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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个温暖的上午,鲍真对梁罗锅给她派的活儿挺满意。她也有机会管管城里人,本身就是非常解气的事。他又想起自己和荣荣初到城里打工的艰难。她们最初进的也是针织厂。遭城里人的白眼不说,活儿也是最脏最累的。她整日陪着那架破旧的织布机转,她和荣荣吞进的绵纱粉可以织一件衣裳了。她腰疼、胸闷、月经不调,脑袋掉头发。她们忍着,谁让咱是乡下人呢?那个色迷迷的白脸厂长认为她们软弱可欺,凭几双袜子就想将她们的姐妹玩弄了,可是他在鲍真面前碰了钉子!鲍真拒绝了白脸厂长的纠缠。后来她听说厂里的乡下姐妹,有点姿色的都被厂长玩过,厂里私下传言,不脱裤就解雇,不解雇就脱裤。鲍真听了极为恐惧,要不她看着厂长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呢。起了贼心的厂长带她们到舞厅里去了一次,使她们看见了城市的夜生活,但是她们讨厌这个地方,鲍真说这里不拿女人当人看!眼看着厂长要对鲍真下手了,不能在厂里被白脸厂长占有,她们主动将厂长解雇了。后来的鲍真和荣荣在城里发家了,她们发家的途径谁都不相信,她们发在了股票上。其实鲍真不懂啥是股票,其实当时城里人对股票都很陌生。鲍真和荣荣到了深圳,通过保姆市场介找到了保姆工作,鲍真到了一个民营企业的供销处长家。供销处长单位发原始股的时候,处长老婆劝鲍真也买了一些,鲍真在针织厂里开的工资几乎都买股票了。股票翻番以后,处长老婆又后悔了,瞪着眼睛跟鲍真索要股票,鲍真一气之下离开了这个家庭。可是鲍真把原始股兑换成了钱,五千快钱兑换了十几万呢!荣荣也买了不少,鲍真和荣荣惊喜得抱头哭了,两人手拉着手到大排当猛吃了一回。如今鲍真和荣荣都在城里银行存了10万元,回乡吃利息就够了。后来她见到白脸厂长,白脸厂长以为鲍真和荣荣堕落了,厂长说农民进城将城市的安宁搅乱了,农民是万恶之源,随后就列举一些男盗女猖的事例。

鲍真反驳说,你们城里人坑害农民的事还少吗?假种子假农药假化肥都是你们城里人干的,还有你们城里人吸毒。吸毒才是万恶之源呢!白脸厂长被噎住了。这是鲍真的一通说法,实际上她也很难分清哪里好哪里坏了。她学会了喝酒吸烟,学会了玩麻将,学会了唱卡拉OK里的歌曲。但她始终告诫自己是个农民。不是么,在城里时有位大款带鲍真去听音乐会,鲍真说听音乐可以,就是不能卖身。大款答应了她,她走进富丽堂皇的演播厅,唱得都是一色美声,莫扎特贝多芬之类的名字她第一次听到。那位大款发现鲍真漂亮的脸蛋上泪水盈盈,以为她被音乐感动了,夸她的素质提高了不少。谁知鲍真却抽泣着说,一听这歌曲就使我想起家里的牛和鸽子,我弟弟来信说,我家的牛被人偷走了!报了一个月的案,到今天还没找着呢,我娘和姥爷心里得多难受哩!大款知道她想家了,立马就倒胃口,从此不再纠缠她了。鲍真终于还乡了,每天听见马嘶、牛吼和鸽鸣,亲切而踏实。只有闲下来的时候,她才感觉乡间也少了什么。当鲍真走进白花花的棉田,在那些城里女工面前发号施令的时候,感觉好,土地也很好。当城里人喊她女庄主时,她感觉很神气,也就生出许多想法来。土地不能丢,来日开个大农场,说不定真当上女场长呢。如果她与梁双牙结婚登记了,梁罗锅说收了秋正式举行婚礼,那时也有了钱,好好闹闹。梁双牙也同意,他也正忙得烂红眼轰蝇子,反正鲍真已经正式搬过来住了,晚上她能陪他亲热就够了。

鲍真也不晓得,眼下梁双牙被卖铁桥一事困拢着。原先他想鲍真想得在梦里胡说八道,家里果真有鲍真了,他却不怎么拿女人当宝儿了。他梦里不再喊鲍真的名字而是喊卖桥喽,鲍真就审她桥是谁家姑娘。梁双牙就笑,笑声在嗓子眼里打哽儿。鲍真嗔怨说,你跟那些打工回来的人比,是土地爷打哈欠!梁双牙问咋啦?鲍真说,土气呗!有时我觉得男人去城里打工,就像参军入伍,锻炼锻炼挺好的!梁双牙不服气地说,你别门缝里瞧人,日后你有好戏看呐!鲍真揣摸着他的话,眼睛很忧郁。秋天的上午,一直到晌午之前,梁双牙和鲍真都在棉田。梁双牙将老牛套上一挂车,让人将没有棉桃的棉秸拔下来,他用车拉回村里,留做冬天烤火盆的柴草,还可以做生炉子的引柴。晌午时的最后一车棉柴,他直接送到五奶奶的院里。五奶奶的儿子一家还没回乡。老人强挺着坐在门口张望,见到双牙就哽哽咽咽哭得好伤情。梁双牙说,也许你家二头在外混得好才不愿回家的,别太伤心!随后劝几句,就赶车去邻村找收破烂的王秃子。王秃子听说梁双牙有生意,小眼睛比脑顶的秃头还亮,硬摁着梁双牙在他家喝酒。王秃子十分羡慕杨又根总能找到财路。梁双牙没有说透,酒足饭饱之后领着王秃子到铁桥那边来了。王秃子牵着那头灰色新疆毛驴走过来。王秃子嘴里不停地哼着没皮没脸的骚歌。梁双牙发现他的毛驴上搭着两个耳筐,耳筐有节奏地晃荡着。梁双牙觉得好笑,说你老兄跟我捡牛粪蛋呀!这回可是大家伙,两个筐子盛个蛋!王秃子笑说,你们蝙蝠村还有啥值钱玩艺儿?除了废锅就是烂铲子!他越这样说,梁双牙越不点透,心里想,等你见到铁桥抱着秃瓢儿乐去吧。王秃子坐在他的牛车上,一只手牵着毛驴。梁双牙觉得王秃子挺对路子,也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铁路服装,脑袋顶着一只铁路大盖帽。他问王秃子家里有铁路上人?王秃子说,这一身衣服是从破烂堆里捡的。他妈的城里人就是富,这么好的衣裳都扔了。梁双牙鼓动着他说,这些天跟我跑这桩生意,你就穿这身皮挺好的!

王秃子瞪眼骂,你小子别拿咱穷人寻开心。梁双牙懒模怠样儿地瞅他笑。他们沿弯曲的田间小路往棒子地里走,王秃子一颗心揪紧了,禁不住咕哝起来,你带我去哪儿,你不是想害我吧?梁双牙说,别自做多情了,害你这狗样儿的,我还嫌脏了手呢!然后就拐到铁桥底下了。王秃子两眼贼贼地往桥下寻,没看见有一堆废铁。梁双牙笑骂,你狗眼看人低,往上瞅嘛。王秃子愣着眼,说上面是桥哇。梁双牙拍拍王秃子的瘦肩说,就是这铁桥,卖给你,你找人拆了卖钢铁,咱算计算计谈个价儿吧?王秃子身架一塌,吸口凉气,说妈呀,卖桥?梁双牙稳稳地说,这是废桥,矿务局和铁路局都不要啦,由本组长卖掉,然后用这钱开荒地。王秃子搓了搓鼻子,说你饶了我吧,我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哇!梁双牙愣起眼不懂了。王秃子哆嗦着爬上驴,朝梁双牙摆摆手,灰溜溜地颠了。梁双牙追了几步喊他站住。王秃子一边拍驴背一边怨气十足地骂,白他妈管你一顿酒,声音一落人和驴就掩在青纱帐里了。梁双牙哭笑不得,也回骂道,你他妈狗屎上不了台盘,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吃,受穷去吧!骂完了他就笑了,笑得很响亮。这个平淡的午后,是梁双牙最蹩脚的日子。梁双牙独自发了一阵子呆,就去棒子地撒了尿,随后爬上牛车伸直了脖子望桥。午后的日光还很威风。晒得桥根儿热烘烘的,雨后的湿地上有地气升上来。他的鼻孔里嗯嗯地喷气,一只脚一下下踹着牛尾巴。老牛甩着尾巴吃草。有鸟儿在桥上鸣叫,细听是草棵里的蚂昨蝈蝈在叫呢。一只青蛙蹦上了车辕子,有一股尿水甩到他的脑袋上,凉凉的。他拿大掌撸一遍脑袋,就借着风将空中飞舞的葵花粉抹上去了。葵花粉很香,还有股子日头的气息。甚至是鲍真以前身上的香气。眼下的鲍真已没有这种香气了,也许被洋香水味冲掉了吧。那时的他和鲍真坐在桥下吃玉米饼瓜干馍,亲热劲儿连老牛都眼热,鲍真头扎红头绳,一件淡淡蓝色的小背心,遮不住她鼓胀胀的胸脯,他冷不防就伸手摸一下。

鲍真格格笑,一点也不恼。眼下他却觉得鲍真逼人了,只有她支配自己的份儿了。他睁开眼,留心察看,周围的庄稼地里长出很多眼睛一同盯着桥,他想铁桥是应该说话的,我卖掉你愿意么?铁桥脸总戚戚的,对他待搭不理。他一时觉得挺没劲,脑袋一沉就迷糊着了。他开始感到力不从心。老牛用秋草填饱了肚子,就长长地吆喝了一声。这声音将那头棉田里摘棉的鲍真引了过来。鲍真腰里扎着棉兜儿,乌黑的头发揉成老鸹窝了,乱乱的。梁双牙被鲍真揪住耳朵拽醒了,感到一股香气从她身上荡出来。梁双牙讪皮讪脸将她拽上车,伸手就揉她的两个大奶子。她发现鲍真回乡奶子格外大了。鲍真竭力挣脱他,还骂恶心不恶心?梁双牙沮丧地松了手。鲍真变了,过去的鲍真能在桥下的草滩跟他云雨一番。这阵儿的鲍真很挑剔了,即使在房里也要铺得干干净净,让他先洗了脚再洗屁股。鲍真走过来了,狠狠地捅醒了梁双牙。梁双牙气得甩一长腔,干啥哩?我睡觉呢!鲍真说,中午你都不回家吃饭,也不去田里干活儿,跑这儿荡啥野魂?梁双牙寒了脸说,我做的活儿顶你们干一年的。有人请我吃饭,还能饿着我?鲍真忽地想起啥来说,谁请你?是不是刚才那骑毛驴的秃子?梁双牙愣问,咋,你也认识王秃子?鲍真生气地说,你跟这拾破烂的能混出啥名堂?你还美呢,刚才爹就是伤在王秃子手里!梁双牙越发糊涂了,这都哪跟哪儿啊?鲍真说,午后王秃子骑驴从田头过,他骑的是公驴,爹牵的是母驴,公驴见了母驴就发情地叫,将王秃子甩到河沟里俩驴就踢咕成一团了,糟踏了一片棉花,爹上去拽母驴才被踢伤的。梁双牙问,爹伤得重么?鲍真说左腿被踢肿了,有淤血,我让人送回村里包扎了。梁双牙问王秃子咋样?鲍真说,王秃子弄了一身泥水,跟鬼似的。梁双牙嘿嘿笑,活该,摔得轻!这个秃子缺心眼儿。鲍真也轻轻地笑了,是人家缺心眼儿还是你缺心眼儿?梁双牙说当然是他,随后噤了口,扭脸瞅铁桥。鲍真说,这铁桥有啥好看的?它还不如这老牛。

梁双牙倔倔地说,这老牛破车疙瘩套有啥好的?鲍真指着牛肚子说,这牛身上有个骚东西,可供你吹呀!梁双牙锥起眼睛瞪她。鲍真就笑,仰脸看秋空干干净净的,一点云彩也没有。每个人在倒霉之前总是巴望着转运。梁罗锅在家里养腿的最初几天,悄悄去临村一位女大仙那里卜算了。算算家庭,算算收成,还算算土地能剩多少?大仙望着缓缓缭绕的香火打起了哆嗦,说这几样哪桩也不好,家大业大,灾星结了伴儿来。梁罗锅求女大仙给寻个破法。大仙让他回去,在没有月亮的夜里,将一块红砖洒上朱砂埋在院中间。梁罗锅回来以后默默地照她说的做了。鲍真夜里看见两位老人埋砖砂,引发了她许多神秘的猜想。她照例给爹灌好热水袋。热水袋是她还乡时给老人买的,眼下真的派上了用场。她用一条灰旧的老布包了一层,搁在爹的伤腿上。梁罗锅就说舒服多了,然后就听窗外街筒子上并不新鲜的骂街声。秋夜冗长而拖沓,以至连村人打架骂街的时间也拉长了。男人骂的声音粗了,女人骂声尖细,扭结在一起还夹了厮打的肉声,全村每个角落都能听到。梁罗锅心中诅咒秋天的日子,这混帐的秋天啊,小村像疯了一样。没地的人家不如意,有地的大户也不安,狗咬狗一嘴毛,槽里无草牛拱牛。他更加害怕那些红眼睛的还乡人。这些天他家的庄稼连续闹贼了,棒子被擗掉不少,棉花也丢了一些,甚至连棉柴也丢。梁罗锅气得找出冬日打兔子的双筒猎枪,拖着病腿在村口放了几枪,还骂了几句。双牙母亲玉环会骂人,老人骂起来嘴边冒白沫子,兜着圈子骂,骂谁偷了玉米吃下会头顶生疮,会断子绝孙祖坟冒水。梁双牙和鲍真到街上拽她,说别骂了娘。老娘打他们的手,坐在街头伤心地哭起来,她哭说我家种那些地容易么?村里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层。鲍真怕两位老人不放心,就让梁双牙和鲍豆子在秋田里护秋。梁双牙背着那杆双筒猎枪巡夜,天亮方倦倦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