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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人文随笔(9)

我们或许会认为,这次搞差额选举,难度不是很大,而且要求“两人选一”并非单独对三爷一个人的苛求,三爷没有必要这样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嘛!可这就有点太不理解、太不体贴三爷了(三爷知道会发火的)。在作者笔下,三爷是个诚实、怯懦、谨小慎微的人,对这个特定的人来说,选村长的事落到头上(尽管不是落到他一个人头上),倒也确实棘手得很哪。首先是,“只能选一个,选两个作废”的办法,在他看来无异于“一个闺女许给两个男人,叫两个男人去争一个闺女,能不头痛吗”?显然,三爷尚停留在不知民主为何物的状态,缺乏起码的民主文化意识,于是“选”出自己信任的、能为人民办好事的人的神圣权利,在三爷那里就变成多余的负累了。但是,倘若设身处地地替三爷着想,就又觉得情有可原。因为既然要“选”,就要“想”,而这种“想”对三爷是不堪承受的重负。是三爷太懒惰了吗?不,三爷很勤劳,好不容易整治得家业兴旺,儿孙满堂。问题在于,“想”,意味着独立思考,自己给自己做主,而三爷多年来则是不愿“想”、不会“想”,以至不能“想”了,现在突然要他在极短的时间学会“想”,做出抉择,他能不憋出病来吗?正像小说写的,三爷作为一个尚未摆脱愚昧和麻木的老农,“他的头没有用过,就是用过也是小用,没有大用过”,“他的头娇生惯养年代久了,就不会想了,一想就痛,又是大用大想,就痛得更狠了”。那么,平时遇事他不想,谁替他想呢?上级、领导,具体地说,就是王支书。三爷说,“抬出我和王支书抗膀子,我可担当不起。”尽管村里的年轻人很看不起三爷的畏首畏尾,但三爷的“只听不想”的哲学未必没有市场。上点岁数的人都服三爷,说:“跟着三爷走,四季保平安。”在这里,作者委婉而颇含深意地指出,三爷之所以面对民主选举手忙脚乱,其源盖在于“惟上”的奴化心理作怪,自我意识和民主意识的酣睡。这貌似滑稽,其实是并不鲜见的实情。那些把普选证丢在不知什么角落里的人,比之三爷又能高出多少呢?

我想,单单指出三爷的抉择之难,怕得罪人,怕动脑筋,惟上是听,还不是他缺乏民主文化意识的全部,只有在正面写到三爷的选举心态和选举标准时,才见出了一点深度,也才见出了三爷的不懂民主和不会使用民主的窘迫。三爷何以在张文和李武二人中举棋不定、反复无常呢?是掂量谁更能为群众办好事,谁更具有改革精神吗?不是。三爷的标准是,一看支书对谁好,二看谁对自己好,除了“惟上”就是“报恩”,其实惟上也与报恩有关--当年王书记曾经手下留情,没有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近来又帮他当了养鸡专业户,此恩不能不报。而张文和李武又各有恩于他,这就不能不难坏了三爷。说穿了,让三爷为难的并非民主,而是他自己的择人标准在民主面前的无法实施,他只好迁怒于民主罢了。在小说的调侃笔调中,张文、李武二人并非不能分出高下;张文是个善于察言观色,投人所好的机灵鬼,拍马屁而不留痕迹,颇得王书记的欢心;李武则是磊落、耿直、不顾情面、富有改革精神的人,幸好王书记还不糊涂,使他也得以跻身候选人之列。可惜,由于三爷苦苦追究的是王书记的好恶和他们二人对自己的恩大恩小,真正的优劣反被放过,民主的真意丧失殆尽,选举的初衷便被弃置一旁。这才是民主所遭遇的悲哀呢。我们尽可能笑话三爷,但也不妨扪心自问,我们的择人标准,隐秘的出发点,比之三爷又高明多少呢?也许你有堂而皇之的外表,你有高深的文化,你可以滔滔不绝地讲述民主的来由和定义,但你的西装后面藏着的一颗私心呢,大约并不比三爷光亮多少。

还有一点需要注意,就是三爷的窝火,恼羞成怒,含有这样的委屈心理,即:你们把我塑造成这样,到了遇了事情,就又不管我了,叫我怎么办。不能说三爷的愤慨全无道理,也不能说三爷性格之形成没有极悠久、极深刻的历史文化原因。我们无须详细罗列文化积淀之类谁都知道的道理,三爷的人格萎缩至此,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以说他在选举面前的惶遽,背后有整个庞大的传统文化的阴影。但太古老的不说,近因有没有呢?也有。比如几十年的大风大浪,年年都有人挨批挨斗,而三爷居然落得一身清白,平安无恙,不能不说他是善于总结经验的。三爷的惟上是从,惟上是听,也未必不是一种省事和省力的智慧。这是不能全怪三爷的。就拿王支书来说,这一回他是守口如瓶,死活不肯透露他心目中的村长是谁,算是坚持了一回民主,可是平时呢,过去呢,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所以被李武斥为“酒党”。可见,三爷的惧怕民主,逃避民主,视束缚为正常,视民主为灾殃,固然比较极端,是站惯了不敢就坐的表现,而村里其他人的民主也还停留在口头和形式上,大有提高之必要。所以,三爷的精神能否解放,民主观念能否树立,确乎不可能单独完成,有待于整个文化环境的改善,就这个意义上看,三爷的牢骚不无道理。

三爷在向支书摸底碰壁以后,大为光火,骂道:“你不给老百姓做主,老百姓也不给你做主,咱看看谁日哄过谁?”他采取的绝招是,金蝉脱壳,逃之夭夭,在选举的当天,天不亮就率领全家上山打野菜去了。这可真是:民主来了,三爷跑了;民主下乡了,三爷上山了,令人又一次忍俊不禁,只有苦笑的份儿。不过,仅仅把三爷的此举视为胆怯,未免太简单了,三爷终究不是等闲之辈,这一决策也自有其智谋。其要害在于回避矛盾,静观事变。这一战法也不是三爷的发明,在我们民族的古旧簿子里早有记载,鲁迅先生也早就慨叹过,中国的好多事情包括改革,无不坏在这种不争、贵柔、回避、敷衍之中。

关于三爷的行止,我们大概只能说这么多。《问天》是一篇政治文化意识比较浓厚的、带喜剧味儿的小说,这也是作家乔典运一贯的风格。他的获全国短篇小说奖的《满票》,与《问天》可为姊妹篇。我更感兴趣的是作者的眼光和表现的手段。如果仅从表层看,这小说比较直白,若放进广阔的社会生活,你会觉得它是小人物、小悲欢、大主题、广意蕴,整篇小说甚至可看作一个寓言。作家把习焉不察的、人人心中有的东西,加以集中,赋以诙谐的笔调,是经过一番提炼和深思的。它滑稽、好笑,却并无夸张。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作者是牢牢把握住的。作者之于三爷,既无冷嘲,也无热讽,甚至“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也不明显,更多的是同情、理解、善意的揶揄,就像农村的老伙计们互相开玩笑似的。这大约与乔典运多年的农民身份有关。

三爷,您老受累了,但您睡得太久,也该醒转来睁大眼看看这热闹的世界了吧。

一九九五年二月

18.宠物与人

在《广州文艺》上读到残雪的《索债者》,很短。平实、易懂,全然用白描法写日常事象,读着读着有些疑惑,此残雪是否彼残雪,那个残雪的东西读起来可是很费劲的,读完后细加寻味,发现一目了然的背后隐藏着复杂的意味,就又可以断定,此残雪即彼残雪,那个写《山上的小屋》、《黄泥街》的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