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雷达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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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李国文

雷达,我是先读他的文,而后才认识他这个人的。

一九八二年,我曾经向他推荐一位当时刚出道的作家一篇出色的短篇小说,特地跑到《文艺报》编辑部他的办公室。那时我们还不太熟,他虽然一脸笑容,但那西北口音的普通话,我听得出来反讽之意:“你怎么也做这种说项的事情?”我没想到他这样直言不讳,弄得我很窘,只好漫应之日:“君子有成人之美嘛!”告辞出来,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这个人不如他的文章那样引人注目,他言谈的没遮拦和他写作的字斟句酌,也很不是一回事。后来,那位作家果然获奖了,实至名归。从那以后,越写越好,成了名家。

那时,我和雷达的交往,保持着适度的距离。这也是我对待评论家的基本态度,恭而敬之,然后,敬而远之。因为我发现某些狷急的评论家在看你和你的作品时,与《水浒传》里在十字坡开店的孙二娘那眼光很近似,在她眼里,你首先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堆肉,她琢磨的是先从哪儿下刀,何处可切作臊子,何处可剁成馅儿,看得你感到惨怖。这还算好的,有的更干脆,连你是不是作家,写的是不是小说,都一笔否定。他们眼里,中国只有一个,两个,或两个半,顶多三个称得上是作家。所以,我见到他们,都避在路旁,让这些摩登圣人昂首挺胸扫荡过去。

老实说,没有一个作家不想写得更好的,但犹如举重运动员,他属于哪个量级,能举起多重的杠铃,是有其不能承受的极限。哪怕想超过这个限度半公斤,也会是终其一生也达不到的目标。虽然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但某些评论家常常忘了最重要的量文标准,他就是他。量体裁衣,对症下药,别林斯基批评《死魂灵》第二部时,还称呼那个下米尔戈罗德的绅士为“果戈理君”嘛!干吗我们一些眉清目秀的评论家们,老是磨刀霍霍呢?

后来,我接手《小说选刊》,约雷达写评论,觉得他倒不那样“金刚怒目”,他的见解,并不要你当作教义,他的褒贬,并不要你当作判决。对大人物,他不卑,对新生代,他不亢。具实事求是精神,有平等待人风度。和那些用佶屈聱牙的文学,摆出一副吓人面孔的浅薄评论,和那些喜欢做老爷子,谁不拜他名下,就不得超生的一言九鼎式评论,是有着根本差别的。我也在琢磨,他和别的评论家同和不同的地方,直到我读到他的一篇散文《冬泳》,我明白了,他首先是诗人,然后才是评论家。

我记得上任后,第一次与特约编辑见面,又是雷达,他有点发急似的责问我为什么不选某人的某篇作品。我刚履新,自然不是我的责任,完全用不着对我愤慨。这一方面是他为人不善曲折的可贵之处,但另一方面,我也看到他不能以评论家的冷静,有条有理地对我进行说服,而绝对是作家的冲动,认为这样一篇好作品居然不选,是说不过去的。大概评论家看文章,和医生看病人,有点近似。作家看作品,则求其总体把握,所以,他的躁急,和评论家的冷静大相径庭。我发现,雷达的不择言,好反弹,小不忍,情绪化的气质,更接近于诗人。当他接二连三发表的关于足球,关于秦腔,关于古董,关于那块黄土地带,关于一个西北汉子在城市里迷失等等文字,在我眼前闪过,我益发坚定了我对他的判断。曾经有人狐疑地问过我:这是那个写评论的雷达吗?

因为,有一阵子,某些少壮评论家沉不住气,放下青龙偃月刀,非要耍张飞的丈八长矛。写开小说,写开诗或者散文,北京话叫“呛行”,梨园行就叫“票”一下。有的人,票得还的确不错,像模像样,有的人,就很稀松,不过是银样镴枪头而已。所以,能写什么,和不能写什么,还是有一定之规的。别林斯基只合写评论,果戈理只合写小说,要是互换一下位置,恐怕以后未必那样辉煌。那些评论家票了几回堂会,荒腔走板,掌声寥落,大多数觉得没劲,又重操旧业去了。

雷达可以说是例外,他不是票友,他真正下了海,他的非评论文字,越写越有劲,越来越神。

我喜欢他的这两类散文,一类是着笔于人生体验的,代表作为《冬泳》,另一类是侧重于心灵感觉的,代表作为《皋兰夜语》。收在他散文集中,还有其他一些精短的小品、笔记、文论、随感,但我更欣赏的,还是与他自身有着心血相系的篇章。从文本的角度看,雷达的散文,不能断定为抒情散文,有点近乎时下的随笔。因为随笔讲气势,读他的文章,气胜于情,真有那种关西大汉执铁板唱苏学士“大江东去”的感觉。但散文更求精美的精致,所以,他的笔下虽无“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缠绵,然而,韵生于情,那余音,那回响,也还是耐人寻味的。

其实,人生的体验也好,心灵的感觉也好,在他的作品里有时也难截然分开。如果再挑剔一下的话,凡是他把自身与写作的目的物疏隔开来的文字,都不如写置身其中的那些失落、获得、寻找、迷茫、奋起、激发、颖悟、通脱的他来得动人。前者,也许他那评论家的色彩犹未褪去;而后者,则哭、笑、号、跳、歌、讴、怒、骂,纯系作家感情的喷发了。我很惊异他笔底下喧嚣的足球场,冰封的什刹海,夜色中的皋兰山,精彩纷呈的潘家园和我一点也不感兴趣的秦腔,无一不拟人化地写得活灵活现,有性格,有脾气,有语言,有声音。而文中的那个我,却能无忌无讳地加以揭示,像对待物一样地无情剖析,甚至自嘲自讽。在这种自然求真,坦然磊落,物我两忘的境界里,人物、风景、情绪、感觉,都带有雷达的个人印记,是他的足球、冬泳,是他的潘家园、皋兰山,很像当年朱自清、俞平伯二先生写《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那同题散文一样,描写物被赋予作家的个性,跃然纸上,这就是雷达的散文所给我的印象。一个作家让我们看到他自己和他体验感觉到的这个世界,也就足矣足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