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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中国台湾(6)

渗透着关怀的艺术世界

舞台上,十个被装扮得花里胡哨的稻草人直直地挺立着,一群活泼可爱的小麻雀,绕着稻草人,飞来飞去,齐声唱道:

七月天,稻子熟,一片稻子香又甜

一块田,两块田,田田连田到天边

太阳晒,稻穗黄,风吹稻田翻金浪

你乘风,我破浪,黄金稻田吃又玩

快来啊!快来啊!不吃稻子待何时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喳喳吱吱吱

舞台下的小观众,被“麻雀”那偷吃稻子的顽皮动作逗得很乐,笑声不绝;而稻草人和麻雀之间那诙谐的对话,更在剧院里掀起了一波一波的笑声。

坐在台北的城市舞台剧院里,观赏儿童剧“稻草人和小麻雀”,我暗暗喝彩,真是老少咸宜的舞台剧啊!这是根据台湾著名作家黄春明的童话《稻草人和小麻雀》改编的。

内容说的是一片即将收割的稻田,引来了许多垂涎欲滴的小麻雀。老农夫于是和他的三个孙子一起做了十个稻草人,准备次日竖立于稻田里。老农夫认为不必为稻草人的脸画上五官,可是,他的三个孙儿却觉得没有五官的稻草人看起来有点可怕,于是,三人在夜里偷偷起身,用颜彩为十个稻草人画上了眼睛、鼻子和嘴巴。次日,天未亮,爷爷便和孙儿一起把稻草人竖立在稻田里。聪明的老麻雀,识破了稻草人是“假农夫”,大放其心,把许多小麻雀召来,大吃特吃。稻草人齐声抗议,老麻雀却振振有词地说道:“你的老农夫也真小气,你看看,这一大片连到天边的稻田,有多少稻子可以收成啊!我们麻雀身体这么一点点,肠胃更小,我们能吃掉你们多少稻子呢?你闭着眼睛想一想,现在这一片金黄的稻田,要是没有我们麻雀飞来飞去,吱吱喳喳欢喜地唱着歌,多没有生气,多没有意思啊!”稻草人被说动了心,于是,和麻雀达成“协议”,允许它们尽情吃稻子,而当农夫一来,稻草人便会通知麻雀躲起来,稻草人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不许麻雀停在它们身上嬉戏。

剧情由此展开,由于对话浅白易懂,故事轻松有趣,加上悦耳动听的歌曲,剧院里,老老少少都观赏得如痴如醉,我注意到一些小观众才两三岁,居然也看得十分入神。剧院里除了欢喜的笑声外,半点噪声也没有。

黄春明在剧中不时通过讥讽的手法,抨击现代儿童的崇洋心态。比如说,剧中主角阿明要求爷爷为他改名“蜘蛛侠”时,爷爷嗤之以鼻:“蜘蛛侠哪儿比得上咱们的孙悟空!”阿明在田野间走不动,要求爷爷背他,爷爷叹着气,说:“你这么重,吃太多炸薯条了呀!咱们的地瓜,清甜美味又有益健康,你偏不要吃!”

和黄春明的夫人林美音一起从剧院里走出来时,我心里涌满了感动。要为孩童提供如此丰盛的精神食粮,背后必须付出多少努力和心血啊!

年过七旬而依然健步如飞的黄春明,很快从停车场把车子开来,邀请我上他的家去坐坐、谈谈。

2011年4月,我到台湾旅行,刚好黄春明的儿童剧在台北上演,他因而热诚地邀我观赏。

在车上,聊起这出儿童剧,黄春明说道:

“过去,农夫老是以稻草人来吓走麻雀,孩童们都有一个错误的印象,以为麻雀是害鸟。实际上,天地万物包括飞禽走兽和花草树木,都有自己生存的权利。当我们对麻雀赶尽杀绝的时候,我们忘了,麻雀吃稻子,也吃那些蛀食稻米的虫子,因此,算得上是益鸟嘛!通过这出舞台剧,我希望能够重新教育我们的孩子,以新的视角来看待麻雀。”

蜚声文坛的黄春明,近年来致力为儿童提供静态与动态的精神食粮。静态方面,他出版了多本图文并茂的童话绘本,诸如《小驼背》《短鼻象》《我是猫也》《爱吃糖皇帝》等等。动态方面,他于1993年创办了“黄大鱼儿童剧团”,让孩童在近距离里接触与亲近戏剧这门多元艺术。“黄大鱼儿童剧团”这名字,寓藏了黄春明的赤子之心。他很开心地说道:“鱼,是永远也老不去的,我们常说老猫老狗,可就从来没有人说老鱼呀!”

由于这是个没有经费的业余剧团,所以,也没有在职的固定演员,每次演出,都得招募新人,最小者七岁,最大者不超过二十岁。台上一小时的演出,台下至少得训练一百个小时。剧团设在黄春明的家乡宜兰,他每天得驾车奔波于台北和宜兰间,美音笑着说道:“每晚回来,他累得一倒在沙发上,便呼呼大睡了。”

“生活,是创作的泥土,搞儿童剧,最重要的是以赤子之心,通过儿童的语言,在生活化的素材里,注入娱乐和教育的成分。儿童剧的内容,必须是老少咸宜的,我们不能让陪同孩子前来观看的家长觉得单调无趣,所以,我很努力地把幽默的元素倾注于内,让一家大小同欢共乐。”

训练的过程,是苦不堪言的。儿童有自己的情绪,不论排练的情况有多不理想,都不能厉声责骂他们,只能不断地为他们打气。

“我常常对他们说,你姓甚名谁,别人可能都记不住,可是,大家都知道,这是来自宜兰的剧团,不论你演技好坏、表现优劣,别人就只记得宜兰这两个字而已。为自己家乡赢取好名声,你们能不全力以赴吗?”

由于剧团的工作实在太繁忙了,黄春明近几年已疏于笔耕,他语重心长地说:

“我已经七十七岁了,再不执笔,更待何时?可是,我实在放不下剧团的工作。每个孩子心中都有一块田,必须有人播下种子。我尝试通过舞台剧灌输他们尊敬天地万物的心态、激起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培养他们环保的精神。当具备了这一切,再引领他们进入文学和艺术的殿堂,便等于在思想上先为他们做好了奠基的工作。”顿了顿,又语调沉重地说道:“搞儿童剧团,是吃力不讨好的,我一旦离开,黄大鱼儿童剧团可能便会解散了。我固然热爱写作,但是,我放不下孩子。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我们必须优先照顾。”

近两年,黄春明还筹组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兰阳地景展”。他发动居民投入稻草人的制作,然后,把这些五彩缤纷的稻草人竖立于兰阳平原,在稻浪形成的绿海里,迎风招展!去年,展示了五百个奇装异服的稻草人,反应奇佳,大众赞叹连连。今年,他号召居民积极参与制作,准备在稻田里展示多达六千个稻草人!他笑着说:有个稻草人,居然穿着Gucci名牌服装!

“现代的儿童,实在是太可怜了,他们牢牢地被拴在电脑前面,走不出咫尺之遥的范围,就连一头牛,都比他们幸福啊,你看,牛在田野间走动时,尾巴怡然自得地摆来摆去,多快乐啊!”黄春明感慨万千地说道:“宜兰景致美丽,尤其是稻子成长期间,稻田连成一片一望无垠的翠绿,那种绿,可以蔓延到你内心深处;微风来时,绿波荡漾,美得十分醉人。然而,一般人行色匆匆,根本没有停下脚步来欣赏这份大自然赐予的美。现在,我们把五彩斑斓的稻草人安置在田野间,肯定能重新唤醒人们追寻美的意识!”

谈着谈着,把车子驾得极快的黄春明突然说:“到了。”

是一幢公寓,六层楼高,他住五楼。他语带歉意地说:“没有电梯哦!”我拾级而上,气喘吁吁;他呢,捧着几盒沉甸甸的瓜果,气定神闲地走在后头。多年的训练,使他爬梯级犹如走平地。

一开门,书香扑面而来。矮几上、书架上,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全是书、书、书。他另外还有两间书房,一间储存多不胜数的书籍,另一间是他写作的小天地。屋里一道小楼梯,沿着楼梯走上去,又是另一个小天地,那儿,种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他拿起了一个小罐子,说:“瞧!” 小罐子里长着一截风姿绰约的葱,他得意扬扬地说:“一插下去,就长了,生机无所不在呢!”接着又说:“我最怕出国了,每天都得拨电回家,提醒美音浇水!”美音笑着说:“我最怕的也正是他出国,回来时,哪怕是枯了一片叶子,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餐桌上,摆着一只大南瓜、一棵长着绿叶的大头菜,还有两根肥大的灯笼椒,一根青色、一根红色。这些,都是深谙生活情趣的黄春明刻意摆放的,他微笑地说:

“每天回家,看到满桌的嫣红姹紫,怡情养性哪!别人花大钱买鲜花来点缀屋子,摆不了几天,便枯死了,没啥意思。我让大头菜无拘无束地长出翠绿的叶子,既独特,又美观;观赏过后,还可以煮来吃,一举多得!”

这时,美音把他刚买回来的番茄捧了出来。番茄有两种,一种小如拇指,黄灿灿,一种大如巴掌,红艳艳;全都清甜多汁,可口至极。

“全台湾只有宜兰的土地才能长出这种极品番茄。”黄春明一边吃着,一边幽默地说道:“番茄是瓜果中的菩萨,你要把它怎样就怎样,生吃、腌渍、油炒、煮汤;做成咸的、酸的、辣的、甜的、甚至压成酱,通通都可以。你看,你对它为所欲为,它不但全无怨言地依从你,还益你身子哪!”

黄春明有一间画室,里面放满了他别出心裁的“撕画”。

所谓 “撕画”,是他独一无二的“发明”。

他利用广告纸,用手撕出所要的颜色和形状,在纸上拼贴出栩栩如生的图画,其中一部分“撕画”已被他用作童话里的插图。他表示,用手撕纸,边缘有一道细细的白边,构成图画时,有一种轻盈飘逸的美。不过呢,手工实在太细致了,有时,撕着、撕着,不小心撕掉了小小的一角,又得重新再来。

我看他的“撕画”,细致中散发着粗犷、简朴里寓藏着华丽、纤巧内透现着随意,真是艺术的精品啊!他本人最喜欢的一张“撕画”,素材取自日本的茶馆,他指着画中老人对我说道:

“那天晚上,我到日本的这家茶馆去。茶客岁数都很大了,举止和言语,都有异于常人。我注意到,一名老人蹒跚离开茶馆时,裤子的拉链没有拉上。我赶紧通知茶馆店主,店主喃喃自语:啊,他又忘了拉!说着,追了出去。我看见他谨小慎微地跪在老人面前,小心翼翼地为他拉上拉链,然后,两人互相深深地鞠躬。事后得知,老人是大学教授,退休后常到学生开设的这家茶馆来喝茶。现在,年纪老迈,不是忘东便是忘西,可是,学生还是本着尊师重道的精神,给予他最好的服务。那晚,他跪在地上给老教授拉上拉链那种毕恭毕敬的样子,给予我的震撼实在太大了!”

喝着上好的普洱茶,我们尽情聊着,听到钟声时,才知道子夜已过。

告辞出来,心像浪涛,汹涌澎湃。

多年来熟读黄春明的作品,从来也不知道,他在文学以外的艺术世界竟然斑斓如斯。最触动人心的是,他的作品,不论是小说、童话、舞台剧或撕画,都展现了对人、对乡土、对大地、对大自然无比真诚的关怀。

人如其文,文如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