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这个星期,风平浪静。我爸爸又去少管所上了两次课,周三一次,周五一次,周三上午,周五下午。先不管他是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在一板一眼做着这件事情时,我心里首先就踏实,我一点儿都不用为他去忍受别人的白眼了,也不再觉得张惶不安--一觉醒来,爸爸上班的那个包在,他放在桌上的讲义和作业本子在,他的自行车的钥匙也在,这是他勤勤恳恳上着班的证明。
我们家的阳台上有个杂物柜,里面塞爆了古年八代的旧东西:我小时候用过的奶嘴啦,外婆买来给我的方块字片啦,桑雨婷的旧头发夹子啦,爸爸从前集过的邮票啦。有一天爸爸一脑袋扎进柜子里,稀里哗啦翻找了半天,弄得头发眉毛长了絮絮,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地扮了花脸,终于找到了他要的一摞旧本子--他大学时候的听课笔记。
“哈哈,众里寻他千百度,本子却在灯火阑珊处。”他把本子举到嘴边吹去上面的浮灰,又顺势拿衣袖擦封面,慌得我赶快奔进厨房替他取抹布。
“看到没有?”他哗哗地翻着那些陈旧泛黄的页面,向我展示:“这字迹,这条理,这周密……什么叫好学生?榜样啊!想当年我读大学时……”
“是有人要收旧货吗?”我问他。
他噎了半天,表情是痛心疾首:“小小你这是什么境界?我年轻时代的心血结晶只值废旧报纸钱?存心气我!”
“可我现在还用不着。”我说。
“谁也没说给你用。我找出来给我的学生用。”
我觉得他是异想天开,因为他的学生们有些还没有读完小学。可我知道这个时候绝对不应该泼冷水,有工作积极性的爸爸是可爱的爸爸。
他把这一摞笔记本拿到街上的复印店里,想复印几十份发给他的学生们。一问价钱,灰溜溜地回来了,告诉我说,太贵,店老板太宰人,复印一页纸,打了五折还要二毛五分钱,拿这个价钱都够印出一本新的书来了。他又试图把笔记内容输录进电脑,完了再打印。总共打进去两页纸不到,存在一个标为“大学笔记”的文件夹里,就此不了了之。
事实上这也是不可能的事,密密麻麻的听课笔记要整理出来给他的学生用,怎么说都感觉太疯狂。我自作主张地把这件事从爸爸的“不成功”记录中抹去了,就当他没想过也没做过。
还有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是爸爸擅自替他的博客雇主们宣布“停博一周”,然后他在这一周时间里狂补文学功课,把书架上那些看过的和没有看过的名着统统搬下,一本本地摞在沙发边,窗帘拉上,人躺下,头顶的台灯打开着,用一种最舒服的姿势,流水作业般地在眼睛里把那些书过了一遍。他一边读,一边很有感慨地告诉我:“书到用时方恨少哇!”又感叹:“名着就是名着,读一遍有一遍的收获。”
结果周五那天他从少管所上课回来,慌慌张张把我拉到窗户边:“我好像眼睛有毛病了!你来看看对面楼里晾的衣服,衣服上有几个口袋,你看得清楚吗?”
我说看得清楚啊,衣服上是两个带拉链的口袋啊。
他拼命地揉眼睛,嘀咕:“怎么回事?我怎么看着是四个口袋呢?”
我很有把握地告诉他:“你那叫重影。”
他不服气:“不可能吧?不是眼睛散光才有重影吗?”
“你散光了。”
“我还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呢!”他大叫。
他终究还是有点慌,那天早早地上床躺下,一滴接着一滴地往眼睛里点一种“珍珠明目液”,还叫我帮他上网发贴子,问网友们有没有更好的恢复视力的办法。有个网友回复说,可以试试热敷法。他马上叫我把湿毛巾用微波炉打热,严严实实盖在眼睛上,外罩塑料纸,绑紧,喝水吃东西都不肯拿开,连上厕所都举一只手捂着,那副“病急乱投医”的样子,真让我心里要笑。
他这么宝贵一双眼睛,是因为将来的一生还要靠着眼睛写字吃饭吧?这么说起来,关键的事情上我爸爸也还是个拎得清楚的人。
一夜休息,睡足了一个无比漫长的好觉后,爸爸爬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走到窗口往对面的阳台上看。“小小,”他问我,“那家人家晒的被单上印着什么花?”
我抬头瞥一眼:“菊花。”
他摇头。“不对。”
我又看一眼:“那就是蔷薇花。”
“瞎说什么?”他一字一句纠正我:“那叫绣线菊。”
我笑得要从椅子上翻过去,绣线菊不也是菊花吗?
他得意,忍不住地牛气起来:“我这双眼睛,蚊子飞过去都看得清公母。”
瞧瞧,他已经忘了昨天看不清人家衣服口袋时,那副伸着脖子发愣的沮丧样!
我爸爸每次上课结束时都要留作文。起先他精心设置作文题目,后来就烦了,对学生说:“你们随便写。”学生也不客气,果真随便写起来。结果收上来的作文五花八门五彩纷呈,读一读真要笑死人。
一个学生自作聪明又自以为是,跑到图书馆里抄了一段书,我爸爸一看就看出来了,他抄了一段大文豪泰戈尔的诗化散文,连“印度”两个字都不小心抄在里面。我爸爸“嗬嗬”地笑,宽宏大量地说:“也罢了,没抄郭敬明的,抄了泰戈尔的,算他有文化。”爸爸一挥手给了他“90”分,弄得我都有点心理不平衡。
有篇作文是表扬监区管教的,把那个三大五粗的人民警察夸成了心细如发的“好妈妈”类型的人,好事罗列了一大堆,光看作文,觉得这样的警察没评上全国劳模是笑话。我爸爸一点不喜欢这篇作文,他说文章没有真情实感,一定是胡编乱造。那学生为什么这么写呢?不是怕管教,就是摆明拍管教的马屁,总之用意险恶。爸爸给了这篇作文“55”分。差五分都不让人家及格。
还有个学生,别出心裁写了一段剧本,仿的是《武林外传》,神神叨叨挺好玩。爸爸说:“这孩子倒真是可以培养写电视剧。少管所里还是有些歪才的。”他在剧本边上画了一个圈,提醒自己下回去找这孩子聊聊天。
最长的一篇作文,写了密密麻麻三页纸,通篇讲述自己对一个女同学的暗恋。爸爸一边看,一边吃吃地笑,未了说,还不错,真用了心思了。又说,但愿他不是为了那个女同学犯的罪,不然女孩子要一世不能安生。
有篇作文写得特别短,不到三句话:“今天过中秋节,管教给我们吃了月饼。我想起天上的嫦娥。”爸爸笑得把含在嘴巴里的笔套子都喷了出来:“天哪,可真是联想力丰富啊,一个月饼就扯上了嫦娥!”可是他毫不犹豫给了“80”分。他说想像力是最好的东西,不管怎么说都要保护好。
当然,爸爸最喜欢的学生还是张成。他收了作文本回来,一进家门,总是迫不及待翻出张成的那一篇,先是一目十行地读一遍,再是十目一行地读一遍。他读着,嘴巴微微地动,目光很专注,有时候鼻翼会掀一掀,有时候眉梢会挑起来,摆出惊诧或者惊喜的模样。他还会突然地叹息一声:“哦!”就好像一口咬到什么好东西,不由自主地要表态。
他给我看张成新写的一篇作文,题目叫《骑牛上天堂》。
骑牛上天堂
天蓝蓝的,河水清清的,一望无际的麦苗地里,有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颠颠颤颤地跃动。大一点的影子是细长形,摆动的腰肢如柳条儿一样柔韧,碎花衣服和素色裤子搭配得清清爽爽,撒落在她身后的笑声,就像一串串紫蓝紫蓝的蚕豆花。小一点的影子,胖乎乎,矮墩墩,牛犊儿一样的壮,紧倒着两只小蹄子样的脚,大呼小叫地往前扑,追不上前面的人,干脆一歪身,四脚朝天地躺在田埂上,蹬腿耍赖了。
田埂被春阳晒得暖烘烘的,身子躺在地上,鼻子嗅到了麦地里铺天盖地的清香味,还听到了田野深处蛮牛翻身一样的轰隆隆的响。阳光像一只顽皮的手,在眼皮上拂来拂去,逗得人鼻尖都发痒,忍不住地打喷嚏。
“弟啊,弟啊,再不起来,姐可真走了。”姐手里拿着一个手巾包,手巾包里包着从集市上买的炸油条,心急火燎地叫唤我。
“姐背我!”我知道她要急着回家帮娘烧火做中饭,故意地拿着她一把。
“不背!你都这么大人了。”姐作势扭过身。
我躺在田埂上,闭紧眼睛装死。
过了一会儿,有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飘进我的鼻子里。姐姐走过来,正在试探我。我拼命憋住气。可是她一伸手就捏紧了我的鼻尖儿。我只能张嘴,睁眼,把自己笑成一团刺猬样。
“姐再背我一次。背最后一次!”我眼巴巴地恳求她。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个“最后一次”了,姐姐好像是喜欢被我欺骗啊。她背对着我蹲下来,手在后面用劲一抄,把石头疙瘩一样沉的我兜到了她的肩背上。“趴稳啦,骑牛上天堂啊!”她故意一颠一颠地学着牛的步态走,逗我笑,逗得我眉眼花花,乐成了一只蜜罐子。
那时候,姐姐十五岁,我五岁。
太阳在我头顶上金光灿灿地照。鸟儿急慌慌地飞过来,又飞过去,仿佛忘记了刚刚把自己的宝贝藏在哪儿了。麦地里飕地一下窜出来一只什么野东西,箭一样地射出去好远,钻到一个看不见的洞穴中。我蒙住姐姐的眼,要她猜猜身边掠过的蜻蜓成单还是成双。我还用脚后跟敲着姐姐的腰胯,催她快走,催她像马儿一样奔跑。
姐姐好性子地由着我捉弄,我指到哪儿,她就乐颠颠地往哪儿走去。我们一路上趔趔趄趄的,把嫩嫩的麦苗儿踩塌了,把黄黄的油菜花儿踩翻了,把人家排在地头育种用的营养钵踩成了扁粑粑。
在我们的想像中,骑牛上天堂的路,就是这样金子一样的亮。
我娘在家门口锄地,抬头看见姐姐背着我,心疼得一个劲地喊:“哎呀你个小死孩儿,你想累死你姐啊!”
可不是,细筋细骨的姐姐,一路把我背回家,脸红气儿粗,头发湿答答地粘在额头上,汗水迷到眼睛里,胸脯喘得像拉风箱,屁股顶在山墙上,半天半天都直不起来身。
我真是个浑不知事的小傻瓜,我用我的不管不顾的爱,差点儿就要把我的姐姐压垮啦。
我爸爸拍着张成的作文,醉意迷蒙的样子:“看看,看看,任小小你什么时候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
我绞尽脑汁挑出一个刺:“他耍赖要姐姐背,为什么还说是‘不管不顾的爱’?自相矛盾吧?”
爸爸的舌头在嘴巴里“啧”了一声:“到底是小孩子,看文章光看字面意思,看不出字里行间的情感。张成的姐姐比他大十岁,他是在姐姐背上长大的,我记得上篇作文他就写过。这么深厚的姐弟情,可不是随便哪一家都有。你跟赫拉拉之间就没有。”他突然发现说了错话:“不对,赫拉拉应该算是你姑姑,我搞混了辈份。”他挥挥手,要把这个错误抹去。“总之这份情感很动人,非同寻常。”
“那他后来怎么会犯罪?他姐姐不管他了?”我执意问。
我爸爸两眼望天,默想了好一会儿,显得烦恼起来:“哎呀,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啦,总有许多情况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咳,晚饭吃什么?”
我爸爸认为张成的这篇作文应该发表。他向郑菩萨打听过了,正在服刑的少年犯,如果能在公开刊物发表文章就算是立功,立功就能够减刑。爸爸说,张成要是减刑出了狱,没准儿还真能考上个大学什么的。爸爸是真心地认为那孩子不搞写作太可惜。
他动手把文章敲进电脑里,往他熟悉和不熟悉的写有“XX报”、“XX刊”的电子邮箱里发送。他告诉我说,从前报刊杂志还有不准许一稿两投的规定,现在是网络世界,谁都管不了谁,遍地撒网,就地收鱼,就这么回事。我看见他在电脑里点击了总有几十个邮箱。为了自己的学生,他的疯狂劲儿又上来了。
他甚至还给他的大学同学们打电话,讲青阳少管所的孩子,讲张成,讲张成的作文。他的很多同学遍布在全国各地的媒体任职,他们手里多多少少有一点权力,可以替可怜的张成谋一些幸福。他强调说:“会减刑啊!才十六岁的孩子啊!”
人家没激动,他先激动了,放下电话,红头赤脑的样子。
我从旁观察他,偶尔心里想,我有这样一个天性率真的爸爸,是不是反比别的孩子更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