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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人文随笔(5)

然而,能否真正产生叩响当代人心弦的好散文,光有形式优势和艺术空间还不行,归根结底还要看作者一精神个体有无足够的感应能力和创新能力,摆脱传统压力的能力和开创新境的能力。一句话,关键还在“说话人”身上。对散文创作来说,最要命的是,一拿起笔,传统散文的老面孔就浮现出来,雨中登山呀,海外游踪呀,观光苍松白杨呀,怜惜山猫小狗呀,……经典散文已经形成的固定视角,有其顽固性,生活被它们分解成条条块块,以致我们身在生活中,却麻木不仁,只知循着它们提供的角度去收捡素材,剪辑生活,与它们符合的东西我们能感应,对埋在水面之下八分之七的东西,我们则无动于衷。这是多么荒谬的迷误啊。于是,生活的完整性、丰富性、原生性、流动性全都不见了。我们好像拿着一张网,鲜活的水和鲜活的鱼全都漏掉了,最后还是只剩下这张网。

怎么办呢?我想到了一句话,叫做:“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这是胡适的名言。也许,为了把大量被漏掉的鲜活还原回来,这种极端的提示很解决问题。难道不是吗?难道强颜欢笑,故作豪语,温柔敦厚,曲终奏雅之类,没有给我们的散文染上浓厚的新古典主义气息吗?一个个像是穿着笔挺的中山服正襟危坐,好像从来不放屁也不上厕所似的,连跌跤也要讲究姿势优雅。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什么可以入散文,什么不可以入散文,好像都有隐形规定似的。这怎能不使散文露出死沉沉,病恹恹的委靡相呢?不来点自然主义的恣肆,不光着泥脚踏进散文的殿堂,是不可能唤起散文的时代活力的。“有什么话,说什么话”意味着不顾原先说话的姿态、腔调、规范,只遵从心灵的呼喊,这就很有可能说出新话、真话、惊世骇俗的话,“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实话,以及人皆领受到了,却只有很少的人可揭穿其底蕴的深刻的话。任何文学、任何文体都在“质文互变”中走过自己的路程,现在我们的散文也到了以“新质”冲破“旧文”的关头,从而建设新一代的质文平衡。

看贾平凹的《说话》,至少要让你一愣:连“说话”这样习焉不察的事也可写成一篇散文,而且全然不顾散文的体式,不顾开端呀,照应呀,结尾的升华呀,有无意义呀,真是太大胆也太放纵了,真是只讲过程,不问意义,到处有生活,捡到篮里都是菜。据说,《说话》是平凹在北京开政协会议期间接受约稿,在一张信纸上随手一气写下来的。为什么想到说话问题了?大约一到北京,八面应酬,拙于言辞的贾氏发现说话成了大问题,才有感而发的吧。这篇东西是天籁之音,人籁之声,极自然的流露,完全泯绝了硬做的痕迹,里面的幽默,机智,无奈,都是生活与心灵自身就有的,无须外加,浑然天成,可谓“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的最佳实践。

所谓“有什么话,说什么话”,并非任性胡说的同义语,大街流氓和小巷泼妇的海骂,倒也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那能成为好散文吗?冬烘先生的喃喃,能成为好散文吗?“有什么话,说什么话”的精义,全在于自由、本真、诚挚、无畏。我一向认为,精于权术,城府深藏,把自己包得严严的,面部肌肉几乎丧失了笑的功能,“成熟”得滴水不漏的人,是不大可能写出好散文的。他经商,会财源茂盛;他从政,会扶摇直上;他整人,会天衣无缝;他偶尔也想“幽默”,下,结果鸦雀无声。他在很多领域都会成功,惟独写不出好散文,这是否天道不公,或反过来说天道毕竟公平的表现?

强调“有什么话,说什么话”,并不排斥开掘、提炼、升华的重要。我们常说散文要有真情实感,原本不错的,但关键要看是什么水准的真情实感,从怎样的主体生发出来的真情实感。牛汉的《父亲、树林和鸟》,不是饱经忧患且充满悲剧感者,断然写不出来。感情浓到化不开,重到不能承受时,才产生了这样简洁、饱满、幽咽、滞涩的语言。父亲对树林和鸟的喜爱是多么真挚,他可以嗅出鸟的气息,看到无风而动的隐秘,他和树林和鸟一同快活,达到了短暂的无忧无虑的合一境界。可是父亲说了:“鸟最快活的时刻,向天空飞离树枝的一瞬间,最容易被猎人打中。”为什么呢?因为“黎明时的鸟,翅膀湿重,飞起来沉重”。作者庆幸于“父亲不是猎人”,可是猎人却大有人在啊。作者对生命的美丽和固其美丽而带来的脆弱,满怀忧伤。那意思是说,纯真的生命是快活的,纯真的生命是不设防的,惟其纯真,惟其快活,就特别容易遭到践踏、伤害和暗算。作者其实在为天真、善良、单纯的美唱一支忧心的歌啊。多么质朴的画面,多么深沉的感怀,作者还写过一篇《早熟的枣子》,也是寄托遥深,他说,在满树青枣中,只有一颗红得刺眼,红得伤心,那是因为“被虫咬了心”,一夜之间由青变红,仓促完成了一生。作者说,他憎恨这悲哀的早熟,而宁可羡慕绿色的青春,其中的寓意不也是令人痛思不已的么。

散文的魅力说到底,乃是一种人格魅力的直呈,主体的境界决定着散文的境界。学者陈焜,曾以《西方现代派文学研究》一书影响过八十年代的文坛,他的学识和才具,笔者十分钦佩。后来很少读到他的文章了,据说去了海外;最近发表的散文《大青石》,透露了他的最新信息,文章大有“暮年诗赋动江关”的况味。贾平凹写过《丑石》,那主要是在极丑中发现大美;陈妮的《大青石》,则是对永恒、道、澄明之境的一种求索:“世上人所设立的尺度都是以自己为中心的。但是,大青石是一种人的尺度所不能衡量的现象。依靠着大青石,就是跟永恒产生了接触。”文章中确有不少形而上的玄思,但它牢牢建立在幼时故乡的一块大青石上;“大青石的明暗是升沉不定的”,作者的命运和情感也是几起几伏;人世的喧闹永无休歇,大青石却总是沉默无言;什么都可以过去,只有大青石沁人肺腑的凉意永远存在。大青石既是具象,又是永恒,她可以是故土、乡情、大爱,也可以是无言的道,无形的大象。

一九九三年六月五日

11.永不磨损的梦

有好多年,我是站在远处看荒煤老人的。准确地说,第一次看到他是在体育馆的斗争会上。那次主斗夏公,给穿黑背心,挂黑牌,极尽侮辱之能事,荒煤也被拉来陪斗,体育馆里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由于“文革”刚开始,人们尚不适应,我们单位烧锅炉的张老头被这阵势吓懵了,从椅子上弹起来环顾全场惊叫道“乱了乱了”,满头冒汗。其情其景,犹在眼前。可能是第二年,我到“新影”找一位同学,他指着一间小黑屋说,陈荒煤就关在这里面。我们俩望着这间小屋,默默无语,心情复杂而沉重。“文革”后,荒煤复出,我在《文艺报》做编辑,有时开会能见到他,但我仍然是站在远处看他的。当时我还很年轻,虽对他抱着敬意,却总以为他肯定是城府深严的那种人。只是到了近几年,极偶然地与他有几次交流,才发现他纯正得出奇,沉稳中含耿介,淡淡中怀刚肠,好像身浸磨难之河竟不留痕迹似的。很难想象,是什么支撑着他度过了重重厄难,走过了长长逆旅,却能保留一颗赤忱而热烈的心。

最近,接到老人寄赠的散文集《冬去春来》,厚厚的一人本。老人能想到给我赠书,我不意外,近几年因一些机缘,自觉与老人亲近了许多;可我毕竟是晚辈,想象着他不顾久病之后的衰弱,趴在书桌前一本本题书、写信的模样,想他亲手包扎、付邮的辛劳,我又甚感意外,心中涌起一股热浪,继而有种莫名的惭然,心想,我待人有这份耐心么?

老人在短信中感慨地说,此书仅印了千册,而有些小品随笔,印就是三五千甚至上万,使我辈老人都怀疑起来,我们这类文章是否真不可看了?这话说得天真而幽默,好像不知时移世迁似的,其实包含着真诚的疑惑。当今·些小品随笔的时髦、火爆,自然有其时代背景和阅读心理上的原,无可骇怪,但像《冬去春来》这样一些记怀、忆旧、叙人、咀嚼历史教训、展望未来的传统型散文,倒也无须失落。时光无声地流逝着,像夹满标本的厚书,一旦有双执着的手把它层层打开,那将给人怎样的沉思与感怀啊。

一切取决于这位叙述者是何等样人,绕系在他身上的那份历史是否厚积而复杂,在不同境遇中他的内心冲突折射出的社会人生教训是否深刻。荒煤老人的一生是个奇迹,从三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今天,他几乎始终处于文艺战线的漩涡,而且长期居于文艺行政领导岗位,他多次欲摆脱而不可得,反倒愈缚愈紧,仿佛宿命一般。他的记忆力又出奇地好,于是,“左联”、“鲁艺”、烽火前线、大后方、十七年、“文革”、新时期的风风雨雨尽收笔底,革命领袖、文坛巨擘、各色作家的姿影和性格跃然纸上。作者并非客观地回忆实录,无论对知识分子命运的思考,还是对“左”的错误的清理,无不浸透着他的生命体验乃至血泪,这样的书能说“不可看”吗?我们常常戏谑地称某某是“活化石”,活化石者,指某种鲜活的生命与其同类的化石并存于世,荒煤老人的这部书也不妨视为文坛上珍异的活化石,它的价值将随时光而愈益显露。事实上,这部书的魅力并不在史料本身,而在历史风云中凸现着的作者的形象,他的人格力量,他的命运际遇,他以自己的生命轨迹映现着的六十年间我们文学命运起伏的侧影。

古云“知人论世”,“读其书想见其为人”,说明把书与人结合起来是特别能读出味道的。读《冬去春来》中的每一篇文章,都会感到亲切、真挚,有一种真诚而宽厚的气息,决无可厌的公文气、台阁气、官气。作者总是把自己放进去,而这个自己,有平民意识,有平等和宽容精神,有强烈的正义感和忧患意识。写毛泽东、周恩来、鲁迅以及活着的巴金,并无仰视的畏葸,或借伟人以自炫的德色;写蔡楚生、周立波、沙汀、萧红、田方、王家乙等故人,全无矫饰,一往情深,大有“新知触眼春云过,老辈填胸夜雨沦”的况味;写晚辈,写青年,则无俯视的骄矜,或装出来的关心。为人作序本是很让人头疼的事,连我都怕虚耗时间而避之惟恐不及,荒煤老人这些年却为青年作者写了不少的序,没有诚挚的爱心是做不到的。有一回,他从书包里慢慢掏出一本叫《重婚》的长篇给我,说你看看吧,这是个无告的女作者,让人给坑了,不按合同给钱,其实写得不错。不久我就读到老人为此书仗义执言的序。深圳文稿竞价,他和冯牧老人原想支持新事物,出任主任委员,后来感到气味不对,拟了辞职电文,打电话征求我的意见,我尚在推敲字眼,犹犹豫豫,两位老人毅然说,就这样,坚决退出!其决绝的态度令人起敬。

我总感到,在荒煤的为人和为文中,有一种对文学事业由衷的热爱和神圣的信仰,扩而大之,是希望之火,理想之光,是关于国家、民族、人生乃至人类的灿烂辉煌的梦,这是与那种把文学作为敲门砖或进身之阶者不可同日而语的。巴金曾说“荒煤到底是文人”,可谓一语道出真谛。荒煤多次谈到,他从小贫寒,是小说梦给他以热力,平生为行政工作与创作的矛盾所困,慨叹于小说梦的幻灭。其实,他的小说创作虽未能坚持下来,梦却没有失落,在烽火战场,在浩劫年月,在商品大潮面前,正是梦--理想使他不动摇,不灰心,不迷乱,达到了一种高境界。近年来,荒煤与冯牧两位老人出席各类研讨会确实较多,遂有了“好请”之讥,旁观者哪里懂得,这是他们在尽自己的责任,是一种参与方式,所起的续接传统,培养作家,加强团结的作用是无形而重大的,若单从个人来说,阅读量之巨,不啻苦役,有几人愿做呢?

荒煤老人就像他的名字的寓意一样,燃烧自己,把光和热带给人间,他新出的论文集恰好也叫《点燃灵魂的一簇圣火》。梦是流动的,缥缈的,而“磨损”是具象的,物质的,一个人的梦到了不能磨损的程度,其执着也就可想而知,其真诚也就分外可敬。

一九九四年三月

12.贾平凹画像

本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坛,不论称其为文学的新时期也好,文学的过渡期也好,不论它怎样的过客匆匆,朝三暮四,但终究是个群星闪耀,人才辈出的时段,而贾平凹,毫无疑问是这个时段最令人惊叹的现象之一。

我们很难想象,这个躯体绵薄,头颅也未必硕大的人,何以蕴蓄着如此惊人的创造能量,仿佛一座采不尽的矿床。迄今为止,他已出版各种着作四十余部,近千万言;他的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德、朝鲜文版和香港、台湾等地区中文繁体字版的,共有六十多种;他的大量作品被电视、广播、话剧、戏曲改编上演。而对这个外表羸弱,木讷寡言的人,我们真要赞叹,人的脑力是无限的。

贾平凹是自然之子,平民之子,中国文化精神和美学精神之子,他生于汉江之侧,长于商洛大野,饱啜传统文化之雨露,博采现代文明之精英。在创作实践中,他一面坚持中华民族的审美精神,一面以极大的注意力关注着世界文学的动态,为我所用。如果说,文坛上总难免存在两种倾向:一是固守型,与世界文学相对隔膜;一是外向型,忽视本民族的艺术思维和文学传统,偏重于仿照别国文学的模式,那么,贾平凹追求的则是以本民族的思维方式和表现形式,来抒写中国现代人的感觉和生存,状绘从传统向现代转化中民族灵魂的痛楚和蜕变。他的创作河流是趋世界文学而动的,但那河床却是中国的。他立志要写出中国的气派,中国的味。

就外在际遇、生活命运而言,贾平凹并不怎样的幸运,他拙于交际,不善言辞,优柔寡断,应变能力差,甚至可视为日常生计上的低能儿;他童心未泯,一片天真,身上竟不沾世故的水珠;也许眼睛老盯着文学的星空,脚下难免踩进是非的泥坑。可是,一旦拿起笔来,他又变得强大无比,恣肆无比,能一下子掘开创作的怒泉,在散文、长篇小说、中篇小说、随笔、诗歌、杂论等等方面,均有不凡的造诣和贡献,这些不同的文体好像经他的灵光照耀,便异彩顿生。他能以一人而兼数美,实为创作界之奇才。他的艺术风格很难纳入某一流派和旗号之中,故海外称其为“大陆文坛之独行侠”,这使他既具独立性,又缺乏艺术上的群体保护力量。

作为平民的儿子,贾平凹热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热爱自己的民族和哺育民族生存的大地,当我们的民族发生了大变革,进入了转型期,他便抱着巨大的热情和责任感,写下了大量的作品。当然,毋庸讳言,智慧而敏感的贾平凹,似乎负荷着比常人更多的痛苦和忧思,有些探索性作品,也曾掀起轩然大波,毁者有之,誉者有之。好在他是惯于寂寞的,既不为名也不为利地坚持创作,天降斯人,好像是专为文学而生,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