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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梁罗锅吃了一惊,本来是临时演习,哪里来的敌人呢?梁罗锅冲进高粱地,破锣似的脚步声越走越近,看见一男一女低着头,狼狈地穿裤子。梁罗锅看清了,男人是荣汉俊,女人是鲍月芝。鲍月芝怯怯地看他,荣汉俊眼前的天哑了,山哑了,嘴巴也哑了。梁罗锅沉默一阵儿说,原来是们啊?他不由吸了一口凉气。他原先的预感应验了,鲍月芝原来是他的女人!荣汉俊真他妈的好福气,家里有美妻,外面还有鲍月芝。怎么天下的好事都给了他呢?荣汉俊在黑暗里瞪了梁罗锅一眼,哀叹自己几乎是穷途末路了。荣汉俊悲观地想,是不是梁罗锅故意整我?你不是说在城西拉练吗?怎么跑到腰带山来了?后来他才知道,城西玉米地刚刚浇了水,根本插不进脚。荣汉俊看见梁罗锅背着手在高粱地里转了转,倒背着手开始量地了,一副行家的派头。他看了看行距,说这编花错行种植法,可是他荣汉俊的发明啊!原来他荣汉俊种黑地呀!荣汉俊和鲍月芝怔怔地盯着梁罗锅。不远处的民兵喊,梁连长,你那里有啥情况吗?梁罗锅盯了荣汉俊一阵,使劲咽了口唾沫。民兵又喊了一句什么话,就呼啦啦往这边拥来。天气不冷,梁罗锅却听见荣汉俊牙齿打颤的声音。梁罗锅很想喊一嗓子,让民兵把把荣汉俊抓走,不仅是奸情,而且还有种黑地。荣汉俊就会蹲监狱的。从此梁家对荣家的仇恨就搬回了一局,可是他不恨鲍月芝,月芝是个好女人,她肯定是被荣汉俊这杂种给骗了,闹出去的话,她怎么在蝙蝠村活人?而且鲍三爷对梁家不薄呢!梁罗锅决定把这个秘密压下去,他走近了荣汉俊悄声说,你们躲起来吧!梁罗锅扭了头,迎着民兵跑过来的方向走去。荣汉俊愕然了,看着梁罗锅丑陋的背影,还听见梁罗锅跟民兵的对话。民兵问梁罗锅,你刚才跟谁说话?梁罗锅狠狠地骂道,老子没跟谁说话,老子跟鬼说话呢!走,赶紧走,我觉得这腰带山上有鬼气!梁罗锅和民兵的脚步声就慢慢消失了。

梁罗锅对荣汉俊和鲍月芝的事情守口如瓶。荣汉俊和鲍月芝对他十分感激,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荣汉俊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种黑地的事情败露在邻村王老五手里。一天,梁老五在腰带山上种黑地事件被人举报了,王老五供出了荣汉俊。种黑地事件暴露了,荣汉俊被关押在蝙蝠乡公社的会议室反省。但是荣汉俊跟鲍月芝偷情的事并没有败露。可是鲍月芝还是感到事态的严重了,替他提着心,默默地流了泪。荣汉俊独自反省,暗暗做了最坏的打算,撤职?这个副队长和民兵连长,本来就算不上啥吊官!没啥好留恋的。可是种黑田了,这要蹲监狱的。可是后来的情形果然被荣汉俊预料到了。那个王老五没有把荣汉俊与鲍月芝的偷情说出去,捉奸捉双,没有捉到人说也没用,到是荣汉俊种黑地震动了蝙蝠乡,岂止是蝙蝠乡,还惊动了县革命委员会,县革委派来了以梁丙奎的儿子梁恩华干事为组长的调查组,开赴蝙蝠乡鲍三爷的第二生产队,搜集荣汉俊偷种黑地的罪证。七条血淋淋的罪证被梁恩华等人报送了县革委会,县革委如临大敌,马上把荣汉俊当成了黑典型进行批判斗争,荣汉俊十分糊涂地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他在腰带山上耕种的高粱、玉米和大豆顷刻之间都被铲平了。荣爷满头的政治光环都没能保住根红苗壮的荣汉俊,荣汉俊面临人生最严重的危机。荣爷知道与荣家有着世仇的梁家子弟梁恩华会有最佳的表现。

荣爷永远记着梁家人对荣家人犯下的新罪过。荣汉俊从家里被抓走那天,荣爷知道了儿子要跟姚来香离婚,但不晓得这杂种为啥离婚?荣爷骂儿子红口白牙地说出来咋个收回?好在姚来香还没听见,她和先前在青松岭上一样,烧饭、洗衣、奶孩子,还用石磨默默地碾着豆浆,荣爷和孩子都爱喝她碾的豆浆。梁丙奎的二儿子梁恩华带着公安来抓人,荣爷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姚来香却疯了一般扑上去,紧紧抱住了荣汉俊,说你们凭啥来抓人?梁恩华语调温和地说,你男人种黑地啦!这是犯法的!姚来香大声喊,我的男人没犯法!你们给我滚,滚!荣汉俊感觉到姚来香身体的颤抖,这一刻他才觉得姚来香是自己女人,她来到了荣家四五年了,他都没听见她说了这么多的话。荣汉林拉着驴车又要粮来了,正巧碰上荣汉俊被抓的一幕,荣汉林愣了一下,急着扑上去,跟公安动了拳脚,公安使劲踹了一下他的右腿,骂了一句扰乱公务照样拿你问罪!然后就推着荣汉俊往外走,荣汉林一瘸一拐地再次冲上来,他挨了一抢托,脑袋轰地一响爬不起来了。姚来香的身子一点点下沉,最后抱紧了荣汉俊的一条腿。荣汉俊弯腰扶起了她,说来香,我犯罪了,我有罪,我走后这个家就靠你啦!姚来香含泪点了点头,眼看着男人被推推搡搡地带走了。荣汉俊被五花大绑着推上了批斗会,会后还要坐上汽车游街,腰带山上没有熟透的高粱穗挂在了他的脖子上。鲍月芝看见游街的荣汉俊,眼泪涌出眼眶,泪滴就在她长长的睫毛里含着。而此时,鲍月芝恨自己的懦弱,她应该跟他站在一块,可是她迈不动步。鲍月芝暗暗发誓,不管发生什么,她都将等着他,刀砍不断,雷打不散,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可是荣汉俊看见她的时候,目光是躲闪的,不知他到底是啥意思?害怕连累了她?还是恨她给他带上了绝路?

鲍月芝这时才后悔自己把他带上了绝路,从荣汉俊的眼神里看出了白茫茫的绝望,她心里哭喊着,汉俊是我害了你哩!是我害了你哩!荣汉俊是听不见的,他不在乎这批斗,他却回味着自己和鲍月芝在桃花树下百般花样,满脑子都是刺激。他有过心爱的女人有过填饱了的肚子还有啥不知足的呢?秋天的街上行人迟缓、呆滞,没有人留意她,更没有人猜透她悲伤的思绪。她从街上跑到了腰带上的桃花树旁,搂着小树泪了一脸的泪。回到家里的鲍月芝,真的想抓起一瓶农药了断此生。后来一转念,啥死啊活的,别想那么多了,你鲍月芝就权当自己这条命是冲着眼前这个事儿生下来的。她摇摇晃晃地回了家,怔怔地坐在窗前望着空寂的小街。鲍三爷进了家门,进家门的时候,老人像贼似的在家门口咳了咳。几天来,他就看着女儿的脸色不对头,把话题从荣汉俊那里引开,因为蝙蝠乡这些天只有荣汉俊种黑地一个话题。鲍三爷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他的老伴是揣着肚里的孩子死去的。这些年来,鲍三爷愈加严厉地注视着女儿的行为规范,月芝的行为竟然逃过了他的火眼金星。鲍月芝就是老人的命根子,如果老人有个儿子,他听见女儿跟人家偷情,就会毫不含糊地将她赶出家门。鲍三爷如今走在街上都不那么硬气了,仿佛身后总有人对着他的脊梁骨指指戳戳。既然高不上去了,鲍三爷只有按低的来了,他虽然不晓得女儿已经怀孕,但他知道该怎么让她快快嫁人。鲍三爷相中了下放劳动的右派包贵清,这个包贵清戴着眼镜,是北京人,年岁比月芝大五岁,是个白面书生,他被安置在鲍三爷的二队劳动改造,鲍三爷很喜欢他,上午荣汉俊游街的时候,鲍三爷正跟包贵清谈他跟鲍月芝的婚事,包贵清答应了,很爽快地答应了。

鲍三爷回来后脸上的肌肉像是伸懒腰似地舒展开来。本来鲍三爷是看不起荣汉俊的,他要把荣汉俊从鲍月芝的心中挖走。鲍三爷就跟鲍月芝谈了,荣汉俊起码要蹲八年大狱,即便他不蹲大狱,他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你咋能这么糊涂呢?过去那狗东西都是骗你的!鲍月芝说我死也等荣汉俊。鲍三爷火了,发出牙齿打颤的声音,说你爹不会给你亏吃,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鲍月芝倔倔地说,我就是不嫁!你再逼我我就去死!我已经有了荣汉俊的孩子!鲍三爷被气懵了,哆嗦着吼,你竟敢跟他!然后就伏在炕沿儿猛咳起来。鲍月芝急忙给爹捶着胸脯。鲍三爷平顺一些说,孩子,你是不让我活啊!鲍月芝说您拉扯我长大,当闺女的不该气您,可我真心爱荣汉俊,爹你不懂我的心地啊!我对不住他,他种黑地是我的主意哩!鲍三爷软了,睁大了眼睛不说话了,泪流满面,老头抹了一把眼泪,像是甩鼻涕似地甩了出去,说我这前世是造了啥孽啊?到最后鲍三爷也没能镇住鲍月芝,到是鲍月芝逼迫爹找荣爷商量如何营救荣汉俊出狱。鲍三爷对荣汉俊与鲍月芝的关系虽然不满,但对荣汉俊种黑地还能理解。当了这十五年的生产队长,他觉得苦到头也吃不饱饭,这样的队长能不窝囊吗?在腰带山的批斗现场会上,梁恩华让鲍三爷发言,鲍三爷望着北荒草覆盖的山地青着脸不吭,逼急了,鲍三爷说出这块地的秘密。说起来也不是啥秘密了,荣汉俊的种植的荒山地,实际上是十年前队里开过的梯田。那是学河北遵化三条驴腿经验,在青石板上创高产。蝙蝠乡的老少都来修梯田,山梁子上到处荡着红旗,贴了标语,人声鼎沸。

这里曾经种植过庄稼,后来让人撂荒了,被人遗忘了,那时是允许开荒的,一句话就能救上千千万万庄稼人的命,可是后来上级又变卦了,自家开的荒地要统统收归集体耕种,交了集体,多好的梯田就都糟蹋了,队里的庄稼总是长不好,就是长好了也分不到几粒粮。鲍三爷身为队长,不好明说,但他来找荣爷,把实情讲给了荣爷,还说抓人判刑不象话,真是太不象话啦!荣爷大骂梁家人没安好心,我要豁出这把老骨头上访!告状!他的红木拐杖将脚下的土地戳了一个深坑。荣汉俊被抓以后,荣爷万分吃惊,他要找公社书记替儿子说情,一路上满脑子都浮动着白蝙蝠。在那个百年不遇的荒年里,荣爷和荣汉俊有幸碰上了白蝙蝠,自己还吃了一只白蝙蝠,白蝙蝠已经溶进他们荣家的血肉,在荣家子孙出现危机的时刻,它应该还会化做一只精灵显灵啊!可是没有,荣爷并没有在公社书记那里得到结果,荣汉俊已经判刑了,判了八年。荣爷绝望地拄着拐杖到了荣家祖坟,祖坟很寂静,一阵风吹过,掠过几片枯叶狠狠地打在荣爷的脸上。忽然听见呱呱的叫声,荣爷以为白蝙蝠来了,他惊恐地向空中望去,却看见一只乌鸦站在老柳树的枝杈上,凄凄地注视着他。他嗵一声朝祖坟跪了下去,仰天长叹,难道这真是天灭荣家,不可逆转了吗?荣爷反应的一些情况,引起了工作组长梁恩华的警觉。积极上进的梁恩华三下无除二把荣汉俊法办之后,还马不停蹄地将稻地镇的两户种黑地的农民绳之以法。可是,摘一叶而知天下秋,他一点没有成功的喜悦,相反到陷入了新的迷茫之中。荣爷说的那块地原先竟是队里扔下的,队里的地为啥荒着?

为啥在荣汉俊手里竟是一块宝地?亩产超过了五百斤?难道这农民吃粮靠返销,生产靠贷款,生活靠救济的日子是对的吗?梁恩华开始了他新的农业调查荣汉俊入狱之后,梁家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梁罗锅也快活,解恨,可是一想月芝就心酸了,泪在眼窝里打转转。这个在自己心中最高贵的女人咋就跟了荣汉俊呢?荣汉俊哪儿来的艳福?是不是荣汉俊种黑地征服了鲍月芝的心?自从那次拉练捉奸,他的脑子里就缠绕着这个问题。对于那个秘密,梁罗锅忍下了,谁也没说,连荣汉俊种黑田的事情也没说。没有谁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鲍月芝。后来荣汉俊种他在逃荒之前,就暗暗恋上鲍月芝,只是因了自己这副模样,不敢让人提亲,即使老爹梁丙奎给他娶了玉环,他心里还是丢不下鲍月芝。他暗暗嘲笑自己,你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后来一想,鲍月芝都跟荣汉俊睡了,你凭啥还惦念她?梁罗锅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而且始终观察着鲍月芝的动静。他站立在自家的房顶,就能看见鲍家小院里的人影。鲍月芝坐在槐树下搓玉米。她精神恍惚,面带泪痕,搓一阵玉米就发一阵呆。他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久久望着,失了魂魄一般。一天夜里,蝙蝠村刮了大风,随后就下了大雨,梁家房顶的石棉瓦被风雨掀了。梁罗锅带着玉环爬到房顶,十分吃力地把房顶压住,梁罗锅即刻扭头朝鲍家的房顶望去,鲍家的房顶被风雨掀得还厉害。梁罗锅悄悄溜出家门,跑到鲍家院里来了。那时鲍三爷不在家,鲍月芝慌张地望着破烂漏雨的房顶,束手无策的时候,看见梁罗锅佝着身子进了院子,梁罗锅看了看水涝涝的月芝,就爬上了梯子,到房顶收拾被风吹歪的石棉瓦。鲍月芝眼睛一热,跟着爬了上去,梁罗锅把鲍月芝拦住了,他说梯子滑,风大,你上来很危险的!鲍月芝只好默默地望着他。梁罗锅吃力地把石棉瓦摆平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鲍月芝感激地望着他,说梁大哥,真是太感激你了。然后就让他到屋里坐。梁罗锅撸了撸脸上的雨水,憨憨一笑,说不了,往后家里有啥事就喊我一声!鲍月芝望着梁罗锅撅达撅达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