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伊伸出了手臂,可他停在了半空,然后抱住了自己毛茸茸的大脑袋,蹲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知道兰伊在无理取闹,可是不管是哈肖贝恩,还是菲尔顿,或是其他的成员,都已经被吓坏了。他们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像事不关己的观众。他们甚至期待布雷德先生同样大吵大闹,这样就能让他们转移一部分恐惧感。然而布雷德先生只是轻蔑地瞥了兰伊一眼,就转身走了。
他走向博伊金斯和卡尔丧命的地方,那些原本带着亮光的光线,已经松弛下来。像雨打后的蛛丝,松松垮垮地垂在树木之间。布雷德先生不是意气用事,他知道这里充满危险,可他需要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安南禾跟了过来——他对碧茵丽摇了摇头,示意她留在这里——多里安也跟了过去,除了三个女孩,布雷德先生的学生们都跟着他走到了碎尸旁。
血迹已经渗入泥土,残体的边缘带着烧灼的痕迹,散发出一种酸臭的味道。那些断裂片整齐,仿佛是被一把锋利的刀刃砍开——或许锋利的刀刃,也不能实现这种效果。布雷德先生叹了口气,捡起一根树枝,挑起一缕垂下来的丝线。
“小心,教授。”安南禾说道。
布雷德先生微微点了一下头,他的神情高度专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丝线。他叮嘱他的学生们后退了两步,生怕刮起一阵山风,把丝线吹到孩子们的身上。那条丝线微带酸味,仿佛工业用酸,腐蚀性极强,才一会儿工夫,树枝的表皮已经变成了黄黑色。安南禾和多里安再次靠近过来,他们看见那条丝线在慢慢变细,过了一会儿,居然消失了。
“被空气消融了。”布雷德先生说,“也许是挥发。”他站了起来,细心地看着丝线附在树木的位置。那个位置有多个黑点,仿佛丝线是钉在其中,而不是卷缠。布雷德先生顿时明白了崖壁上的丝网,为何会在瞬间形成了。“它们不是分泌丝线,而是喷射。”他说。这个发现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如果它对着人体喷出,岂不是比枪弹还要厉害?
他们没有再花费更多时间,因为菲尔顿的小组已经恢复了与戴恩斯的联系。尽管仍然断断续续,但至少可以汇报这里的情况了。戴恩斯沉默了好大一会儿,要菲尔顿转告兰伊和布雷德先生,“我很遗憾,真的,非常抱歉。不过,这个行动不能终止,无论如何,不能终止。”
布雷德先生抢过话筒,说道:“我们损失的不是装备,是人命,知道吗,是人命!”
戴恩斯的口气有些消沉,他有气无力地说:“我听得很清楚,教授。”
布雷德先生怒不可遏,大声叫道:“我不能让我的孩子们冒险,我要让他们返回船上,马上。你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戴恩斯又沉默了片刻,说道:“抱歉,先生,不行。”
布雷德先生正欲坚持,安南禾看着他,缓慢但不失坚决地说:“教授,我不会回去。”
多里安附和着点了点头,加丽再次与他结成了统一战线。朱罗诺夫没有表态,他看着诺万特。诺万特撇了撇嘴,说道:“我很害怕,但我也不打算回去。”碧茵丽和朱莉同时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坚毅的神情。
布雷德先生又看了一遍这群孩子们的表情,叹了口气,慢慢地把话筒递还给菲尔顿。菲尔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尊重孩子们的选择,他们长大了。”
是的,他们长大了。布雷德先生想到这里,所有的担心都变成了欣慰。但是他再次向这些孩子重申了自己的态度,无论遇到什么,都必须躲在他的身后。安南禾和多里安没有吭声,他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等丝线彻底消失无踪之后,兰伊才小心翼翼地带人收回了博伊金斯和卡尔的碎尸。巴可勒和其他的两位医生缝合了他们的躯体,把他们葬在了金颂杰的旁边。多里安在哈肖贝恩的掩护下,靠近崖壁,拍了一组照片。布雷德先生取了些被打死的石样样本,给它们起了一个名字,叫作石斑蛛。
直到晚间,整个队伍都没有再行动。他们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未知的危险,因此需要再做细致的防备计划。布雷德先生听到哈肖贝恩的士兵抱怨着“什么见鬼的任务”,可哈肖贝恩没有说话,他在心里同样问自己,“这是什么见鬼的任务?”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至少在骷髅岛上,没有人能够回答他。吃过晚饭,哈肖贝恩派人在营地的外围撒了一圈带有刺激气味的粉末,试图以此防备石斑蛛的来袭。布雷德先生拿不准这些粉末是否会起作用,即便这是他给哈肖贝恩提的建议——他看见安南禾坐在篝火的旁边,静静地记录着什么。其他的孩子们喝着啤酒,勉强地说着话。林木间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是雷翅隼在捕食,也许它们用过晚餐,同样该休息了。
菲尔顿走过来,告诉布雷德先生,通讯又中断了。兰伊坐在自己的小组周围,一言不发,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眼睛里带着怒火。他此前甚至疯狂地要求哈肖贝恩用汽油烧死那些石斑蛛,又要求哈肖贝恩用手雷炸死“那些混蛋”,但哈肖贝恩只是摇了摇头。他愤愤地骂了一声,就坐回去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布雷德先生坐在菲尔顿的身边,跟他谈论着一些专业性的问题。譬如骷髅岛位于海水之下,怎么会像陆地一样,拥有阳光;譬如这是一个密封的区域,怎么会有空气流通,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生物——这些问题的答案只有一个,布雷德先生和菲尔顿,甚至其他的队员,全都知道这个答案。但他们不知道,寻找这个答案的密匙究竟在哪里。布雷德先生向菲尔顿建议,再次恢复通讯的时候,要求亚当斯带他的人围绕整个黑褐色区域仔细勘察,看是否还有其他发现,之后再做别的打算。菲尔顿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便站起来回到自己小组的位置休息去了。
可布雷德先生无法入睡,他看着漆黑的远方,就像看着恶魔的面孔。营地边缘,六个士兵缩在睡袋里,说着不相干的话。往往第一个说到的是惠特尼山,第二个就说到了空中铁匠乐队。他们也吓坏了,布雷德先生想,残酷的训练锻炼的只是体格,而不是这种对生死熟视无睹的心理素质。哈肖贝恩紧握着手里的枪,在篝火的外围走来走去,这位尽责的老兵,有着超出他年龄的坚韧和勇气。
布雷德先生拍了拍哈肖贝恩的肩膀,哈肖贝恩回头一笑,点了点头,表示他没事,还撑得下去。布雷德先生也笑了,每一次他看到年轻人的笑容时,就觉得久违了多年的活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到多里安的跟前,坐了下来。多里安握着加丽的手,加丽伏在他的腿上,眯着眼睛,不知道是在假寐,还是真的睡着了。
“爸爸,”多里安轻声叫道,“你还好吗?”
“嗯,我没事,”布雷德先生欣慰地说道,他从来没听见这个聚少离多的儿子这样温馨的问候,“你呢,小伙子?”
“挺害怕,不过,还没有被吓破胆。”多里安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
布雷德先生有些诧异,这个家伙自幼就出了名的胆小。他欺负死蛇,被公鸡吓得鬼哭狼嚎,还被一只小狗追着跑了六条街区,如今怎么胆气十足了?他记得,当多里安读大学选择生物研究这门学问时,还曾经打过退堂鼓,说害怕见到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为何现在就变了一副模样——多里安仿佛猜到了布雷德先生的疑问,指了指加丽。
哦,原来如此,布雷德先生明白了,爱情的力量。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但多里安毫不在乎,他对布雷德先生这种调侃的方式早就习以为常了。他只是担心,父亲的身心一直处在高度紧张下,到底能否吃得消。
安南禾合上了他的笔记,出神地看着篝火。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孔,他有一张瘦削的面庞,浓密而乌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和坚挺的鼻子,仿佛每一寸都透着勇气和坚毅。但是他突然站了起来,布雷德先生也站了起来,多里安叫醒了加丽,兰伊和菲尔顿也大喊着站了起来,哈肖贝恩奔到布雷德先生身旁,举起了枪,望着森林的深处。
他们是被一阵奇异的叫声惊醒的。那些叫声细微悠长,像笛音一般,愈来愈近。初时还在森林的深处,不多时就到了森林的边缘。一点,两点,三点……仿佛一瞬之间,无数个星光的亮点,就开在了营地周围的树林里。那些亮点不停地跳跃变动,从这棵树上到那棵树上,毫不停留,还有一些像流星一样,钻到崖壁的间隙里,再一个转折,又回到了树上。
“是鸟。”布雷德先生说。
“亮光是什么,”菲尔顿叫道,“是眼睛吗?”
“是的。菲尔顿先生。”安南禾回答了他。
“这么多鸟,它们来干吗?”菲尔顿紧张地问。
没有人回答他了,现在还没有人知道这个答案。但看起来,这些家伙的体格很小,应该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麻烦。哈肖贝恩的士兵们全部爬了起来,站在人群外围。不得不说,这些久经训练的士兵,真的是称职的战士。哈肖贝恩把枪递给了布雷德先生,指了指上面的夜视仪。布雷德先生接了过来,他从夜视仪里看到那些鸟儿只有拳头般大,浑身漆黑,眼睛放着橙黄色的亮光。它们的喙部像雷翅隼一样,细长锐利,其中几只鸟儿的嘴上叼着墨毒蚓,原来它们以墨毒蚓为食。可布雷德先生不敢叫自己的同伴放松警惕,因为他从这些鸟儿的眼睛里看到了敌意——小家伙们可能以为这些陌生人是来掠夺食物的。
林间的星光越来越多,像是几千只鸟儿蹲在了枝头。布雷德先生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圣诞树。多里安拿出照相机,对准那些鸟儿——“不,不要拍。”布雷德先生说道。他怕照相机的闪光,会刺激那些鸟儿的眼睛,更怕那些鸟儿惊恐之下发动攻击——既然那些小家伙以毒性剧烈的墨毒蚓为食,或许它们自身,也是有毒的动物。这个时候,拍摄它们的照片,是很愚蠢的一件事。
但是那些鸟儿只是充满敌意地看着布雷德先生和他的伙伴们,并没有发动攻击。它们仿佛有组织一般,外围的鸟儿监视着这群陌生来客,里面的鸟儿分作不同的团体,叼起墨毒蚓,吃过之后就急速飞进林间。之后,再来一批替代上次监视的鸟儿,让它们去寻食——它们居然懂得分工协作,布雷德先生诧异不已,在他的心里,鸟类算不得高等动物,智商也不发达,怎么会懂得了团体协作呢?
这样的鸟儿,一旦成为对手,将是更可怕的。布雷德先生决定息事宁人,他让哈肖贝恩告诉他的士兵,除非鸟儿率先攻击,否则不要贸然开枪。兰伊冷冷地哼了一声,但他没有说话。菲尔顿又坐了下来,他有些神经衰弱,在火光下显得疲惫不堪。
“没事的,”布雷德先生又观察了半个小时,才慢慢地说,“它们只是来觅食的。不要惊扰了它们,睡觉吧,用睡袋盖上脑袋,防护好就没事了。”
众人半信半疑,但除了睡觉之外,的确没有别的办法。况且,明天还要向森林进发,必须要养足精神。他们钻进睡袋,盖好了脑袋,哈肖贝恩在营地的四周又多燃了几堆篝火,这才转身回去休息。布雷德先生招呼孩子们与自己睡在一起,可他毫无睡意。他看着那些鸟儿成群结队地冲向崖壁,有时发出几道亮光,鸟儿就变成了碎片,那是因为它们撞到了石斑蛛织成的丝网上。亮光不时闪起,鸟儿们的叫声也不绝于耳,在这样诡异的境况下,布雷德先生居然感觉到了惬意与轻松。
也许,对他来说,真正的恐怖是安静,是那种死气沉沉的安静。不管这些鸟儿与墨毒蚓的命运如何,那是骷髅岛上的自然法则,所有人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无条件地遵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