亲的怀孕日记,太感性太细腻,这也许是薄枫最终没有把这些信件寄出的原因,她只是需要情感的宣泄而已。
薄云把所有信件都看完,最后一封信是她出生前一周写的,简短到只有一句话:“我已经感觉到疼痛,孩子快出生了,请保佑我们母女平安。”
最让薄云惊讶的是,一张白纸里面包着一张照片,是年轻时的薄枫教钢琴课的照片,她的手搭在一个小女孩的肩膀上,背面写着:XX年夏,孟宅,琪雅的第一堂钢琴课。
妈妈教过孟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