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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思辨文选(4)

他也终于想通了,尽管人人都希望有新东西出现,但乐于接受的却往往是旧东西,大凡崭新的、超群的、高贵的、纯洁的人物和事物,要被社会或市民们接纳并非不可能,只是必须要经历一番世俗化的折旧过程。一个战斗英雄出世了,不久便传出这英雄索要高额出场费的消息,弄得他不得不到法庭上辩白,好像不把庄严化为一笑,不还他个凡夫俗子的本相,就不承认他是英雄似的。一个天才出现了,而天才往往有怪脾气,天才的技艺为人们欣赏,天才的个性又不为世俗所容,于是在社会与天才之间展开了一场拉锯战,等到对天才的世俗化折旧过程完成了,天才也就消泯了。我想,假若我们全都旧车似的活着,活得长则可能,活得好则未必;假若我们的民族也旧车似的活着,不管怎样袭取现代化的皮毛,我们的生命依然缺少新鲜的血。

一九九五年四月

12.假若曹雪芹有稿费

我怀疑,假若曹雪芹时代有稿费的话,世间还会有《红楼梦》么?即使有,还会只有八十回,而不拖长为三部曲么?曹在“寒冬噎酸荠,雪夜围破毡”的窘迫中,还耐得住性子“增删五次,披阅十载”么?就算曹雪芹不肯沾染媚俗的尘垢,出版商们能允许他维持现在的结构不动么?恐怕书名得改,包装要换,征订单要写得色香味俱全,恐怕不止是秦可卿淫丧一节得恢复,钗也好,黛也好,性活动都得大量增加。高鹗续书中的三角关系本已有违曹的初衷,现在恐怕得搞到四角、五角方肯歇手。我不怀疑曹雪芹的品格,却怀疑广大无边的“存在”的销蚀力量。

金钱、功利与艺术、美感,在本质上是水火不相容的,真正的创作源自心灵的不可遏制的冲动,最高的艺术来自最无功利目的的创造,它具有神性,与存在、本体、永恒是一脉相通的。就这个意义来看,稿费是创作的大敌。因为,钱固然是世间一切事物普遍价值的替代物,但世间一切事物的价值并非都可以用钱来衡估;钱是从人的劳动和本质中异化出来的,这个外在本质一旦统治了人,就开始蔑视人所崇拜的神圣之物,甚至把一切神都变成商品,因而,它虽可能成为创造性劳动的象征,却更容易堕为非创造性劳动的象征。现代作家一面写作一面获得稿酬,这种买卖型的支付方式本身,就在把创作这一神圣的精神劳动偷偷降低为一般的商品化劳动,就在悄悄地改变“创作”的本源意义。现代作家的身份职业化,可悲地使“写作”由手段变成目的,而“生活”则由目的沦为手段,创作已很少自然而然的进发,大多数情况下是为写而写的匠艺甚至完成生产定额的劳作。

难道作家的创作劳动,倒可以不付报酬了吗?当然不。不付是不公平的,少付是残酷的。物质生存与精神生存向来就有深刻的冲突,就创作的本义而言,金钱与艺术确乎水火不容,但就人的生存而言,不食人间烟火,恐怕万万不行。肉身凡胎的人无法挣脱这一矛盾,现代人由于现代文明的蛊惑,商品化程度提高,就比古人更难挣脱这一矛盾。更大的威胁是,钱并不是按美的原则而是按市场的法则支付的,稿费的多寡又以自己的市场价值败坏着作家心目中的艺术价值,直到作家认同钱的价值放弃自我价值为止。

于是,由于市场的魔力,现代作家比古典作家更深地陷入钱统治心灵还是心灵拒绝钱的矛盾。只有驱逐了钱的重压,精神才能飞扬,但现代人驱逐钱魔就像驱逐自己的影子一样困难。同样由于市场的魔力,作品中的商品化成分大大加重。世间鲜有永恒的商品(即使有,人也不愿制造),世间也就鲜有永恒的艺术。商品必须缩略耐磨损的时间,作家也就无形中缩略着审美的长度、密度和纯度。我无意贬抑市场背景下的现代作家,我也不是复古主义者,但要我说真话,那么:就美的纯粹度而言,优秀的古典艺术的确高于优秀的现代艺术;就摆脱金钱的控制而言,现代作家要比生活在自然经济下的古典作家困难十倍。这也许是文明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吧。

如此说来,现代作家就永远超不过古典作家了吗?当然也不。我是强调着历史条件和难度的差异罢了,何况文学的历史乃变化史,非进化史。事实上,曹雪芹的时代以至更早,虽无稿酬制度,却有类似的物事,比如官位,虚名,宠信之类,为此写作者大有人在;虽无市场化的出版机制,书肆刻坊倒也不少,不然“狗尾续貂”式的续作不会那样多。而曹雪芹们,也并非完全没有得到过稿费,只是他得到的是“预支稿酬”--他曾度过一段锦衣玉食、裘马轻狂的充分得意的时刻,那时物欲限制着精神的伸展,一旦报酬失去,尘缘斩断,再来反思人生,遂走向大彻大悟,其创作也才真正出于刻骨的怀念,永恒的忏悔,存在的大惑,求道的茫然,他也才靠近了具有神性的艺术的本质。

负荷沉重的现代作家,既无法摆脱锱铢必较的市场的笼罩,也不能脱离现代人文环境而遗世独立,他们怀着比古代人更发达的七情六欲,注定了要在物质与精神的二律背反中忍受更大的煎熬。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悲哀。然而,他们的存在困境又正是他们的优势所在,如果他们坚持不让物欲主宰心灵,并且深刻地写出了人们挣不脱物欲的痛苦和反抗物欲的勇气,他们就展现出古典作家不曾有过的现代魅力,就在通往终极关怀和人的自由的永恒之路上作出了卓越贡献。还有比这更鼓舞人心的么?

一九九四年十月三十日

13.生命与时间

论时间

对时间我有自己的理解。

时间是什么?钟表上的刻度毫无意义,它是一个假相,只给人提供虚幻的满足,以为所有人拥有的时间都是相等的。它根本不能计算时间的长度、含量和性质。那么,用产品来估量时间总该准确了吧?不,它把时间机械化、数理化了,精确固然精确,却忽略了时间的精神性特质。

真正的时间是:早晨刷牙时,上班的途路上,工作之中,傍晚散步时,欲睡未睡之际,萦绕在头脑中最频繁的那种东西。生命就是被它们耗掉的。这种东西的价值高(如科学,实用,审美等),时间的长度就长,含时量就多;这种东西价值低,无意义(如怄气,内耗,说空话,相互算计,忧闷,烦恼,悔恨等),时间的长度就短,含时量就微少。毛泽东、鲁迅、爱迪生、爱因斯坦们,时间多得用不完,我们则是些时间的乞丐。有人活了一百二十岁,活的时间可能极短,有的人还很年轻,已经活得够漫长了。

轻与重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含义是什么?何为轻,何为重?何以不能承受?译者韩少功说得太少,太空灵,其他人又说得太多,太滞重,于是,这句话已成为时髦,却又时髦得不明不白。或曰,“轻”乃是太幸福了,或曰,“轻”类乎逃避自由的意思,有道理,但不确切。

仅从写特丽莎一段看,“轻”含有灵与肉分割,肉体背叛灵魂的意味。这是一种轻渺,其实痛苦,空幻,不能忍耐。“轻”既是解脱,又是玩世。“害怕他来的担忧逐渐变为害怕他不来的恐惧”,正是在轻重之间摆动。背离灵魂的审视,是无重可言的,但这轻同样不堪忍受。性爱的高峰体验该算是一种轻的表现吧,人变得比大气还轻,剥离了真实的生存,但瞬间的感觉瞬间即逝,本欲超离重,一俟回落大地,却感到了更大的沉重。

如果说,责任、使命、功利、机遇和由之而来的沉重感、艰辛感是“重”,那么理想、自由、纵情、梦幻和由之而来的解脱感就是“轻”。没有重,就没有轻;没有轻,重也不成其为重。有谁幻想永远耽溺在“轻”的境界里吗?他将咀嚼无意义的深刻痛苦。反之,舍“轻”就“重”就好了吗?那又会饱尝媚俗的屈辱,仍然没有意义。面对雅努斯的双面像,昆德拉陷入了两难境地。我以为,昆德拉其实是暗暗接受了尼采的“永恒轮回说”的,在他看来,“轻”是虚无的,短暂的,一次性的,“重”才是永恒的循环,其中没有任何新东西,因而是“最大的重负”。既然人注定了要承受“重”及其派生物“媚俗”的重压,那么,“轻”对于生命反倒变得不能承受了。昆德拉对人生的目的和意义持怀疑态度,他于是既否定选择的意义(重),又否定不选择的意义(轻),认为二者皆属无路可走,不能承受。那么他就什么都不肯定了吗?不,他肯定充满双重性矛盾的人自身,对萨宾娜们,托马斯们,特丽莎们,他倾注了深深的理解,像理解自己一样的理解。诚然,他有虚无的气息,但这虚无是深层的虚无,比起一些浅薄的不虚无来,他倒显得不很虚无了。

人是会飘浮的动物

人是一种会飘浮的动物。万有引力定律不仅适用于物质界,同样适用于精神界,可能宗教就是精神万有引力中的一种畸形力。在人的灵魂中,必有一种不安分的、随时欲飞的东西,压力存在,人便劬劳在大地上,脚踏实地,压力稍去,人又会飘忽起来,结果招来更大的压力,就这样循环往复,直至生命的终结。可怕的不是压力太大或者太小,而是失去了对压力的感觉。人们常说的,只有深刻地思考死亡问题,才能有深度地理解生存问题,即压力之一种。

生命极难侍弄

生命是个极难侍弄的东西,人的生命则是地球上最难养育的生物。太重,会压折,太轻,不利于生长。田野上栉风沐雨的农妇,比都市的女性更容易衰老,我不知是因为太重还是太轻,是容颜的衰老还是心灵的衰老。但我知道,丧失目标感,丧失记忆和内省能力,是要承担大量虚无、孤寂之苦的,那种衰老才更具绝望的性质,化妆品对之无能为力。不是说一切以顺乎自然为上吗?那么自然又是什么呢?简言之,灵与肉的不断冲突和平衡。无论灵,无论肉,长期压抑,都要跑到对方那里拱出脓包,以求出路。人啊,你这文化的动物,真是个极难侍弄的东西啊。

肉体的神秘感和人的升值与贬值

燠热的都市,地铁车厢里多么拥挤!男女擦肩摩踵,不以为意;男女以身相撞,不复顾及礼义;更有袒胸露背的女子,刻意暴露身体某些部位的女子,在谈笑自若。我忽然就想到了一个问题:肉体的神秘感与人的贬值和升值。

封建社会,妇女受压迫深重,肉体禁忌森严,这是人类的桎梏,多少人因肉体而蒙受罪愆。可是,那个时候灵魂锁闭,贬值,肉体却有其神秘感和神圣性,因之,性爱对人的诱惑和冲击也特别大。掩藏的部分愈多,窥视的欲望愈强,获得的机会愈少,感受的刺激也愈丰富。然而,现代社会,性禁忌解除,性观念开放,服装革命,人体研究科学化,致使灵魂的开启伴随着肉体神秘感的减弱。原本是人对人性开放的追求,不意走向了反面,人类在降低自身的魅力。

你要重新提倡封闭和禁锢吗?这是不对的,也是不可能的。但要看到,人的解放总会付出代价,实利的获得往往带来美的失落,反禁锢与失落同在。也许,怎样塑造现代健康而神秘的女性美,是人类自我拯救的诸多难题中的一个。

人的价值沦丧着,人的肉体却充满神秘;人的价值提高了,人的肉体魅力却降低了,这是怎样的悖论呢?

女人不需要提醒

人是最灵敏的动物,感应性极强,是为万物之灵。你信不信,你喜欢一个小孩,或这小孩也喜欢你,你们站在一起,不用说话,就感知了。你在讨厌、反感一个熟人吗?记住,他同时也在讨厌、反感你,无需语言,心理的神秘电波早传导过去了。别以为只有你讨厌人家,人家也讨厌你。

还有一种互相看透了的嫌恶。你未必得罪了她,甚至有益于她,但她在你面前表演得太充分了,不自禁地暴露了灵魂中全部的丑,于是,到她安静以后,始而羞愧,继而莫名地羞恼。这是一种被人识透了以后的忿怒。她要攻击知道她的人,或制造口实,或先下手为强。潘金莲遭武松的呵斥,哭了,并诬陷武松,便是一例。

往往是:有多少好感,便潜藏着多少厌烦,好感时不觉得,但潜能总要释放,于是,到了互相呆不下去的一天,事物展露出反面,就开始了坏的假设,对方便一无是处了。如果暂停往还,到一定时候,等好和坏全部排泄尽了,他们又会友好起来。但这要等一段时间,有时需要很长时间,有的一生都不再等到。男女之间如此,女人之间尤其如此。

女人由于生理素质上的软弱,极富于灵性,她们会想出种种你想象不出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如故意遗失,无端馈赠,旁敲侧击,迂回包抄等等。她们的有些举动或许几年以后才让人明白过来。我有位朋友,热烈追求某女性,对方态度不明,他以为话未点到,想明确表示一下“我爱你”之类。我想,这其实是用不着说出的。女人不需要提醒。

流水无惧

住在东郊乡村时,门前有一条不洁的河,村民们不断投以垃圾、秽物,但终因它是流动的,垃圾难奈其何,鱼虫们照样存活着,繁殖着。清晨,城里的捞鱼虫者络绎不绝。后来,河堤用水泥加固,严禁倒垃圾,外观遂整葺一新,但流速变得极缓慢,鱼虫们居然绝灭,捞鱼虫者也没了踪影,小河很寂寞,阴郁天气那堤坝怙恃下的一汪绿水,还会泛起阵阵腥恶。

河如此,人又何以不如此?人生世间,难免会有垃圾、污物投来,流言、诋毁袭来,倘若你不停顿,流动,向前,总会换来清新,倘若停滞不动,纠缠不休,纵使就此纤尘不染,你的精神能不委顿吗,你的生命能不晦暗吗?

苦乐三境界

哲人说,人生有三重境界,叫“真、善、美”。冬泳也有三重境界--“苦、乐、无苦无乐的天人合一”。

第一境是,“我怕冷,不想去,但为了锻炼毅力和体魄,我一定要去”。这里,意志的外力,理性的监督,促使我下水,功利性占主导位置,勉强自我的成分很重。我也愉悦,也兴奋,也发热,也会得到片刻奇妙的麻醉感,自我确认感,但未脱出强制性,从根本上看,未脱出苦境,有苦中作乐的味道。目前的我,正徘徊于此境。

第二境是,“我不能不去,因为我体验到了快乐和兴奋”。此时,意志的监督松懈了,我已不觉其苦,不需要强制,我能适应,我不再冷,一种趋乐的心性驱动我下水。这是求乐的境界。这个境,并未最后超离功利目的,只是适应性的增强而已。

第三境,似很少有人抵达,它已无所谓苦乐,既不是害怕,也不是不害怕,它是一种自由状态,就像鱼之于水,既能在夏天的水中游,也能在冰水中游。此境已臻天人合一,自我与宇宙全息,从心所欲,自然而然。是否为了锤炼意志,是否为了愉悦性灵,是否为了强筋健骨,都不明显,自然包孕在其中,无需特意追求。这一境要达到最难,苦乐、喜怒、利弊、得失,全部退隐,本真的我浮现了。

“境界”是人对宇宙人生的觉解程度的标尺。冯友兰先生曾将人生境界分为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四种。这里的冬泳三境界,可否也聊备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