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任色变:“会有这种事?”
“你不知道?”
金克任摇摇头。常以新的神情似不大相信:“来书记说他问心无愧,不怕调查,更愿意接受来自各个方面的挑战,并叫我支持这种调查,不要从政法口干涉许律师的工作。”
金克任惊悸未定:“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来明远同志叫我也跟你通个气,他对你的能力和作风非常赞赏,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也叫你不要干涉夫人的工作。”
“谢谢您和来书记的好意,并请转告明远同志,我夫人的工作我干涉不了,她也不受我的干涉。”金克任嘴上是这么说,心里的滋味却够受的,要讲邪火,他的肚子里算装满了。
勉强挨到下班,把所有事情一甩就回家了。许良慧还没有到家,女儿倒回来了,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是在享受说英语的快乐,还是在经受英语的折磨?他没有兴致像往常一样去跟女儿打声招呼,爷俩儿逗上几句嘴,哈哈大笑一番。就一个人气鼓鼓地坐在厅里看电视,看见夫人回来也不抬眼皮,不吭声,这对他这个爱说爱笑的人来说是极少有的。许良慧觉得新鲜,就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金克任终于有机会爆发了:“往后我天天都可以回来得这么早,甚至还可以整天地呆在家里不出去,你满意了吧?”许良慧愣住:“你是什么意思?”
金克任“噌”地站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竟敢调查市委书记,你想一鸣惊人我不管,怎么也该告诉我一声!”
“哦,是有人委托我作这样的调查,我还没有答应,也根本没有开始调查,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接触的案子多了,为什么都该告诉你?”
金克任喊了起来:“因为我是你丈夫,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自从有人传开我要当市长,政府里许多人看我的眼神就变得古怪了,实际上他们是认为我在换届的紧要关头背叛了卢定安,搞得我们两个人的关系真的变得有点微妙和别扭了。今天上午,来明远又叫常以新跟我谈话,讲了你调查他接受韩国人贿赂的事,实际上是暗示我阻止你,或者说是警告我,这不是搞得我里外不是人嘛!”许良慧放下包,在丈夫对面坐下来:“这件事情调查起来很困难,我已经打算拒绝了,听你这么一说我对它有兴趣了,准备接这个案子……”
“你给我打住!不要以为律师高于一切,能够包打天下,请你也为我想一想。”
许良慧安慰丈夫:“你放心,你能不能当市长不是来明远和卢定安能说了算的,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你的前程。”这话刺激了金克任:“现在已经影响了!我不在乎前程,不想当市长,甚至连副市长也不想干了,但我不能让人家误认为我是个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卑鄙小人!女儿小洁从房间跑出来大叫:“休庭!休庭!”
金克任脸色煞白,并不抬眼看女儿。当父母吵架的时候,大多数的儿女都愿意站在母亲一边。小洁数落她的父亲:“您既然对当不当市长不在乎,为什么还要发那么大的脾气?”母亲也开始配合:“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一旦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哪有愿意放弃的,都恨不得官儿越升越高,权力越来越大。”
小洁这个现代姑娘有了机会教训老子,话头竞收不住了:“我也希望您一路凯歌高奏,当上总理才好哪,但不能在家里官大脾气长,咱们家是妈妈在操持,收入比您高,干的活比您多,你们共产党的高官不是天天在喊反腐败嘛,调查一下市委书记为什么就不可以?”
“你们还有完没完?”无论是谁当到了常务副市长还表白说不想当市长,那一定是假的。但由副市长,哪怕是常务,过渡到市长,也不像由处长升局长那样有规律可循,复杂得很,最主要的还是取决于上面。让妻子、女儿这样一数落、一诮呵,他怎么受得了!金克任越想越气,猛地把手里的茶杯摔到地上,开门出去了。
小洁身子一哆嗦,她知道自己得寸进尺反而把事情闹得更大了,返身抱住了母亲。
东方电子集团分成了两种颜色、两种天下。主要生产车间跟韩国合资了,挂牌为:梨城半岛电子集团。挑出3700名精壮能干的员工,使用原来的设备,采用原来的技术,生产原来的产品,贴上半岛的商标……所以总经理还是于振乾,除去董事长是李哲三,副总经理是崔太永,再加上几个高级管理人员也是韩国人外,其余的高、中层管理人员还都是东方电子的原班人马。这班人马同时还领导着合资后挑剩下的那五千多人,也仍然保留着东方电子集团的招牌,为半岛提供一些配套性服务--据说这很时髦,叫“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合资的车间封闭起来,由专职保安人员把守各个大门口,员工一律穿白色制服,每月的收人也比没有合资的人高一倍。没有合资的那一大部分人,还穿原来的天蓝色工作服。穿白衣的人可以到没有合资的地方去,穿蓝衣的人却绝对不能进人白衣区。问题是合资的车间并不是挨在一起,无法封闭成一整块,整个厂区像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蓝中有白,白中有蓝,还要一厂两制,两种等级,两种颜色,两种待遇,员工问的摩擦可想而知少不了……两个推着一摞纸盒子的蓝衣人,不想绕大弯,要径直从合资的车间里穿过去。门口的白衣保安阻拦,蓝衣工人还挺横:“这都是中国的地方,哪儿不能走!”
“这是半岛的地盘,东方的人就是不能走。”
“今儿个老子就非要从这儿走不可!”
“车间里要丢了东西你们赔得起吗?”
“呸!韩国的看门狗!”
“你他妈找倒霉……”保安动了手,从车间里又跑来几个保安,把两个推车人一顿臭揍。一个逃脱,回到自己车间招来了三四十个人,把合资车间的保安又打了个半死,合资车间的员工却只顾干自己的活,没有一个出来帮手。蓝衣们看看将对方打得差不多了,就有人吆喝:“行啦,这回就是教训教训他们,下次再敢挡道就往死里收拾这帮狗!”他们推着纸盒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有些合资企业里工人不闹事老板还弯着心眼治工人呐,尤其是韩国、日本的老板,对待中国员工最苛刻,这些企业里的劳资关系也最紧张,何况东方集团的工人们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但,韩国人要惩治合资的那部分员工很容易。要想管束没有合资的蓝衣工人就难了,得通过于振乾,而于振乾又是最难打交道的中方总经理!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眼前摊着几本外文杂志,旁边放着两本厚厚的外文书,他似乎看得津津有味,但谁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不断地有人出出进进,请示或汇报各种问题……财务处长:“于总,咱们出去催账的人来电话说,长信的那笔款子还是赖着不给,上个星期请您给他们总裁打个电话,您打了没有?”
“哦,没有打,还是你们去催吧。”
财务处长非常着急:“这笔款子拿不到,集团这边这个月的工资就没有着落了!于振乾却一点都不着急,也许根本就没有把处长的话听进去:“再想想办法。”财务处长奇怪地瞪着于振乾,于振乾也看着他,口气非常温和:“还有事吗?”
“呵……没事啦!”财务处长气冲冲走了。
于振乾又端起了外文书,崔太永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总经理先生,你们东方的人打了我的保安!”于振乾看着他,脸上挂着笑:“我们东方是谁?你的保安又是谁?…你们的包装车间,几十个工人,把我的三个保安打得很重,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应该严肃处理肇事者,并保证今后不能再发生类似事件!”于振乾仍然不紧不慢:“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
“你是总经理啊?”
“你是什么人?”
“我是半岛的副总经理……”
于振乾宽厚地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神态:“一个副总经理能够这样没有礼貌地命令总经理吗?”
“你……于先生,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难道是像跟你开玩笑吗?”
崔太永翻翻眼皮,扭身摔门出去了。
“诡谲小人!”于振乾骂了一声,又端起了那本厚厚的精装外文书,他竟念出了声:求你转向我,怜恤我,因为我是孤独困苦。
我心里愁苦甚多,求你救我脱离我的祸患。
求你看顾我的困苦、我的艰难,赦免我一切的罪。
求你察看我的仇敌,因为他们人多,并且痛痛地恨我。
求你保护我的性命,搭救我,使我不至羞愧,因为我投靠你。
愿纯全正直保守我,因为等候你。
有人敲门,他就改用英语念……
崔太永见找于振乾不顶用,就拉着东方电子集团的党委书记严江来到包装车间。严江找到车间办公室:“刚才是哪些人跑到半岛去打架了?”车间主任一脸糊涂:“打架?不会吧?听说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着落呢,谁还有那份心思!”严江神色严厉:“你把人召集起来,查一查!”
已经用不着了,车间的工人停下手里的活儿,都围过来了,车间主任问:“刚才谁到半岛去打架了?”
“我去啦!”
“我去啦!”哗啦啦举起了一大片手臂,并大声叫喊起来:“韩国书记,你把我们都开除吧!”
其他车间的人也往这里跑,东方集团似乎要出大乱子……
于振乾仍然坐在办公室里读书养性,东方的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还有刚从于振乾这儿离开的财务处长,一齐来到他的办公室,纷纷向他报警:“于总,要麻烦……”于振乾抬起脸,听着他们说:“严书记听了崔太永的鼓动,到包装车间要处理那几个打架的人,一下子全车间都不干活儿啦,派出人联络其他车间,大家本来就窝着满肚子的火,这要出大事的!”
于振乾问:“会出什么大事呢?”
“砸了半岛,打崔太永,甚至上街闹事……”
于振乾摇摇头。
“于总,您还是到现场去看看吧。”
于振乾仍然摇摇头:“严书记不是在那儿吗?”
“职工都知道他是合资派,心里对他正有火呐!”
“他的职责就是消火。”
财务处长终于耐不住了:“于总,您怎么变得这样了?”
于振乾似乎提起了一点兴趣:“这种变化好不好?”
大家心急火燎,不知如何作答……于振乾气度优游,全身松泰:“几位请坐,咱们聊一聊,我以前脾气很大,在单位雷厉风行,常常是说一不二,在家里上来邪火打女儿骂老婆。为了顶住与韩国的合资,顶撞市委书记,跟市长拍桌子,结果如何呢?你们看到了,合资照样进行,一个好好的东方集团弄成现在这样一大锅夹生饭,我若再闹下去就会把我搬开,跟韩国的合资却不会因此而受影响。这时候我要想保全脸面,只有一条路,离开东方,我有个同学,是深圳鼎鼎大名的宏远集团的头,他叫我去给他负责一个公司,年薪十万元,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一部车,条件还可以吧?最后我还是拒绝了,通过这件事我认识了自己。
我舍弃不了在国营企业的这段历史,什么工龄、档案、党票、成就、荣誉等等,我也许是这个国家里最后一代正统的知识分子了,这就逼得我必须想通一件事,既然舍不得离开东方,就是个没有囊气的人,怎么可能再像个有囊气的人那样说话办事呢?“
那几个人听得都有点泄气,但刚才的焦躁却没有了。
河口区危陋平房改造工程总结表彰大会进行得很热闹,区政府的礼堂不是很大,舞台却不小。舞台大就便于演出--演员们在台上耍把得开,开会的时候头头们可以多上主席台。杜华正陪着市长、副市长,以及市里有关部、委、办的头头脑脑们坐在第一排。第二排坐着兄弟区的区长和副区长。第三排是开发商和关系单位的来宾。简业修坐在第四排的角上,他的脸色很难看,一个原因是头不舒服,他临出来的时候才吃过止疼片,却没有真正止住疼痛,另一个原因是他从心里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讲话,显得情绪不高,跟大会的调子不协调……大会由李强主持:“下面一项议程,由原三义里居民李素娥同志向平房改造基金会捐款七千元,并向市长献匾。”
在掌声中李素娥手里拿着那个大红纸包,从台下走到台上,她身后跟着两个小伙子抬着一块大匾,上写八个大字:
百姓政府平民市长
李素娥深深地冲着卢定安鞠了一个躬,然后把手里的红纸包递上去。卢定安接过红纸包,和李素娥握手。金克任和杜华正代替市长把匾接过来,立在台口。
李强宣布:“下面请市危陋平房改造办公室副主任,简业修同志讲话。”
大家鼓掌,所有的眼光都看着简业修。他站起身,眼睛突然看不见东西了,他不敢往前迈步,像瞎子一样伸出了两只手……
真是变起仓猝,祸在肘腋之间,他神色恐惧,额头上冒出冷汗。
李强过来扶他:“你怎么啦?”
简业修惊恐万状:“我看人不清楚……”
钟佩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你的头疼吗?”
“不是很疼,但近来老是觉得看东西模糊。”
卢定安下令:“赶紧送他去医院查一查。”
台上一阵混乱,杜华正抢过话筒:“业修同志因劳累过度,头晕眼花,他的发言就免了,以后还有机会听他讲。下面,就请卢市长给我们作指示,大家欢迎!”
台上台下一片掌声……钟佩、李强等人扶着简业修出了河口区礼堂,程蓉蓉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简业修跟前,急赤白脸地呼叫着:“简主任你怎么啦?”用力架住他手臂,替下了李强。钟佩吩咐:“正要叫他讲话的时候突然眼睛看不见东西了,快去总医院!”司机小常也从吉普车里下来,扶简业修坐在他平时喜欢坐的副驾驶的位子上。程蓉蓉变得精明干练:“谢谢二位区长,由我们送简主任去医院就行了。”
简业修也稍微稳住点神了:“你们快继续去开会吧。”钟佩不放心,也跳上了吉普车:“快走,天天开不完的会,少参加一两次没有关系。”吉普车路过一段拆迁区,颠簸得很厉害,程蓉蓉嘱咐司机:“小常别着急呀,开稳当点。”钟佩关切地嘱咐着:“业修,你抓好了扶手。”吉普车好不容易驶出了拆迁区,车后座上的两个神经紧张的女人听到简业修在前面“嗯”了一声,只见他晃晃脑袋:“咿,我的眼睛好啦!”他回头看着身后的两个女人,由于惊喜自己的重见光明,眼瞳灼灼,亮而犀利,又有了逼人的锐气。
钟佩惊诧不已:“你刚才不是为逃避讲话有意装的吧?”
简业修嬉笑:“装能装得那么像吗?小常,掉头送钟区长回会场,哦,很快就得叫您钟书记了,应该恭喜呀。”钟佩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喜可恭啊?我们区的老书记到了退休年龄,转到人大去当主任,可不就把我拉上来呗,说心里话我还是愿意在政府干。”简业修反过来又开导她:“当区长太累了,如果想得开甩手让区长干,当区委书记就可以省心多了。”
“我乐不得当个甩手书记,就怕不让我省心。”
“准备让袁辉接区长的担子?”
“是啊。”
“那家伙会来事,运气也好,正赶上换届他搞了个大集资,保住了政府大楼,赢得了民心。”
“我正是对这一点不放心,那么高的利息怎么还呀?危改赚不出那么多的钱,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将来如何是了?”
“您管他呢,钱是他弄来的,他又是区长,有蜡他自己坐呗。”
钟佩没有一点当了区委书记的喜兴劲儿:“别谈这个了,还是说说你吧,刚才可真把我吓坏了,你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吧。”
筒业修近来特别不愿意多谈自己的病:“没关系,我心里有底。”
钟佩是个好女人,就是对他不放心:“这几天你是不是太累了?血压高不高?”
简业修还是那两个字:“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