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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思辨文选(6)

我不是坚忍者,但我最钦慕坚忍者。坚忍者能把人的力量推到极限,能创造使造物主瞠目的奇迹;坚忍者能承受住屈辱、诬陷、流言和幸灾乐祸的诡笑,不迁累他人,不乞求同情,不躲进醉生梦死之境;坚忍者是敢同威胁生存的各种难题搏斗的人,是坚持自己的选择不肯滑向平庸的人。精卫、刑天,夸父、西绪福斯,那是神话中的坚忍者;在浩淼的历史和人生中,数不清的革命家、军事家、宗教家、艺术家、科学家,构成了坚忍者的大军,他们是人类的脊柱。但坚忍者未必都是成大事业者,他可能只是一个草莽英雄,一个寡言的农夫,一个无闻的民间艺人,在精神的质量上,却并不逊于伟人。衡量坚忍者的标尺只是坚忍,而不是其他。当我踏进敦煌、龙门、麦积山的幽暗石窟,借着微光,看着那些神情永恒的佛塑时,就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耳畔响着永远的斧凿声,眼前幻化出带着永远的表情和姿态的艺匠。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没有人不倾倒于他们的艺术,坚者硬也,忍者耐也,坚忍者的品性是“硬”和“耐”,荀子有言:“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可是,有没有一种性质极柔弱,内质极刚硬的坚忍者呢?作为人,他们遭受的打击是最深隐,最无声,最酷烈的,而他们拥有的反抗力又是最脆弱的,他们主要用心灵的方式表现他们的坚忍。我想起了一些女性的名字。她们的爱遭到世人的唾弃、环境的威压,本已够孤独,够痛苦的了,可是,更大的打击来了,她们的所爱怯懦了,负心了,背叛了,她们于是受到双重的夹击和挫辱。世界对她们来说已毫无亮色,在一片死寂的黑雾里,插在心口的刀还在不停地搅动,伤口在不停地滴血,但她们并不哀鸣和祈求,并不低头和屈从,用焚毁自己或决绝的逃世来表达她们那不可辱的神圣的自尊。杜十娘、李香君、林黛玉、尤三姐、安娜·卡列尼娜……就都是这样的坚忍者,她们是人类的星辰。俗云,齿亡而舌存,柔弱者未必柔弱。人的坚忍只能用人的尺度衡量,那就是心灵的强度。

一九九三年七月

16.学者

清晨,他的心境好极了,无人造访,没有电话,他觉得心安。他正准备攻克一个冷僻而有价值的题目:研究《离骚》中“乱曰”一词的复杂涵义,进而重新评价屈原其人其文。资料卡瀑布似的摊开来,他时而摘录,时而疾书,感到很过瘾。他偶尔想到一些朋友在报纸上写些小打小闹的玩艺儿竟沾沾自喜,不由掠过一丝冷笑。他紧闭门扉,时有飘然出世之慨,心想,要是能永远这样生活下去,该多么幸福。

傍晚,累了一天的学者有些口渴了,去买水果,杂入了喧嚣的闹市。他在一个小贩那里挑了十只鸭梨,要价八元,他以为耳朵出了毛病。这不能怪他,他极少购物,脑里还萦绕着往昔的价格。当证实他并未听错时,他有些忿忿然了。他又转了几家摊位,比较了一番,发现还是原先的小贩便宜些,只好忍气吞声地付了钱。他看见有人把家里的旧杂志摆在路边,卖出去的极少;有人把家里的气筒提到路旁,打一次两角,光顾的也不多;他还看到一个乡下姑娘在卖扫帚、炊帚、竹篮之类的小物件。他刚拿起一个炊帚摩弄着,税警来了。卖杂志的、打气的、乡下姑娘全都风一般地没了踪影,只留下他捏着那柄炊帚发怔。

晚上,他又回到桌前,资料卡们已被悄悄地推到了桌角,他决心试写一篇随笔,计划着每周一篇,总比卖炊帚的姑娘挣钱容易些吧;他准备能写什么就写什么,见效愈快愈好。他想起一句格言:“用双手谋取世俗的物品,用头脑获得神圣的思想”,顿时有种似是而非的安慰。他想到前天有位女编辑向他约稿,要他写篇豆腐块式的小东西,被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不知还能挽回否?这时他忽然有些燥热,随笔的“头”总也开不好,稿纸已撕去几页,坐的姿势也调整了几次,仍觉别扭。他真有些口渴了,拿起十只鸭梨中的一只,美美吃了一口,埋下头去……

口渴的楚辞学者的新计划实行得怎样,随笔写得顺利不顺利,我们均不得而知,只是几天后,有人发现有个既像他又不像他的人,蹲在路灯下,正心不在焉地看两位老人下一盘象棋。

一九九四年四月

17.一句话的联想

我发现,无论走到哪里,有句话的使用频率总是最高的,几乎要成为第一话语,那就是:当有人告诉你某个传闻或你告诉别人某个传闻后,总不忘赶紧添上一句叮咛:“可别给别人说啊。”这类传闻往往与单位的圈子、熟人的圈子、职业的圈子有关。“可别给别人说啊”这句话,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有如口头禅,似不加这个“保险”,就有灾殃似的,加上了就心安得多。既然这个话语如此重要,不妨思索一二。

我也这么说过,而且改不掉,但我还是觉得这很可笑。既不让别人说,又何必说给别人听,既要说出来,又何必立即收回?说者真的只想说给第一个听者听就打住吗?当然不这么简单。说而又止之,是一面希望达到传播、宣泄、影响他人的作用,一面又保护自身不致暴露,不受伤害,其根源既可追溯到“文革”,也可追溯到整个历史,它是人们趋利避害的生存经验的不自觉的遗传。

其实,不要给别人说大抵是一句空言。在今天,流言的传播是世界上最迅捷、最无孔不入的飞翔物,微机、光缆、信息高速公路也不一定赶上它的速度。越叮咛“切勿外传”的,越加速传播,越不愿扩散的,扩散得越快,越不愿外人得知的,外人偏能得知,世事就是这么悖反,人就是这样把握不了外面的世界,弄得人凡事偏要反着看。再者,“君子无隐”的时代似早结束,现代人呈现着空前的复杂和多面,每个人的秘密都增加了,古典的道德感正在丧失,热衷于褒贬别人遂成为时尚。

问题在于,为什么明明知道这是一句空言,人还是忍不住要不断重复这句话?为什么明明是自由感的丧失,人还是要逃避自由呢?这就与我们民族的文化性格关系密切。我们的民族性格从闭塞的地缘中形成,视野脱不开家族、乡土、地方性的狭局,目光中没有陌生人,思维跳不出固有的圈子,一说话就生怕圈内的“别人”听到,便很自然。事实上,社会日日开放,那点生怕“别人”知道的话,感兴趣者日稀,效用日微,等到人人都奔波正事,无暇顾及别人的飞短流长,“可别给别人说啊”的附加语就会自然地寿终正寝;而到了这附加语消灭的那一天,也许就是国人(包括我自己)真正的心理健康、精神自由的时候。

一九九五年四月

18.生存技术质疑

在中国,倘要抹杀一个人,莫如“搞不好人事关系”一语最厉害了。有人费尽苦辛,工作调动即将成功,当问及某公此人如何,只见某公蹙眉、摇首,一副苦相,叹曰:“唉,能干倒能干,就是搞不好人事关系啊。”调动事遂告寝。那位扛着“搞不好人事关系”评语的人,纵有天大本领,恐难避免四处碰壁的厄运了。

试问,何为“人事关系”?这种关系为何要通过“搞”才能“好”?着一“搞”字,即含有人为经营,费劲巴力的成分,是否意味着制作、投合,甚至阿谀、装蒜,是否还意味着隐去真面,换上一种“真诚的虚伪”?依此推论,“人事关系”者,是否是一种镀着人情色彩的利益关系?它貌似融融乐乐,其实质恐怕是,变公平竞争为暗中排挤,变公开批评为暗中诽谤,至于欲抑先扬,明升暗降,左右逢源,党同伐异等数不尽的名堂,似均属它的题中应有之义。重要的是不要说破它,否则就是冒“搞不好人事关系”的风险了。

我疑心,凡善“搞”人事关系者,是否被环境同化彻底,个性也丧失得彻底者之谓?凡“搞”不好人事关系者,是否棱角尚未磨圆,尚不懂得察言观色,本性蠢蠢欲动者之谓?马拉多纳的住宅一连几天被记者们围得水泄不通,头顶上还有直升飞机盘旋,他失眠,烦躁,本来就易怒的他,狂暴得不可收拾,便掂一杆猎枪开始射击,此时惟有射出的子弹方可解心头之恨,结果他被送上了法庭。他实在是个典型的“搞不好人事关系”者。倘若换成会搞人事关系者,把记者们恭请到客厅,香烟、糖果、咖啡地招待一通,打几个“辛苦了”、“天气不错”的哈哈,临走还不忘送上一份礼品,试想那结果将会多么圆满,多么令人舒心惬意。然而,马氏倘由搞不好人事关系者一跃而为会搞人事关系者,世间还有超级巨星马拉多纳么?恐怕面目虽酷似马拉多纳,别说球星,仅作为有个性的人也已不复存在,消融到人海里去了。

我想象过,假若人人都变成了善“搞”人事关系者,一如人人都在寺庙里抽到了大吉签,这世界会是什么模样。到处都是谦恭、平和、哼哈、圆融,个个都修炼得四面见光,八面玲珑,满世界是真伪莫辨的笑面人,能不幸福得油腻么?一个怒冲冲的世界叫人受不了,一个笑眯眯的世界也会让人晕眩。看吧,厕所坏了,臭气冲天,大家都坐着,却无人动手;歹徒来了,大家仍笑着,却无人出头;腐败蔓延着,大家还笑着,并无不平;阻力、矛盾、难关横在眼前,大家依然笑着,远远地躲开它。因为谁都知道,要动手,要出头,要愤怒,要参与,就要冒“搞不好人事关系”的风险了。

我当然懂得,生存技术和生存价值之间具有内在矛盾,生存价值总要通过一定的生存技术去实现,社会不可缺少人情的润滑剂,然而,现在可悲的是,生存的价值不见了,还剩下了生存的技术。为了我们民族的个性和活力,我真希望少一些“会搞人事关系”的人,多一些“搞不好人事关系”的人--如果他并非自私贪婪之徒的话。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