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要晕了。我说过,我爸爸根本就是一个大顽童,他哪里能够干好“为人师表”的事。
走进爷爷家的过道里,鼻子就闻到了红烧大鱼头的鲜辣味。爸爸说:“打个赌,赫那什么猜到了我们今天要来。”
爸爸在一切事情上都是无可无不可,惟独对于爷爷二次结婚有不满。也不是不满,是不积极,不热情。他当面管赫仁叫“赫姨”,背地里却总是称呼她“赫那什么”,好像他从来记不住新奶奶的名字。
爸爸的这个赌打得一点没水平。新奶奶讲究养生,吃鱼喜欢清蒸,要不煨鱼汤,只有在我和爸爸来做客的时候,才会浓油赤酱的烧。此刻我们已经闻见了鲜辣味,这不摆明了是新奶奶在单独为我们准备菜吗?
果然,我们才爬上五楼,新奶奶已经早早地打开了门,笑容可掬地招呼说:“小小的脚步声我一听就听出来了。”
我明白新奶奶有讨好我的意思,可我心里还是很受用。
爸爸嘟囔着喊了她一声,赶快穿过客厅去阳台。爷爷最近几年迷上了养花草,周末两天只要不出门,基本上都是守着他的宝贝花草打转转。他有一盆很珍贵的兰花,开出来的花朵就像一尊一尊小佛像,叫人心中悚然。黄颜色的重瓣碗莲是他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养在手掌那么大的小碗中,精致得像玉雕。上个月他的一盆昙花发了神经病,呼啦啦一下子开出二十八朵花,朵朵洁白硕大,连电视台的记者都闻讯上了门,在“青阳新闻”节目中做了报道。爷爷先还以为他养花的名气有多么大呢,后来才知道是新奶奶报的料。新奶奶在电视台工作,“近水楼台”嘛。那一回的报道很成功,我的老师和同学们都打电话来,要求登门观赏。课本里就有“昙花一现”这个词,当真有昙花现身了,谁不想瞧个真切呢?结果爷爷家里成了赶大集的地方,人来人往,污浊气熏得那些花朵不到半夜就容颜失色。爷爷自己,是又高兴,又心疼。他悄悄跟我说,下回昙花再开,对外不宣布,只通知我和赫拉拉,爷儿三个烫一壶酒,泡一壶茶,弄上两碟瓜子什么的,安安静静欣赏。
爷爷有好事不可能忘了我,这我是知道的。可是爷爷还要叫上赫拉拉,我心里就有醋意了。赫拉拉姓“赫”,只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姑姑,干吗要让一个外人分享我们家的快乐?
此刻赫拉拉就在阳台上,看起来爷爷还真的是喜欢她。他让赫拉拉捧着一个大水壶,指点她给那些花草浇水。有些花盆要浇得透,有些只需要往叶片上喷洒少许水。如何判断花草的干湿程度呢?拿手指头敲花盆,听听声音就知道了。声音发闷,说明土里潮湿。如果缺水,盆壁敲起来是当当声,脆得很。
爷爷看见我和爸爸走过去,不招呼爸爸,只招呼我:“小小快来,也跟着学一学。”
拜托哦,你都先教了赫拉拉,回过头来再教我,我的地位果真一落千丈了吗?
赫拉拉自己倒是很识相,飞快地放下水壶,一溜烟地回了她的房间。我知道她的躲避不是因为我,是因为我爸爸,她应该管我爸爸叫“大哥”,可是这个透着亲热和撒娇的词儿她很难叫出来,所以干脆躲开了事。
“爸!”我爸爸恭恭敬敬叫爷爷。
爷爷在鼻子里“唔”了一声,语带嘲讽地说:“今天起得早啊。”
爸爸耸耸肩,不接爷爷的茬。他们两个人只要一搭上,肯定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爷爷准要责怪爸爸不求上进,三十岁的人还没有一份稳稳当当的工作,虚度大好年华。爸爸就要辨解:时代不同了,工作的形式也有大不同,朝九晚五地上班是工作,坐在家里也是工作,优劣高下很难分清楚。知道“SOHO”这个词吗?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一群人。
爷爷很不屑地哼一声:“搜货?有出息啊!上四年大学,临了就做个搜货的?”
爸爸心里很不服气,很想骂爷爷“老顽固”,不敢骂出声,怕爷爷心脏不好,受刺激。可是这个词儿不蹦出嘴边呢,爸爸自己又难受,憋得慌。这样,爸爸干脆从一开始就不搭腔,装低调,免得说开头之后收不住,父子间伤和气。
爸爸用爷爷的心爱之物来打岔:“哎呀,开了一朵鹤望兰!桔黄色的呀,真棒哎!”
爷爷果然上了钩,顷刻间眉飞色舞:“看仔细!何止是一朵?这边还有两支花苞呢。”
爸爸很夸张地啧着嘴,一边用眼色示意我,让我接替他跟爷爷对上话,好摆脱他的尴尬。
我特别希望有机会在爷爷面前替爸爸挣一口气,就不无炫耀地告诉爷爷说:“有人请爸爸去少管所当老师了。你知道少管所是什么地方吗?”
爷爷的反应来得很迅速,转身向爸爸:“怎么回事?当什么老师?”
我忽然想到,爷爷是民政局长,民政局的工作跟少管所肯定有关系。
爸爸其实是愿意我炫耀出来的,可是他偏要装出不屑一提的样子训斥我:“任小小你真是大嘴巴!什么老师不老师啊,去不去我还没有决定呢。”
爷爷果然上当了,立刻沉下一张脸,以十倍的严厉态度训斥我爸爸:“什么话啊?你以为你是谁?有事情做还要挑三拣四?要我说,就你这种吊儿郎当的人,哪里配到少管所当老师?你要反过来受教育,先端正端正你的作风和思想!”
爸爸终于憋不住,跟爷爷干起仗来了:“爸你说清楚,我的思想怎么不对了?我坐在家里不出门就能挣到钱,替人类减少碳排放,还替国家抚养了一个接班人,税照交,公民责任照尽,谁的行为有我这么高尚?”
“混蛋逻辑!”爷爷骂他。“你们这一代人要都像你这么懒,那个那个……”
爷爷一着急,说话就要结巴;一结巴,脸就憋得发红,红脸关公一样。
新奶奶不失时机地出现在阳台上,替爷爷和爸爸解围:“饭香菜熟啦,洗手吃饭吧。”
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经解掉围裙,换了一件鹅黄色的对襟毛衣,头发用一只蝴蝶造型的大发卡别在脑后,清清爽爽,笑意可人。
爷爷不好再摆脸子了,乖乖地进厨房洗手。
爸爸咬牙切齿对我说:“我就偏要去当这个老师,稀罕他,气死他!”
我知道爸爸说的是狠话,他这个人,当他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时,他的心里恰恰软弱得像绵羊。
吃过饭,我们想去电影院看一部新上演的美国灾难片《后天》。我们两个人都喜欢坐在电影院里看这样的大片,手里抱一桶爆玉米花,身子缩进沙发椅,在山崩地裂的镜头和震耳欲聋的音响效果中屏住呼吸,心跳如鼓,享受一段肾上腺素升高的快感。在《后天》之前,《龙卷风》、《天崩地裂》、《完美风暴》……每一部我们都看过了。爸爸说,美国灾难片的令人瞪目的特技水平,中国电影永远赶不上。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还用讲吗?想像力的问题。中国这样的教育制度下挣扎出来的人,除了找工作,挣钱买房,升官往上爬,脑子里还会想什么?地球啊人类啊责任啊,一边去吧。
我爸爸对现实问题挺清醒,可是他永远都是一个光思想不行动的人,他连自己的状况都不想改变,更谈不上改变社会。也因此,我对他的很多奇谈怪论已经见怪不惊。
爷爷对爸爸的这种清醒也有一个比喻,他说我爸爸是属手电筒的,照人不照自己。看社会是一针见血,轮到看自己,就闭上眼睛装瞎。爸爸不服气,振振有词地反驳道:光是照人也好啊,人人都开亮手电,这社会不是一片光明了吗?魅魑魍魉不就无处藏身了吗?
爷爷和爸爸两个人就是这样的针尖对麦芒,碰到一块儿就呛呛。
我们排在电影院大厅长长的购票队伍中。爸爸伸着脖子默数一遍前方的人头,放心地告诉我,估计还能够买到当场票。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走开去接电话,回来皱着鼻子说,真扫兴,恐怕他不能陪我看电影,昨晚他忘了替一位畅销书作家更新博客,作家的经纪人盯着他催呢。
也许你会问,既然是作家,书都写得,博客不会写?当然不是不会写,是作家的时间都得用到码字儿挣钱去,博客这块荒地就租给别人开垦了。作家乐意,我爸爸拿到佣金也乐意,两全其美。
爸爸说:“真抱歉,你得一个人看电影了。回来记得把剧情讲给我听。”
我想了想,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实在没意思,就决定先跟爸爸回家,下周日再过来补上。反正像这样的大片,电影院起码要放上十来天。
一路往回走,我爸爸还是蹦高落低地没个正形。街上的车多人多,有时候车轮子就擦着他的裤脚边飞过去,吓得我追着他大呼小叫,提心吊胆。
走进小区,快到楼下时,我抬头朝我们家的窗口看。窗户的雨棚下边有一个麻雀窝,是去年一对老麻雀孵完了小雀儿遗留下来的,我一直拦着爸爸没让他捅掉,希望今年麻雀夫妇还会来。现在已经到秋天了,麻雀们要来的话,也该是时候了。
结果我没有看到麻雀,却意外地发现窗玻璃后面的纱帘在飘动。家里明明没有人,窗帘无缘无故怎么会动呢?我马上想起恐怖电影里的场景,心里开始嘭嘭地跳,既害怕,又兴奋。我追上爸爸,指给他看。爸爸一把抓住我的手:“别上楼,肯定是小偷!”
爸爸比我更害怕,从他手心的潮湿程度我能觉出来。我们商量是报“110”还是打电话给物业保安。后来爸爸一咬牙说:“管他的,先上去看清楚再说。我们两个男子汉,难不成还拼不过一个贼?”
我们蹑手蹑脚上楼,轻轻地掏钥匙开门。门一小点一小点地推开。我爸爸把我的头按在他屁股后面,生怕小偷窜出来伤了我。客厅不见人影,这让我们先松一口气。声音在厨房里,没准那个贼饿了,开冰箱翻橱柜找吃的呢。爸爸和我各自拿了客厅里的一个木雕和玻璃果盘作武器,踮着脚尖贴墙往厨房门口走。
厨房里的那个人一转身叫起来:“小小!你们装神弄鬼要想吓死我啊?”
妈呀,原来是外婆。她按住胸口,很不高兴地看着我们,真以为我们是故意要惊吓她。
“外婆,”我说,“你一声不响就进我们家的门,我们还以为你是贼。”
外婆更不高兴了:“‘你们家’是谁家?我就不能进来了?”
爸爸立刻解释:“不是不是,你老人家当然随时可以来,可是你没有钥匙就进了门,太有才了,是我们估计不足。”
外婆得意起来:“我去找物业公司来帮我开的门。人家都认识我。那个公司经理还是我的学生。”
“啊哈,妈你果然是桃李遍天下。”爸爸不失时机地奉承她一句。爸爸不怕我爷爷,但是他怕外婆,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外婆是我的校长。他跟桑雨婷离婚这么久,还一直管外婆叫“妈”。
外婆开始数落他:“冰箱都唱空城计了,也不知道及时补充,饿着小小怎么办?他还是个发育中的小孩子!洗衣机又是怎么回事啊?水里面泡那么多衣服,等着臭了烂了啊?还有……”
爸爸才想起上午洗衣机停机后没有把衣服捞出来,他“哎呀”一声,赶快往厕所里面冲。
外婆叫住他:“还能等你啊?我早帮你们绞干晾出去了。”
外婆嘴巴唠叨归唠叨,心肠还是好的,做事也利索,每周来我们家一两次,是实实在在的管家婆。
讲起来也好玩,外婆跟外公结婚几十年,没有管过家里吃喝拉撒的事,现在桑雨婷跟我爸爸离婚了,她倒来操心我和爸爸的吃喝拉撒了。
数落完了,外婆就开始向爸爸交待事情:放在冰箱里的做好的菜,哪样要先吃,哪样放一放没关系;我的毛衣和毛裤有点短了,她今天带回家接个边;这星期单元测验,我的英语成绩落到了年级第十二名,无论如何要帮我补上,特别要督促我背单词……
“你不能掉以轻心!”外婆严肃地关照我爸爸。“成绩这东西,顺坡下滑很容易,可是滑下去了再想上来,哪怕上来一个名次,都要用出九牛二虎的劲。我们要防患于未然。”
爸爸瞅一个空当,朝我眨眨眼睛。外婆眼睛却挺尖,一下子看到了,眉头皱起来:“任意你能不能严肃点?你早早地做了父亲,又不好好履行父亲的责任,这算哪一出?”
我心里不服气地想,桑雨婷呢?桑雨婷怎么不履行做母亲的责任呢?
原来外婆跟天下其他父母没两样,管不了自己的女儿,却一心要把别人管得服服贴贴。
出于公平之心,我决定替爸爸小小地伸张一回正义。我告诉外婆说:“爸爸就快要有一份工作了。”
外婆正拿着一个空塑料袋准备清理垃圾筒,听到这话停下来,脸上的表情是将信将疑:“真的吗?应聘到哪家单位了?”
“少管所。”我得意洋洋。
外婆一下子瞪直眼睛,嘴张得老大:“什么?关少年犯的那个地方?去干什么?”
“当老师啊,教那些哥哥姐姐写作文啊。”
外婆用劲地在鼻子里哼一声,训斥我:“还哥哥姐姐?你知不知道那都是什么人啊?偷吃扒拿不学好的坏小孩噢!”她把空塑料袋“哗”地一甩,语气斩钉截铁:“不能去!任意我告诉你,好人到那个地方都能学坏,何况你这种意志不坚定的人。我宁可你坐在家里敲电脑挣钱,不愿意你去冒堕落的危险。”
我爸爸神情愕然:“这怎么叫堕落呢?我是去当老师,教育人,不是去被教育。”
外婆坚持:“别人的品性我不了解,你的品性我还不知道吗?你担不起这份责任的。与其到最后弄得不可收拾,还不如掂量好自己的份量,不要头脑发昏去误人子弟。”
可以听得出来,外婆对我爸爸的评价有多么低,她根本就不相信他能够把这份工作坚持干到底。
外婆的一通话,严重打击了爸爸的积极性,弄得他自己对自己也把握不定,不知道他是否真如外婆所讲的这么糟糕。一直到外婆走了之后,他还软绵绵地仰在沙发上,脸色灰灰地询问我:“小老弟,你说我该不该接受这份工作啊?我怎么自己也觉得不太合适呢?”
我非常同情他,可是又没法回答他,因为我没有去过少管所,实在不知道那里面的工作环境到底怎么样。
“任小小,你要帮我拿主意。”他可怜巴巴地盯住我的脸。
我替他下决心:“老哥,干脆扔钢蹦儿吧,有菊花的那面去,有字的那面不去。”
爸爸一拍沙发,骨碌爬起来,从桌上的零钱盒子里摸出一枚一元钱的人民币。他把它捂在手心,闭上眼睛,装模做样地祷告一番,还捏咕了几个祷告词,然后两手猛地一扬。
钢蹦“当”地一声落在地上,滑溜溜地滚了一圈,最后在我脚边停下。
一朵亮晶晶盛开的菊花。
我爸爸的脸,又像是哭,又像是笑,滑稽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