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转身去了修炼室,将紫阳留在身后。
紫阳呆立了一会,缓缓在椅子上坐下,目光从左到右在洞府中扫了一遍。
梅雪的这间洞府,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乱。
桌面上随意堆了大大小小数十个装着昂贵丹药的玉瓶,地上随处可见各种高级材料、法宝,另一边的桌案上则杂乱地摆着数支符笔和一堆成品或半成品符箓。炼器、阵法,梅雪一窍不通,炼丹也只通了一窍,剩下符箓,她也只自学了个半吊子,有时紫阳看她画符,基本上就在瞎涂鸦。
不单单在纸上涂鸦,这间洞府的墙壁上,到处都有梅雪的涂鸦。
梅雪的画和传统的水墨丹青不一样,她尤喜画人,画上的人都有着大大的脑袋和眼睛,完全不成比例,但看起来却憨态可掬,梅雪说这叫Q版。
石壁上每个人物旁边都用小字写上名字,有紫阳、明羽、黄蒲轩、腾远、虚月道君、玉甄道君、元丰……还有紫阳不认识的大头、猪大肠、余晓珊、傅歆寒、林清韵等人。梅雪将自己修道路上所遇到的人和事,都画在了石壁上。
流放之地争夺凝丹果,幽冥涧黄泉沼泽和黑龙修炼、西陵仙符宗盗宝、东煌偷灯油,惩治负心汉,意外入南疆,偕同明羽逃出魔宗,血尸洞得炼神珠,沙漠之地结婴……紫阳一副一副看过去,视线最后停留在小紫阳偎依在花狸猫身上睡觉的画面,画上的花狸猫卷缩成一团,将紫阳围在中间,只露出一张小脸。那是在去灵骨塔路途中的事了,梅雪在旁边写上一行标注:紫菜娃娃和猫。
紫阳转首对站在他身旁的花狸猫道:“我好歹是她师父,你看她对我越来越不尊重了。”
花狸猫鄙视道:“你有师父的气质吗?”
紫阳反驳道:“我怎么没有?”
花狸猫轻嗤一声,昂首挺胸气势外露:“师父对徒弟说话应该是这样子的。”
双目如电,神态威严。
“但你却是这样子的。”
它缩起脖子伏在地上,做出一副温驯样。
花狸猫又一个跟斗从地上站起来:“师父教徒弟应该是这样的。”
一丝不苟,严肃认真。
“但你却是这样子的。”
它用爪子揽过小紫阳做示范:假借教徒弟杂学,各种靠近。
接着,花狸又摆出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师父看徒弟的眼神应该是这样子的。”
双目清明,不含邪念。
“但你看徒弟的眼神是这样子的。”
它瞪大眼睛眼冒绿光。
花狸猫绘声绘色描述完,最后总结:“货比货得扔,人比人要疯。”
紫阳默默扭头,他忽然间觉得和这只猫说话好糟心。
他又看了梅雪的修炼室一眼,转身走出洞府,浮出海面。
此刻已是黄昏,海水拍打着暗礁,粼粼海波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在暮色下显得温暖而朦胧,透过那一片不断变幻的艳光,他仿佛又看到在佛前静修的三百年时光,大殿中那不灭的香火。
他闭上眼,放任思绪在苍茫的暮色中飞驰。
离开的那一天,法印坐在缭绕的香烟后,垂眸劝解道:“其实让你念念不忘的,只是当初那份求而不得的心境,并非就是那段时光中的那个人,你却还在执迷不悟。”
那时他没有理会法印的劝告,头也不回地离开。
为了让她回心转意,他付出过,改变过,卑微过,祈求过,他从来就不是圣人,如果让他什么回报都没有,让他从前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他又怎么甘心,怎么乐意!那些曾经,已成为心口上抹不去的疤。这一世,他只求结果不在乎过程,哪怕前方已无路,他也会义无反顾的走下去,执迷不悟又怎样。
梅雪二十岁。
秋风乍起的时节,栖霞峰上红枫满地,带着一种凄艳的美。
梅雪因为偷偷溜下栖霞峰,而被紫阳关了禁闭。第二天,云游归来的明羽师叔送了她一只肉乎乎的花狸猫。她素来有些畏惧明羽,即便他送了自己一只五阶妖兽,梅雪也没露出多少笑脸。觉得索然无味的明羽等到紫阳归来,同他说了几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梅雪本想跟师傅求个情,让他不要再关自己禁闭,不想却遭到最信任的师父侮辱。
她想起侍女陈芷兰说她是紫阳养的鼎炉。
但紫阳毕竟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她对他半点也恨不起来,甚至软弱地想着,如果以这种方式能和师父永远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无力地攀附着紫阳强健的背脊,看头顶鲛纱帐晃动了一夜,心中一片茫然。待到清晨紫阳离开,梅雪抱着猫和它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她小时候的事,说陈芷兰欺负她的事,但说的最多,还是紫阳。
“你说,师父他喜不喜欢我,还是只将我当作鼎炉?”她不只一次这样问花狸猫,尽管那只猫总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对她不理也不睬。软弱的梅雪继被侍女欺负后,又被一只猫鄙视了。
那几日紫阳对她百般温存,将梅雪心中最后一点疑虑打消了。
然而就在她刚放下心的时候,紫阳却告诉她,要她和明羽……
梅雪如遭雷击。
曾经她视他如父,视他如天,想要和他分享自己所有的秘密,想要和他永远永远在一起。
但一夜混乱。
紫阳闭关后,梅雪的冷淡激怒了明羽,他对梅雪讥诮道:“你不过是师兄养的鼎炉,我和他什么都是共用的,和我一起,难道还辱没了你不成?”
一只猥琐的猫躲在角落中偷看。
不想明羽再次在梅雪身上受挫,心情不爽下一鞭子打在花狸猫的背上。
梅雪决定逃跑。
花狸猫也想逃跑,明羽每次在梅雪那里得不到满足就来打它,太过分了有木有!
趁着门派发生骚乱,梅雪带着猫成功逃出山门。
结果又遇到了黄蒲轩,黄蒲轩带着她辗转去了许多地方,因为他每次行房都要将梅雪掐晕过去,导致梅雪整日生活在恐惧当中,也无心修炼,修为停滞不前。
多年以后,她又被腾远偷走,然而没过几天,他又被腾远遗弃在端木泠的手中。
在端木泠和红狼手上,她经历了一生中最恐怖的日子。
被至亲背叛,大道无望,梅雪心如死灰,了无生志。
她将花狸猫放生,这只猫跟了她数年,到魔宗的这些日子以来,和她一起吃了不少苦头,梅雪摸摸猫头:“愿你离开我以后,能得成大道,白日飞升。”
到了紫阳找到梅雪的那一日,她当着他面跳入黑色的魔火中自杀,除了解脱,还有一种报复的快感。死亡前的一刻,她想她这一生经历过许多人,到了最后,却只剩下自己。生如浮萍,命比纸薄。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也想学着独立,想学着依靠自己。来世她不想爱谁,也不想恨谁,不管身在何方,她只要牢牢守着自己的道,就好。
梅雪睁开双眼,眼中一片清明。
因为看过肉文,对于这段回忆,她在看得时候,倒也没什么特别强烈的情绪波动。
只是她没想到,上一世中,花狸猫也是她的宠物。
她却不知道,那只猫在离开上一世的梅雪后,一扫霉运,得了一场大机缘,最后化形飞升灵界。
许多许多年后,那只猫修为高了,分出一缕神念进行时空之旅,到达地球,附身在一个刚刚死亡的网络写手身上。出于好玩,它将梅雪的经历写在网络上,又出于其猥琐的本性,对文章进行了不少“艺术加工”,虽和事实有些出入,也没把自己写进去,但大致还是不差的。它也没想到,它千年前的主人,转世轮回后会恰好看到这篇肉文。虽然梅雪没看完,也不知道这个故事里本来该有一只猫。
她推开修炼的室的门,发现紫阳已经不在洞府中。梅雪问花狸猫知不知道紫阳去哪里了,花狸猫摇头表示不知。梅雪眉梢微挑:难道他已经走了?
想到这种可能,梅雪顿时心情大好。
她已经许久没出过门,于是将猫收入灵兽袋中,带着它离开洞府,浮出海面。
天色已黑,星光黯淡,海浪在狂风中汹涌地咆哮。
漆黑的海面上浮着几点灵光,仔细看,其中一个竟是紫阳,而他的身前,四个元婴修士正和他紧张的对峙。只听其中一个人对紫阳喝道:“紫清,找了你十年,原来你躲在这个地方!今日该把咱们的账好好算一算了,不想死就把万年血珊瑚交出来!”
紫清?梅雪嘴角微抽,紫阳该不会真改了道号吧?
紫阳负手而立,以一种俾睨之姿回道:“想死,就尽管过来。”
“你找死!”那四个元婴修士顿时大怒,一起攻向紫阳。
梅雪隐没在海中没被那些人发现,趁着他们不备,储物戒指中飞出一柄金灿灿的锤子,“咚”一声敲在一个人脑袋上,此锤坚硬无比,梅雪又是偷袭,瞬间将那人的防御罩打破,那人挨了梅雪一锤,直接脑袋开花,脑浆迸裂。
“海里还有一个!”夜色中不知谁叫了一声。
接着又有一名元婴修士飞向梅雪,对她发起了攻击。
紫阳冷哼一声,三界书从他身体中浮出,以螺旋状围绕在他周身,耀眼的金色神光甚至照亮了大半海面。梅雪微微皱眉,紫阳的那件宝物,给她一种窒息的压迫感!不单单是她,其他人亦如是。
突然,那三个元婴修士周围出现几道恐怖的空间裂缝。
梅雪忽然想起灵骨塔中事,莫非紫阳打开了虚空?
巨大的吸力从裂缝中传来,那三个元婴修士惊惧的大声嚎叫,拼命想要逃离这恐怖的裂缝,然而还是有一个人被吸入半边身体!
眼见求生无望,那元婴修士厉声喊道:“紫清,我跟你同归于尽。”
他的丹田中发出一阵亮光,身体如吹气球般的鼓起。
他想要自爆元婴!
梅雪一惊,却见紫阳的唇角忽然勾出一抹讥笑,那道空间裂缝骤然变大,瞬间将那位要自爆的元婴整个吞噬殆尽!
另外两名尚且还活着的元婴恐惧的大声求饶,然后他们身后的裂缝还是一点一点将他吞噬进去,凄厉的喊声在夜幕下久久回荡,梅雪半个身体浸泡在海水里,只觉得齿冷。
她抿抿唇,掉头游走。
“雪儿!”紫阳见梅雪要走,也顾不得那两个元婴修士,神念一动,将他们放离。
两人死里逃生,头也不回地逃走,此生都生不出和紫阳作对的念头。
“雪儿,等等!”紫阳大声喝道。
梅雪反而游得更快。
暴风雨中,梅雪身负太虚珠,在水里如鱼得水,紫阳根本追不上她。
他神念一动,利用三界书的神力在梅雪前方形成一道结界阻断。
梅雪发现前路被封,一回首,操控海水化作一只巨鲸冲向紫阳,然而还不到他身前,巨鲸便冲入一道空间裂缝,转瞬消失在虚空中。
“你别走。”紫阳慢慢靠近梅雪,“师父不会伤害你。”
然而风太大,她没听清紫阳在说什么,她只想逃。
却在这时,她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个漩涡。
紫阳见状大声喝道:“快离开那里!”
梅雪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漩涡吞噬,连带漩涡一起消失不见。
紫阳疯了一般在海中四处寻找,极西之海之所以危险,除了这片海域太过辽阔,无人能飞越外,还因为这里有时会出现游移的空间裂缝,将人吸入另一个下级界面中。
紫阳身负三界书,能够穿越空间,然而前提是他得知道坐标。
而此刻,他根本不知道梅雪被吸入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