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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我给你跪下了,亲爹(2)

他慌悚起来,可知道朱市长有不认人的习惯,心里没有泄气。他想到了办公室传说的一个笑话。有一天,朱市长的秘书小王去给他送文件。那天,小王刚理了发,换了一身崭新的西服。他进到了屋里,朱市长质问你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了?王秘书说我是你的秘书啊!他把小王轰了出来,还说:“你是骗人骗到家了。”小王在门口申辩也不起作用,最后,还把冯秘书长叫去证实。送完了文件,王秘书跟着冯秘书长来到他的办公室,眼泪花花地要求给他调换工作。说给朱市长开车门倒茶水掂包替酒南征北战已经四年了,到现在还不认识他,也太无情了吧。冯秘书长推心置腹地说,你跟了四年了,是四年长还是三十年长?王秘书问是咋回事?冯秘书长说,他的妻子一次因割了双眼皮,就不认得了,何况你只是他的秘书。王秘书惊诧之后,就不再提要求了。以后,为了再避免类似事件的发生,冯秘书长别出心裁,让小王在自己胸前别上一枚毛主席像章。趁着朱市长打扑克赢的时候,对他讲:“见到毛主席了,就是你的秘书。”

有一次司机也去冯秘书长的屋里哭诉,说给他开车快开五年了,见了面还是不认识,就没见过这么薄情寡义的人。冯秘书长就又独具匠心,给朱市长司机的身上别了一个”为人民服务”。趁一个漂亮女士从朱市长屋里走出来的时候,进去对朱市长讲:“见到‘为人民服务’了,就是你的司机。”以此供朱市长辨识。所以无论春夏秋冬,王秘书身上的毛主席像章总是别得很好,而司机身上也总是不离那个”为人民服务”。可他认为朱市长还是应该记住自己,因为,他毕竟是刘柏龄的”侄子”呀。要没有刘柏龄,哪有你朱市长的今天。

“噢,有啥事?请坐吧。”朱市长说了,继续看文件。

李经纬把那塑料袋子很轻很轻地放在自己的脚边,却没有敢坐,仍站着亲切地说:“朱市长,是刘伯伯让我来看你的。”

“刘,哪儿的刘?”朱市长继续看他的文件。

“是,是武明的刘主任,刘柏龄主任。”

朱市长噢了一声,抬起眼睛疑惑地看了看他。

“啥事?”

“刘伯伯说让我代他向你问好。他说他的身体很好,让你放心。”

“噢。你有啥事,说吧。”

“朱市长,上次刘伯伯让我转给你的信--”

“信?啥信?”

“是,是关于我的事。”

朱市长的目光停止了在文件上游移,说:“我平时工作忙,记不太清了,有啥事你就直说吧。”

李经纬头上的汗珠子串成串,拧到一起向下奔流。却还是做出镇定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矜持地擦拭汗水。

“朱市长,刘伯伯是我父亲的同学,是解放前在宝鸡上高中的时候,当时他们还一起参加过进步学生运动。”

“噢。你坐吧,坐下说。”

李经纬在朱市长桌前的凳子上侧身坐下,说:“朱市长,我到政府工作已经十几年了,当科长已八年了,我今年都四十五了。”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人简历,谁知那张纸早已濡成了一团,虽然揭开了,上面的字迹已成了一片墨水,却还是双手往朱市长手里送。朱市长伸出一只手,接住了,放在自己面前,却没有去看。

“朱市长,我当后备干部也有四五年了,这次市委换届也考查过了。听说上次常委会上曾研究过我。我今年已经四十五岁了,这次再不解决,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政府办的人,有的比我来得晚,有的比我小,都解决了。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李经纬掏心掏肺地说。

“人的事,是个复杂而敏感的问题。”

李经纬等着下文,朱市长却不说了。”是,是。”李经纬附合着说。

“有个方向没有?”

“我在城建科工作了十几年了,假如能在城建口最好。实在不行,农口也行,我是学农的。”

“噢--人的问题太复杂了,要等待机会。四十五也不算大,还会有机会的,我像你这个年龄时也就是个科长。”

“是,是,不过我听说现在四十五岁是安排干部的界限,再大组织部门就不再考虑了。无论如何还是请朱市长帮这个忙,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朱叔叔。”李经纬还是叫出来了。仔细观察去,朱市长脸上却没有起变化。

“没有这回事。那只是个一般性的规定,真正的好同志还是要用的。”

“是的,是的。朱叔叔,请你看在刘伯伯的面子上,你无论如何要帮我一把,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李经纬的眼泪就要下来了。一时,他的腿弯有点软。

“行,你叫什么名字?”朱市长说着去看他的简历,上面是一团团的墨汁。

“我叫李经纬。”

“李经纬,哪个经哪个纬?是不是古代神话里那个精卫填海的精卫?”

“不是,是经常的经,纬度的纬。”

“经天纬地,好啊。”

李经纬站起来,也把目光停在了他一笔一画写出来的详细的个人简历上。”朱叔叔,真对不起,刚才雨下湿了,回来我再给你送一份来。朱叔叔,你一定要帮我,我今年都四十五了,再不安排,以后就没机会了。你帮我了,就是我的大恩人,我下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都愿意,你就帮帮我吧……”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流。他想到了”男儿膝下有黄金”,想到了任世屯和施桂枝那一张张春风得意的脸,想到了霍哲说的当狗的话,腿一软,膝盖骨就挨着了地。

“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朱叔叔,你一定要帮帮我,我都快老了,你可怜可怜我吧……”李经纬痛哭起来。

朱市长摘下眼镜,从桌边绕过来,去扯他。

“朱叔叔,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儿子看吧,我会像亲儿子一样孝敬你的……”

“看说的什么话。你起来,起来说!”

“爹--,你帮帮我吧,我会像亲儿子一样孝敬你。你帮帮我吧,不管哪儿都行……”

李经纬跪着挪了两步,神经质地搂住了朱市长的一条腿,像个小孩子一样痛哭起来:“爹,你帮帮我,帮帮我吧,我都老了!你要答应我。”他仰着一张被痛苦扯得变了形的脸,乞求地看着朱市长,眼泪瀑布一样在脸上漫过。

“说的什么话!你怎么能这样子,你起来!你再不起来我就叫人了啊!”

李经纬不再号啕,只是痛苦地抽泣着,却坚持着不起来。

“站起来,站起来说!”

“你一定要答应我,爹--你给我一个舞台吧--”

“通讯员--通讯员--”朱市长叫了起来。

李经纬听到外面响起了急匆匆地跑步声,他激凌了一下,停止了抽泣,继而麻利地站了起来,大把大把地揩拭着脸上的鼻涕和泪水,还把头发抹了抹。他听到了开门声,小吴走进来急火火地问:“有啥事朱市长?”

李经纬迅速背过身子,又急忙用脚尖去挪那个袋子,想推到里面,用自己的身体把袋子挡住。一袋子的书和钱,太沉,挪不动,就想去用手提。就在那个时候,小吴走了进来。小吴站在门口,他顿时感到有万枝钢针从背后射来。他的腿哆嗦得几乎站立不住了,他想到朱市长一定会让小吴把他带出去,假如那样,明天全办公室的人都会知道了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给朱市长”上货”,而被朱市长轰了出来。而施桂枝任世屯们不知又会把他诬蔑成什么样子。再往后,满世界的人都会知道,要那样,他怎么还有脸去面对各个部门的领导和同志,还怎么当科长。”朱市长啊朱市长,你万万不敢啊,你饶了我吧……”他的心脏咚咚咚地狂跳,汗水汩汩地往外冒,感到自己已稀成了一堆烂泥。他扬了一下眉,去瞄朱市长的脸色,看到朱市长的双眼利剑一般在瞪他,朱市长的胸膛波浪一般上下起伏。”完了,完了,这次真完了。”他想到。可是朱市长没有那样做。停了一会儿,他意外地听到了朱市长让小吴出去的声音:“没事了,你走吧。”

“那我走了朱市长。”小吴走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你这个同志怎么这样没有骨气!”小吴刚一离开,朱市长就朝他吼起来,”为了当个官爹都敢叫!你还有人格有尊严没有!当个官就那么好,值得你这样子!在办公室干了十几年了,干了十几年了就得提,这是谁定的规矩!别人提了说明人家的工作好,你没提说明你干得不行!不在工作上下功夫,净做这歪门邪道的事!你这么一种表现,本来该提也得把你撸下来!你还给我跪下来,你就不怕我瞧不起你!你太不像话了你!”朱市长那些数落的话语冰雹一样向李经纬的头上猛砸。

“朱市长,你不要再批评了,我我我都快活不成了……”李经纬抬起头,睁着一双死鱼眼,用从丹田里发出的声音对朱市长说。

“你威胁谁哩?”朱市长朝他吼道。

“我……我……”

“你给我出去!”朱市长抬起臂膊,伸出一只指头,像德国党卫军施军礼一样指着门,对李经纬吼道。

“朱市长,你别……”

“你给我出去!”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开门声。他扭过头,看到了小吴和马万力站在门里边,鄙夷地看着他。他又看了一眼朱市长,只见朱市长指着门的胳膊如雕塑一般岿然不动,两只眼睛几乎要暴突出来。他支持不住了,像个夹尾巴狗一样顺着朱市长指的方向走了出来。

那个雕塑般的动作铭刻进了他的脑子里。他后来都回想不起来他是怎样跟着小吴和马万力出来的,又是怎样离开那座楼的。回到办公室,他趴在桌子上,和着外面的风雨声哭了好长时间。后来就睡着了,做了许多纷乱的梦,都不记得了。只记着朱市长的胳膊变成了一把钢刀,往他的头上猛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