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姓卜。卜万苍的卜,我就是卜万苍。宁王府管家。
我的事,就是伺候主人。
主人在府内各处堂、房、馆、厅、楼、阁、庭,或随便什么地方出现之前,我得先将一切安排妥当,然后像一撮灰尘一样,回到门角落里去。偌大个王府,只有门角,才是我真正的位置。你要像一撮看不见的灰尘似的随时候在门后,等待主人的传唤或吩咐。一个好的管家,或许就是主人房门角落的忠实灰尘。
从小就在王府做事,我已伺候了两代宁王。这么多年来我学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不去考虑自己无法决定的事情。宁王府的事,没人比我更清楚。
我从不向谁透露王府隐私,你看得见牙齿后面的污垢吗?
这么大一座王府,竟占了南都城的十分之二三了。
院里有庭,庭中有院,院里有的是花园、门廊、亭台、香径、小桥、水榭、楼阁、假山、树荫;几百间屋子,屋里有房,房内有室,室中有厅,厅里有轩,等等。那是繁复、曲折、幽深。多少年下来,王府的花园、房屋角落藏的事,多着呢。
知道主人的事却不多事,是一个管家的原则和本分。我的使命,就是帮助主人把事处理好。
一个管家要有一双看得见事的眼睛,但这双眼睛很多时候,你只当它瞎了。
当主人将我从门角落里唤出,我想大概一般不会有府内琐事要我去办,而是一些别的,府外的、甚至更远的事。比如我受主人郑重托付,携重金赴金陵去见名画家寅,聘他来王府做事。我不可偏废,不可唐突,不可大意,我总能将事办好。我不问办事的目的和意义,只听从主人的吩咐。有时是一个暗示,或一种眼神,我都能领会。
我知道王府长期处在一种抑制、甚至被朝廷乃至多重势力的提防、暗算与谋划的凶险中。主人也不乏性命之忧。我想,有时我办的一些事,就是为他分忧的。
为此,我不得不买动死士。他们在我的授意下为主人办事,很少有活着回来的。每思及此,我都有说不出的感伤与落寞。
我宁可只单纯地做一个只管管王府大小家事的管家,哪怕挨挨碧薇夫人的骂,受受娄妃和小姐的责怨,甚至不慎为窥探到一对兄妹在王府银杏掩映中交合、宁王玄当年与儿媳碧薇之间的风流勾当而忐忑不安。这些感觉与买动死士行事相比,我觉得都只属于一种繁复、暧昧的王府气息,它的另一面又显示了欲望不竭的王府的腐朽活力。
也就是说,王府的欲望,有时是赤裸裸的。它干脆就是要做爱或****。
当它不慎暴露出来的时候,就像一支鲜艳的花,红得使一只手在它面前,都会感到害羞。
2
混沌闷热的天气,使宁王府花园的各种花木异常茂盛,可王府大殿及附属建筑却明显露出衰破景象,散发出潮湿的霉味。
管家卜几次想着手修葺王府事宜,都被宁王豪制止。
用不着重修什么了,原来什么样子就让它什么样子吧。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卜说,我想不久就会有一座更大的王府在等着我们。
管家卜知道保留王府原样,是老宁王玄临终前的再三叮嘱,目的是不要张扬,以免朝廷的说辞。但不久就会有一座更大的王府在等着我们,他就不甚明了了。
更大的王府?卜喃喃自问,在哪里?他摇摇头,还是没搞懂,又不敢问。只有将重修王府的事,再不在宁王面前提起。只着人照例将王府门楼、廊柱都新漆一遍。
其实管家卜提出修葺王府的建议,更多还是娄妃的意思。
她早就对这座陈旧、衰破的以至愈显沉闷的王府不满了。
她甚至不愿呆在王府的任何一间屋里,只要天气稍好,她就会和侍女君枝或翩跹在王府后花园的凉亭里,或去东湖的杏花楼做诗、绘画以消遣。
王府对娄妃而言,越来越像一个黑色的梦。
她早就想营建一个心灵的避难所。或许已经找到,或许那不过是暂时躲避之地。
她发现杏花楼这个小小的去处,确实是南都城里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波浪如水下沉静处子的面具。风,把灵魂浮雕在水上,白墙灰瓦的杏花楼,静卧东湖之上,如一座坐看风生水起的水观音。
两条麻石搭就的小桥,使杏花楼绝尘位于湖中,环水独立。百花洲的芳香从不远的湖心飘逸而来,一扫内心积郁,略作呼吸,就神清气爽。
那天,娄妃是来这处被人称之为“水观音亭”的地方进香的。进完香,到后院散心,便见到“杏花楼”三字匾挂在一座别致小巧的楼上。与楼相连的尚有临水轩和闲云馆。据说是多年前一位赋闲南都的京官别业,娄妃从心底喜欢上了这里。
宁王豪说,既然你喜欢,我就向住持求下那个地方,闲时你就去那里读书作画吧。
娄妃有了杏花楼可去之后,重修王府的事,也便从此搁下不提了。
这日,娄妃带侍女君枝、翩跹去了杏花楼。
碧薇夫人把宁王豪传到她的慈宁堂,对儿子说,这样下去你会把自己的王妃宠坏的。你要步武先圣,开创业绩,怎能如此萦挂着区区小事又拘于闲情呢?
宁王豪恭敬地侍立于母亲面前不语。
先是有人来王府盗剑。再是有人公然敢到王府行刺。
南都到处都有东厂、锦衣卫的影子。
再过几日,谁能说宁王府不会被人放一把火给烧掉。看来,宁王府的宝剑让人眼热。宁王府也让人挂怀。
可王府里却大大咧咧,让盗贼、刺客来去如入无人之境。
我老了,死对我来说,也只是早一日、迟一日的事。我在闭眼前,还不愿看到宁王府就这么叫人糟蹋了。你是谁呀,宁王?你可别忘了自己是开国皇帝所赐宝剑的当今惟一继承者。是先祖大帝选择了你!难道你忘了吗?
母亲,孩儿没有忘。宁王豪说,我知道我所要做的。
碧薇夫人接过侍女御香端来的香茶,轻呷一口,由于说了很多话,力薄。手,有些颤。
御香体贴地为之捶背,她看见威严的宁王在母亲面前,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有些想笑。
碧薇夫人把宁王豪叫过来,好像也就是为了发一通牢骚。
牢骚发完了,她又有些怜惜起来。
儿啊,听说那个刺客很厉害。娘对你真放心不下。难道我们府里就没人治得住他?
宁王豪笑笑,说母亲尽管放心。这是个刺客如云的年代,学会了杀人本事的人,只能靠杀人找饭吃。也就难免有刺客乱窜了。好在孩儿手下的人,也是有些本事的,没人能轻松拿得去孩儿的头。
碧薇夫人觉得有不对,儿呀,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没人能轻松拿得去你的头?那就是说,对付刺客,还是没十分的把握喽?
宁王豪叹口气,又显得信心十足道:刺客行刺,只是一次冒险,这种险有得一次,便难有二次。
那真有二次了又怎么办?碧薇夫人问。
真有二次了,就能把他擒住。豪不假思索道。
唔,我还是不放心……不放心。
香茶的瓷盖,轻轻揭开,又无声合上。一丝香气溢出,在空中溜达了一下,就散淡了。碧薇夫人手里的一串念珠在动作中毫光闪烁,一只冠犬顽皮地追逐着御香曳地的裙边。
宁王豪离开,在地毯上遗下一抹淡紫色的心情。
3
出身青楼的碧薇夫人,一直是宁王府的封面人物。
在远处,你或许觉不出这个女人有什么特别,走近十步,就能感觉到她的美像杀气一般笼罩在十步以内。她坐在那里,你却会感觉自己是在仰望她。对于整个王府,她有一种虚幻的力量。与她的爱情、两性关系、世子妃、母亲身份等相伴随的,是她经久不衰的艳丽。从早年和王府世子觐爱得死去活来的青楼艳妓,到宁王府雍容华贵的世子妃。她的样子像一个纯洁的非处女,又像一个****的贵妇。
她是善恶树上的蛇,也是天鹅湖畔的神话。
她是奉献给这个堕落世界的贡品,也是王府的女祭司。
碧薇夫人看似王府的闲置,实质上她对宁王豪有着不可动摇的影响力。
作为母亲,她不是用乳汁,而是用激情哺育了自己亲爱的儿子。豪长大成人,也就将王府、乃至南都作为了他激情的磁场。
碧薇夫人出生在鄱阳湖畔的一个小镇,那是个为达官显贵盛产美女的地方。不过当这个美女长成时却进了她本不该——也最该去的地方,一所类似芙蓉院的妓馆——兰心坊。她的美是为有钱男人准备的。直到有一天,宁王府的世子觐见到了她,便用银子将她买断了,独自垄断了她的美,把她娶进王府。
父亲宁王玄当时颇有微词,甚至反对不争气的世子娶一个青楼女子为妻。但当老宁王看见她那暧昧不明的面孔和眼神时,早已不曾燃起欲火的眼睛,使他马上改变了决定。宁王玄同意世子将这个青楼女子隆重地娶进高贵的王府,不过走的却是偏门。她拜见公公宁王玄时,发出的声音柔美得如同婴儿的呼吸,让人心疼。
世子妃出身低微,但其高贵的气质让人惊异这种存在的虚幻。以至在不算短的时期内,那些曾在兰心坊初尝过她滋味的人,在与众嫖客的耳语中,完成了她的传说。使别人只能理解或意淫一个普通****与一个成为世子妃的****之间的落差之美。兰心坊的嫖客谈起美人来,似乎个个都像大师,当仁不让。惟独几个敢以切身体验谈论世子妃的人张嘴,便都不敢夸口,深恐班门弄斧。兰心坊的嫖客只承认当年与现今世子妃睡过觉的人有资格称大师。后来那几个人隐约间都不见了,便没有人再敢谈论这个话题,可人们知道兰心坊是创造过神话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宁王都在暗中玩味着世子妃忧郁醉人的眼神。
世子觐是个风流成性的公子哥儿,他虽娶了青楼女子为世子妃,却仍在外面嫖宿不止,终因纵欲无度,过早出现了性无能,并染上了要命的花柳病。
豪出生,正是世子觐的死日。
其时老宁王雄风犹在,有着武士晚年的阴鸷与威严,他的传奇经历和神秘气质一直深深吸引着世子妃,而豪的出生也就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其实是世子妃——也就是碧薇夫人与其公公宁王玄乱伦的结晶。
豪从小受到宁王玄的格外宠爱。聘请最好的武师和饱学之士让豪习武修文,他威严的面容只有在豪面前,才会展露些许慈祥之意。世子妃对于这位曾经追随洪武皇帝打下大明江山的传奇英雄和威严王者,又爱又敬又畏。她既把玄当成父亲,又把他看成是对自己身体的英勇征服者。
宁王玄也由于这份不伦之恋,才出现了生命奇迹,使他活到了九十一岁,而且他旺盛的****竟然保持到最后。
宁王玄最后死在世子妃白如喷雪的肚皮上。
豪是直接从祖父那里承袭王位的,而他那位名义上的风流鬼父亲,至死也不过是个世子身份。
史书上称豪是宁王玄的第五代孙,将玄终年定为七十一岁。那年,玄的确是患了一场大病,是世子妃给了他还阳之力,而那年死去的是他的儿子觐,玄又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主要是靠世子妃给他行将就木的枯槁生命,注入了活力。把豪与玄在时间上尽量拉开,其本身就是为了掩藏一段历史秘闻。《大明正史》是皇帝钦定的国史,那么皇族丑闻自然要尽量回避。作为明太祖爱子的宁王玄与青楼出身的儿媳不伦之果的宁王豪的身世,自然也要遮掩。
尽管当时世人都认为豪是世子觐的儿子,但豪身上流着的乃是玄的直系血液。豪在成长过程中,愈发显现出当年玄的特征。这一点只有他的母亲——碧薇夫人,才看得更真切。
虽然玄对豪的威严中含有无限期望与慈爱,但豪却不太喜欢这位祖父。他的心里从小只有一个“怕”字,随着年龄增长,他从母亲和祖父身上好像看出了什么。内心的怕,便逐渐转为一种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憎恶感。
他只把已故的世子觐看作自己惟一的父亲。尽管他根本没看过觐——那个没有做过一天王爷的原宁王继承者,但他心里只接受他。
虽然这位不争气的风流父亲,在临死前,还给他的老爹宁王玄找了一桩麻烦,要玄关照他在外面养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已怀有他的孩子,他希望父亲满足自己临死前最后一个要求,把那个女人生的孩子,也就是宁王玄的之孙,接进府。宁王老泪纵横,不知是愧疚,还是难过,长叹一声,点了点头,世子觐便撒手人寰。
事后,宁王玄派卜万苍找到了那个可怜的女人。
女人那里很糟,尽管卜万苍进门时,女人可能收拾过,但还是有一股类似腌菜的刺鼻气味。卜万苍当时还年轻,觉得她根本就不如世子妃漂亮,只问了点情况便返回了王府。宁王玄却仔细听了卜万苍的回禀,居然对他发了一顿脾气,宁王玄说:一个女人把她一个破破烂烂的地方收拾得清清爽爽迎接你的到来,你竟嫌那里不如酒店和王府,这是对一个可怜女人尊严的伤害。
要知道她花了多少心思,甚至一日又一日,一次又一次收拾、摆放,有的位置和角度的物品如何放,她反复过多少遍。宁王玄有些痛心疾首,不惜把话说得繁琐,来强调他的愤懑。他指责卜说:在你的不屑面前,她努力希望保持的最后一点点尊严,都被人粉碎了,这是多么的不应该,多大的失误啊!你要懂得向那个可怜的女子道歉,向她的尊严低下羞愧的头。
可是,没容卜万苍向那女人道歉。那个女人为世子生下一女,也竟然逝去。卜万苍只有默对着她的尸体,手抱婴儿朝满屋被她曾收拾好的破烂低下了头。当卜万苍抱着啼哭不已的女婴入府,宁王玄接过襁褓中的婴儿,双手颤抖不止。他说,就叫这个孩子为颜吧。当然老宁王没有说破,这个颜,是汗颜的颜。
他只是嘱咐府中人等,要好生对待这位小姐。
二十年后,当豪作为长孙和世袭宁王,将玄的灵柩送至西山猴岭下葬时,他发现那不是一个墓穴,而是一座宫殿,一个王者在另一个世界的宫殿。
墓门合拢、封死,两个世界宣告隔开。
豪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要将二十年来的厌恶情绪一口气吐出来。
当他面对母亲哀伤过度而憔悴的面容。仿佛又听到了原先每当夜晚,他经过母亲寝房门前走廊时,听到祖父在里面威严又有些暧昧的咳嗽声。
豪似乎明白了母亲的过度伤痛。
4
碧薇夫人更多时候像一幅华丽而绝望的图画,散发出纸人的气息。有时让人担心那图画上的华彩会掉下来,只剩下绝望。但是,每当这时,她又会若有觉察地再将颜料敷上去,并且细细点染、抹匀,描出华光丽彩来。让你明知这是华丽的脆弱和空洞,又不得不承认它是一幅画。一幅甚至会在你脑海里留下较深印象的图画。
这幅图画使宁王府也变得意象化起来,仿佛那只是摆放这幅图画的一个所在。或者根本就是这幅图的画框和内在延伸。然而宁王豪却要让它真实起来,他不想让宁王府只是一个虚设、名称或地址。因为从第一代宁王玄开始,它就是个具体而真实的存在。它应该有所作为,这曾经是玄的愿望,也是在图画中挣扎着不肯凋落的碧薇夫人的愿望。
昔日的世子妃,现今的碧薇夫人,也不是一具徒有其表而实已枯萎的美丽标本。
宁王府后花园里有两株银杏,一雌一雄。
据说植于南北朝时期,雌树高数丈,荫庇甚大,雄树矮小,两树皆有千年树龄。雌树树权间挂着许多钟乳石般的赘疣,人称之为****。它结的白果无芯,与众不同,人称奇事。豪出生时,雌树曾遭雷电击伤,雄树矮小,却避过了。豪,是银杏树下交合的产物。它记录着一次精神的际遇和肉体的合欢。
天授的刑徒,无始无终的苦役者
忍受寂寞、辛劳和月光埋葬的爱情
伐开之后 旋即复合的伤口
欲说而又无言的嘴唇
没有比这更永恒的孤独
月亮里的一个伐木工人
当时宁王玄银杏下的行吟,吸引了年轻的世子妃。他的声音迷住了她。
他信口吟出的诗句,令她突然有了困惑。这使她第一次在宁王玄面前和精神的宫殿前止步,当时她正行走在一条与之交叉的花园小径上。她开始瞻仰对方,细心地用第三只心灵之眼打量对方,隐约间她居然在高大威仪的宫殿前找到了一个入口。那里没有守卫,抑或根本就是一个后门。不经意的打开,只是为了透气,或是让同样的不经意者闯入。
不经意的打开对不经意的闯入无疑是欢迎的,那甚至可以被称之为巧合乃至天意。宁王玄和世子妃的灵魂就是在这种情境下际遇的。
后花园的银杏,千余年来好像也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际遇在下面发生。
那些树身上充满生命力的****,像是裸露的欲望,无遮无掩,散发出一种古老原始却撩人的气息。
当世子妃初次与玄灵肉相逢时,竟有了似乎未曾有过的处女般的感觉,她已记不清自己的初次是怎样的感受,却对与宁王玄的灵肉之遇记忆犹深,甚至潮红突起,面颊上接受了感激之泪的施洗。
在她忘情地接受施洗的快乐时,曾问过宁王玄,你当时吟的那首诗真好听,像是在说你自己吧?
不。宁王玄说,是月亮里的吴刚。
你就是吴刚。世子妃娇嗔地说。
那你又是谁呢?玄问。
——我是你的嫦娥呀!
噢,好一个嫦娥。宁王玄拖长声调地说,他的声调里充满了感慨和玩味,甚至还有生命深处的感激,世子妃便咯咯地笑。
笑声中,她听到玄意味深长地说,孩子,别羡慕我这老头,王侯不过是接受别人暗箭的理由。尽管玄如此说,但他看着世子妃一半迷茫掩盖不住另一半真诚的脸,还是笑了。
可以这样说,世子妃和宁王每次都是在相互感激中偷欢的,宁王玄给了青楼女子尊荣、高贵,以及复杂的爱。
这个女子给了宁王玄垂暮之年的生命活力与无比快乐。
玄曾经要世子妃握着他的手,说:“记着,你看这双手,现在它还没有老去,它还饱满有力,可它很快就会老的。皮肤会变成纸,揉皱的纸;你会发现这一个过程很快就会发生。”世子妃没有看他的手,而是紧握着。世子妃望着玄的脸,他的脸充满着一种希望被人了解而又半带推拒的神色,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为捍卫脸上的尊严而战,当敌人退向了暗处,他更加小心,如履薄冰。但在令他自己都认为心已化灰的晚年,面对这样一个饱满的热力供他取暖的女人,他的尊严颤栗了,他以失守的代价换取了重燃的生命之焰。世子妃感觉到他手上的热力。
手,是人的第二张脸。世子妃柔声道:即使老了,也是你的手啊!她将玄的手举起来,轻贴在面颊上,在细腻如瓷的皮肤擦摩着。
玄觉得有些不合适地把手缩回,世子妃仍任性地扳住,还有意将它放在大腿上。玄略带苦笑地摇摇头:我并不是在感叹时间之逝,也不是在惆怅和你在一起时我已老了,而是在问自己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发生的事?我这么一个老头和你在一块这到底是不是命运对我的一个巨大嘲笑。他转而看着自己儿子的美丽寡妇,眼里居然漾动着一层泪光;我,我是不是变得软弱而伤感了?
世子妃也激动了,她以手制止玄摇动的头。那可是一颗满头银发,俨然已如雪峰般高傲的头颅,她不能令它痛苦,更不能让雪峰坍塌。她甚至是要掏出自己的心来照亮这个正在黯淡下去的生命。不!受到嘲笑的应该是我。我宁可很多年前那一晚上走进坊间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儿子。我宁可在你面前仍是个坊间的小姑娘,而不是世子妃。世子妃说着,声泪俱下。
玄反过来紧紧握住她的一只手,不停抚摸着,又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像是对她的话默认或表示同感,又好像叫她到此为止,什么也别说了。
良久,世子妃情绪略为平复,她把另一只手小心地覆在玄握住她那只手的手上,像一片月色似的:
柔润而皎洁。
5
她是王府的幻象,从精神到肉体的一件精致支撑。
碧薇夫人当年就像天边的彩霞,展现着梦幻般的光芒,这光芒里有恋父的娇憨,也有冶艳的性感,老宁王玄当时就被这光芒击中,令他黑暗而阴郁的晚年有了一抹镀金的霞光。碧薇夫人曾说过很多影响到宁王豪的话,但她最著名的话,却是关于衣饰、容颜和内心感受的,她说:我不知道每件衣服和首饰的来历,不知道我为什么拥有这样的美貌,我担心的只是,我能否微笑地看着自己失去这一切。
她确实在衣着和首饰乃至自己的容貌上倾注太多的精力和时间,这种倾注是当下性的,完全以对它们来历的遗忘为代价,但这并不等于身为王府高贵王太妃的自己,不知道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来历。
如果过去是愉快的,她会努力记取;若是与之相反,她会更加努力地掩饰和忘却。然而这都无助于改变她已经存在的过去和他人的记忆。
实质上她的过去肮脏而快活的,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真实。
她不必把太多的时间花在衣饰和容貌上,反之,她享受这些。
作为若干年前一家青楼的艳妓,她稍微的动作和姿势都能迷倒众生。
宁王府的世子觐就这样被她迷住,他甚至可以不要世袭王位,但他需要纵欲,需要从这个吸取和消化他欲望的女人身上找到安慰。
宁王豪的母亲当时被嫖客和姐妹及老鸨叫碧薇。
碧薇是个想把自己的美艳和极乐身体押在世子觐名下、以此来改变命运的女子。她成功地征服了浪荡的世子。又好像从渐渐枯萎的男人身上吸足了元气,变得更加丰美而充盈了。甚至举止投足在减少了冶艳的同时出现了一种华美大气,这使作为宁王府不死之身的玄都暗中惊叹。她仿佛已从一个坊间女子而脱胎换骨成了一个真正的王府贵妇。尤其当她看到儿子豪已日渐长成一个令宁王玄钟爱有加作为来日宁王继位者的英武少年时,她对上苍的厚待感激涕零。
然而她也有苦恼。当她得知世子觐临死之际向宁王玄提的愿望是对自己的一次最后出卖时,她又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个豪门的纨绔之子而愤恨。
这种愤恨当一个可怜的女婴突然间长成一个美貌女子,作为宁王玄的孙女受到偏爱时,转而变为了嫉妒。
每当碧薇夫人在宁王玄跟前说颜太野,不像王府小姐,玄就很不高兴。他冷着脸道:颜不是你的女儿,却是我的孙女。我早就说过你们要好生待她,就是不要让你和她过不去。她一个小小丫头,活泼一些又有什么不好。我看好得很呐。
碧薇夫人见宁王玄这般偏着颜,也只有转移话题。或故意挑一点豪的刺,责备起自己儿子来,玄便转变脸色,说对孩子严一些,也不是坏事。
我老了,精力不济,以后这两个孩子,还全靠你。
碧薇夫人也就不多言语。她知道宁王玄对自己看得挺准。她对宁王玄也摸得挺透。
她甚至觉得自己前世就和他在一起。
前世,那是个什么概念?那么遥远,而今生的他,又这么近,近得成为一个两人之间的秘密。
近得成为一种不伦的苟合。仿佛因为前世有过的爱,今生在一起便成了罪。
宁王玄曾感叹、内疚、抱愧。
他说,我是个罪人哪!
世子妃果决地道,宁王,你没有罪,罪孽深重的是我。
怎么会是你呢?那罪起码也由我和你共同承担啊!世子妃说。
宁王玄抚着她的手,像抚着一件生命中的珍品。他无言地垂泪,点头。
世子妃的心却在哽咽,她真想面对这个父亲般的男人放声大哭。她要为自己早年沦落青楼的美丽而大哭。她要为自己找到的丈夫竟是一个放荡公子而大哭。她要为自己爱的男人竟是自己丈夫的父亲而大哭。她要为自己的儿子竟是乱伦的结果而大哭。她要为自己与心爱的人做爱时所发出的快乐呻吟要像吞咽苦果一样咽进肚里而大哭。世子妃觉得,她活到现在,比什么都更迫切需要的,不是别的。
就是一场大哭。
6
从慈宁堂出来,豪觉得阳光耀眼,像是银亮的刺,扎得眼疼。他一踅身,走上了黑瓦朱廊的荷池曲桥,便略放慢脚步。豪的心情像桥一样,有些曲折。
荷池的绿色,使他的眼睛感到放松。一袭妖红,像是被绿风拽住的梦。在九曲桥中间,豪与颜不期而遇。颜问:王兄何去?
刚从母亲那儿来,豪有些陌生似地看着颜妖红的衣裙,好像眼睛被绊住了,嘴里却说:你,一个人在这里赏荷呢?
赏赏赏赏,你看这枯燥乏味的景致,有什么好赏的。豪听出来颜有点孩子气地撒娇,他只面露一副兄长的笑容,道:也是,改日王兄得空亲自陪你去西山打猎吧。
豪口里随便说着,就要继续往前走,他想甩脱眼里那抹令他有些异样感觉的妖红。颜竟拦住他。
与其改日到西山打猎,不如今日趁王兄有空,就到我那里坐坐,我陪王兄下棋品茗如何?看着颜兴致勃勃的样子,豪不忍拂掸其意,就说:也好。
豪随颜来到藕香榭,天却阴了。颜的居室稍暗,有些暧昧,珠帘帷幔慵懒地尚未卷起,里面仿佛保存着一种女主人特有的绮绻气息。
豪正待叫丫环卷帘,就见颜以背掩门,靠在门上呼吸似乎有些急迫。豪知道颜有哮喘,赶忙过去扶她,关切地问:又不舒服了?
颜喘了几口气,摇摇头,只定定望着他,神情既无助又茫然。
王兄,你知道母亲一直是讨厌我的,祖父死后她总想把我挤出这个门。颜说着眼里含有泪水。
豪安慰,你不要太多心,母亲不过是对我们严一些,我刚才还让她说了几句呢。她也是为我们好。
好?颜从牙缝吐出几个字:不是的。
豪看着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他心里清楚母亲对颜的态度。颜在背地里是暗骂母亲****的。也就是说,母亲常把颜逼到了绝境的黑暗。
豪顿时涌出一股怜惜之情,说傻丫头,你是怎么了?他不禁伸手想爱怜地摸摸她的脸。
手,伸在中途竟也突然有了异样感觉,使他心里如受电击般一震。一种在心里无意间潜藏的隐秘情绪似乎猛然在空中逮住这只手。豪知道那是一种可怕的欲念。那种欲念改变了这只手的目的和企图。
让这只手露出原始的性别指向,挣脱伦理中的秩序习惯。
正是这种改变,使豪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
他的手在伸向那张脸的过程中,因仿佛在冥冥中长期的等待、压抑与渴望而颤抖。
那柔滑似玉的脸,在他的眼里既充满诱惑又带有冰雪般的庄严,这使豪的心在激动中也为之战栗起来。
豪从颜的眼神中看到,她的脸不会拒绝这只手的到来,但也不会主动迎迓,她永远只在不远处端庄地等待。
如果他的手不伸出,就永远触摸不到她的美丽。她也只会默默注视着那只没有勇气的手,在痛苦的痉挛中远离。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若是那只手伸来,她会满怀感激地让它拥有这张脸。
也许无常之伦使她麻木而又混乱,但她需要温暖,在王府这处令她内心的荒凉之地,她太渴望一种温柔的抚摸和强有力的拥抱了。
内心的渴望,令她失去了反抗欲望的能力。她经常能感觉到欲望之蛇在暗中抬起头来,嘲笑自己。
如果阻挡这种欲望,会被蛇咬住。她只有等待事情的发生或者消逝。
颜从小对于豪的默默暗恋,是一种在他们兄妹之情以外的更为复杂而又难堪的隐秘内情。
你是我的王兄,还是我的哥哥?她不止一次这样问。
难道这有区别吗?她仿佛听到豪在反问。
当然有区别。颜说,如果你是我的王兄,我是你的王妹。那仅仅是一种在王府这个世袭荣华之地的等级称呼,像证明我们属于王族一样,存在于这个等级阶层。其内在真相并不直指人伦。假如那不是一种禁忌,在你我面前,就只是一种符号。
如果你是我的哥哥,而我是你的妹妹,竟有如斯欲念,就是魔鬼附身了。
好像你一直是称我为王兄,我一向是叫你做王妹的。
……好在。
当豪的手如获神示,在颜的脸上轻轻一触,像一片树叶负载着整个天空的重量,落下来的竟是大地不能承受之轻。以至碰触之后,又旋即飘起。
不。颜终于也鼓足勇气将豪要缩回的手抓住。
豪的手哆嗦着在颜的脸上抚摸,似乎在寻找,又似在擦拭一块玉。
颜抬起明洁纯净的脸,脸上透出高贵和朦胧的神情。
她把豪的手引向怦然跳动的心房。豪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被牵引到大地中央,他开始接受导引,重新认识高山与河流,丘陵和草原。他好奇而又紧张地进入了一个陌生世界。
豪一边追随着颜的手漫游,嘴里一边不停地说,这是不行的,我不行。
耳边却是颜坚决的声音,你怎么不行?你行!我说行你就行。
噢,豪喘息着。颜也发出梦呓般的呻吟,并口呼哥哥,哥哥……
这种呼叫,使豪产生从未有过的激情和异常冲动,他的生命之根突然醒来,以至突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他像一支激动的有些微微颤抖的箭,穿越了一朵牡丹的躯体。一束光亮透过尘埃迷茫的窗棂,投在****相拥的男女身上,如一件罗丹雕塑。无法克制的****使他们的肉体在燃烧,使僵硬的石头得以复活。
一种幽邃的、私秘的、生命深层的气息从窗棂中透露出来。
从此,只要一有机会,他们便会在没人的地方疯狂做爱。
王府后花园的银杏树下、假山后面、凉亭里、石凳上,以及款款晃动的秋千架上,都留有他们纠结的身影。
在他们滚烫的肉体疯狂纠结在一起,宛如一只火炬熊熊燃烧之后,遗下的是时间深处的灰烬。
豪感到他的生命在燃烧中近乎熄止。
颜则感到她的燃烧刚被点燃,她是从火中取火,而那火就行将熄灭。燃烧将加快它的停止。两个如火的生命,在共同的燃烧中获得各自的悲伤。迷乱的爱,妩媚的情,无缘的性和挣扎在暗夜的灵魂,如同活剧总在幽深的王府里上演着。
门缝后一双隐约的眼睛里,这种情形与以往岁月中王府曾经出现的景象,形成了暧昧的情色叠映。那双眼睛里藏了不少王府隐私,也只当视而不见。不为别的,只因他姓卜,卜万苍的卜。
如果别人问,卜万苍是谁?他会回答,宁王府管家。
并且说:我就是卜万苍。
还会告诉别人,我的事,就是伺候好主人。然后像一撮灰尘一样,退回到门后的角落里去。